“你是……你叫什么?”
    女子满脸泪痕坐起身,跪在草地上颤抖道:“妾无名,字 ‘香’……”
    阿斜儿皱眉望着她,回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却听旁边另一名女奴不确定地轻声道:“是……是你?小兄弟……”
    阿斜儿回过身,见一名汉室妇人面容憔悴,看上去年岁不大,却已有了白发。
    对方怯懦地望着他,眼神越来越明晰,阿斜儿也渐渐回想起来,这不是当年他在长安横门大街上,左等右等等不到兄长,心中悲恸时,送他一碗水,而后又赠他一袋枣饼的妇人么?
    他心中一热,跪下身握住妇人的手,道:“阿嫂?为何你在此?”
    “李氏的君子与阿香父亲应诏入军……”李氏由他握着手,望了阿香一眼,像在梦中似的神情再看着他,“由于入军时日长短不定,加之天子赏金移民边亭,我们便随他们一同迁到了云中郡……谁知……”
    李氏说到这里,忽然醒悟一般,盯着阿斜儿道:“小兄弟,莫非你……你是……你是胡人?!”
    阿斜儿一怔,她虽惊惧,却猛地抽挥手,胸口急剧起伏,半晌厉声道:“你是胡人!你……你还我儿来!!”她一双干瘦如柴的手忽然扑到阿斜儿胸口,扯着他的肩帔喊道,“你还我儿!早知当初……我就不该善待你!……”
    身边麾下见状,轻而易举便将李氏拖开,大声呵斥,阿香见匈奴军拔出刀就要刺向李氏,一声凄厉的尖叫,扑向举刀的人。
    “住手!”
    阿斜儿震惊之中,将麾下一掌推开。两名女子骇得不敢再动,边颤抖边大哭,眼神中的恨意却将阿斜儿刺得胆寒。
    他在原地呆坐了半晌,李氏所言,他可推断出当初那两兄弟已因为匈奴扰边而死。
    “兄友而弟恭……兄长教你编柳环可好?……”
    阿斜儿双目刺痛。不是说,要解救关内百姓不受昏庸君臣压迫?可事到如今,兄长说他认贼作父,雷被说他被谎言蒙蔽,曾对他有恩义的长安百姓恨他……他到底做了什么?
    夜风刺骨,他像是被谁抽掉了骨髓中的所有力气。过了好久才站起身,沉声说了句“放了他们”,缓缓朝囚禁兄长的穹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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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狭小的穹庐中,三人手被反绑,背对背同捆于一柱坐在地上,相互间要很费力才能侧视身旁人。
    大约被阿斜儿交代过,看守的胡人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彼此轻声相谈,并没有人过来喝止。治焯先前被胡人踢中了脏腑,一时干咳不止,关靖朝毡门边的胡人喊了句什么,对方未动,治焯便轻轻摇头让他罢了。
    “还能说话么?”
    治焯匀了半晌津液,微微朝雷被侧头,雷被便察觉出来,轻声道:“唯,复明了。”感到二人同时一动,他接着笑道,“我在营中听闻赵兄被俘,情急之下往马厩跑,因为目不得视,频频跌倒,想到就算上了马也辨不了方向……觉得自己无用,就忍不住落泪……”他面色泛红,笑道,“谁知周边人大骇,说我眼中落出的是黑血。消息传出营外,引来一群药商。一位叫‘卞扶风’的男子通医,见状说这是好事。接着他用草药配合针石,为我熏眼扎穴,不多久,眼前渐渐就亮了起来。”
    关靖偏头望了治焯一眼,笑道:“那二人,卞扶风和柳阳丘,做派与天官神君没什么两样。”
    治焯点头,问雷被:“公子只身赴匈奴营,就是为救赵将军?”
    雷被默认,忽然又失笑:“说起来,我从未见过他。这一路远视过俘虏男奴,可就算见到,恐怕也无法相认……”他回视治焯,“小人本想到阿斜儿殿下帐中探一探口风,谁知正好撞见小人当初种下的祸患,这也是天意。”
    他提到这件事,关靖便皱起眉头,转向治焯:“此战,汉军定胜。你令柯袤打马寻我,就是为了让阿斜儿不至于被俘虏后,带到朝中定罪斩首。可现如今,我二人虽为使者,阿斜儿却无顾声名想杀你……你……我若是你……”
    他说不完一整句话,治焯从身后安抚地碰了碰他的手。雷被见二人有话要说,便往木柱上一靠,佯装睡过去。
    这个举动令二人虽不能正视,但彼此眼中都带上笑意。静默中,雷被假寐得很卖力,加上三人都听到有脚步声在帐外轻轻走近,可想而知要听他们说话的人不止一个。
    但眼下,治焯怕错过机会,也就不再遮掩。
    他先宽慰关靖:“阿斜儿是你亲弟,世上之人那么多,与你血脉相关的,也就他一人而已。何况他也是受人蒙蔽,并非出于本心。我也视他为亲弟,哪有兄长因为亲弟的无心之过就介怀的道理?”
    关靖轻吐一口气,多少平息下来。
    治焯抬起头,目光望向穹庐顶,似不经意道:“若阿斜儿此次可全身而退,你会与他一道走么?”关靖一怔,治焯淡淡道,“若他不被俘虏,今后也不回匈奴人中……朝中事,我明白你没有兴趣,淮南王之事,我替你清理。你算心无挂碍了,会同他……”
    “不会。”关靖不等他说完,便皱着眉斩钉截铁。
    治焯顿了顿,犹疑半晌,关靖没有下文,他无奈笑了笑:“治焯一心向你,但不想因一己私情为君添分毫负担。这多年,你回馈我的足够多了,之后若你可自在过活,我也心满意足,你无需再与我回朝中为他赴汤蹈火。”
    关靖侧头盯住他,问:“何出此言?”
    治焯轻吐半口气,缓缓道:“原因有三。其一,你是关将军嫡子,不可无后;其二,阿斜儿若脱离匈奴营,不可有兄不能认;其三……”他眼中凝聚起血丝,半晌才道,“五年前我被贬,非常室中,你对他说,因我情比金坚,所以愿以死相报;今日在阿斜儿帐中,你也说,我是你的 ‘救命恩人’……所以我想,若是我让你不堪重负,从而以身相馈,不值。治焯有自己的心仪之人,你,也该有你的。”
    听到这样的话,在一旁“沉睡”的雷被虽一动不动,但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
    关靖沉寂半晌,他思前想后,之所以令治焯产生这种想法,除了阿斜儿不久前所说的“兄长就无愧于父亲么”之外,的确,二人之间,一向都是治焯在频频向他表明心迹,他却从未正面说清过他是如何想的。
    此时帐中有耳,帐外有耳,并非说情话的好时候。
    但又有何不妥呢?
    他奋力转过头,直视治焯双眼,让对方能确认他的诚意。
    “你所言有理。”治焯微微僵了一下,视线闪动。
    “可有理又如何?曾经柳阳丘说,‘古来万事皆分轻重缓急,人也有尊卑贵贱,但对于个人而言,世俗赋予的度量,皆为可有可无的标准’。”治焯屏住气,关靖朝他微笑道,“阿斜儿不明就里,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幸宠。且不论他是否言辞、思虑得当,就以汉兴之帝的佞幸而言,高祖时的籍孺,惠帝时的闳孺,文帝时的邓通,景帝时的周仁……听闻文帝曾长了一个毒疮,邓通常常以口为他吮毒脓,那时的太子也做不到这一点。你认为,邓通就是因为忠心?”
    关靖以前所未有的郑重态度,对治焯道:“柳阳丘曾问我,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那时,我无法回答。而后,我一路往西南,途中见识了千种风情,却认为,身边没有你同赏,是最令我惋惜之事。”
    治焯语塞,他半晌才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
    “原来出使西南夷,读史鉴,还能让你……”
    “否,”关靖摇摇头,也笑道,“第一眼见你,我就心想,为何彼处是座闹哄哄的酒肆,而非青山绿水呢?”
    二人相视而笑,雷被也松下气来,就在这时,却听见帐外人叹了一声。
    关靖出声唤了句:“阿斜儿?”
    帐外寂静半晌,接着才有轻轻的脚步声绕到毡门前,阿斜儿满眼通红走了进来。
    他望了望治焯,再望了望关靖,接着命人去取三人的兵器,再亲自为三人松绑。
    “兄长……”
    他拧紧眉头,像个受委屈的孩童,沉默将环首刀奉给雷被,将赤炀奉给关靖,最后,双手捧起峭霜,单膝跪下,将峭霜举过头顶,对治焯道:“将军……你与兄长……阿斜儿知错了……明日我退军往西,之后会与太子结盟,劝他即位后向大汉称臣……”他顿了顿,像用尽了全力,“若计划顺遂,阿斜儿会去寻你们。”
    治焯接过剑,扶他起身,笑道:“你汉名叫做 ‘关枫’,今后无论何时归汉,莫忘你本名。”
    阿斜儿惊讶看向关靖,见关靖点头肯定,他眼中闪出水光:“二位兄长……雷公子,保重。”
    作者有话要说:
    ☆、卷六十七收官
    次日,治焯带着关靖、雷被回到他的军中,很快赵破奴也率残部归营。
    当晚,汉军已传遍了治焯和关靖带回的敌军驻军图,丑时,随着冲天的火光,楼烦王部、白羊王部的辎重被数十把庭燎点燃。
    两王军部被偷袭,一时人叫马嘶,混乱中,穹庐四处杀入汉军,还有人大喊“楼烦败了!白羊败了!”,喊得人心惶惶。与此同时,本该援助他们的匈奴军,却由左大当户阿斜儿带领,率先策马向西奔逃,楼烦、白羊霎时溃如散沙。
    三日之后,楼烦王与白羊王的残部,也朝西渡过黄河逃出河南地。卫青麾下的几名校尉领命,率兵一路沿黄河西下,追穷寇追到了陇西。大汉三军在楼烦的土地上会师,得胜战鼓声和士官的欢呼声响彻天地。
    这次一战,为大汉开下一大片国土。征战将士为避免胡人重新霸踞,都没有走,只遣快骑往长安,将喜讯直接带到了非常室的中朝里。
    刘彻闻讯便从榻上站起身,大踏步冲到殿外,一手抄起军报,速速略过几行便回头,对朝中臣子大笑:“好!好好好!”他把军报丢到离他最近的郎官手中,示意传阅。
    “此军报由卫青所写,治焯和关靖二人作为使者,还有一名叫 ‘无义’的侠士……三人深入胡人阵营,离间胡人,先拿驻军图,再使奇兵出!此举是不屈兵的上佳之策!也是我大汉建汉以来对胡人最大的胜仗!好!”
    中朝人人面带浓烈的喜色,纷纷拜下道贺。刘彻回到殿中,半晌才略略平息,再把军报拿了回来细细看。
    “我大汉得新土,就令卫青麾下的校尉,苏建,驻守建新郡,郡名为…… ‘朔方’!其余功臣立马回朝,朕要出城亲自迎接!”
    他先是吩咐宦官拟诏,一一以食邑千户,大赏此战之中的功臣,提到治焯时,他朝身旁的公孙弘道:“前几次军报为治焯所写,朕以为,他带兵策略自不必说,文采也较卫青好。此次等他回来,朕欲请他接替石建为郎中令,左内史认为如何?”
    听到这个决定,中朝人人附和说实至名归,只有端坐公孙弘左侧的张汤似有话要说,无奈刘彻先问了公孙弘,他想打断却不敢。
    “有件事,臣觉得蹊跷。”
    刘彻眉梢一挑,公孙弘回望了一眼张汤,才接着道:“臣依稀记得关都尉说过,他长于长安县。可去年对匈奴太子于单一战,他却通了匈奴语,不但会说,还会写,且是仿胡人左贤王口吻而写……而今,他又与抚军将军只身赴匈奴营,三言两语说通了匈奴左大当户,此事恐怕不简单。”
    刘彻一听,眉头渐渐皱起来,责怪道:“朕问左内史关于治焯的加封,你为何提关靖?”
    公孙弘笑了笑:“二位大人一家,分不开彼此。”
    “陛下,臣也有疑惑。”刘彻眉头越皱越紧,张汤见缝插针,“上一年,抚军将军与代郡都尉战胜回朝,听闻边亭沿路有庶人朝二人下拜。若是有功的郡国父母官也就罢了,战事,从未听过有庶人拜将军……他二人所享的人心,恐怕与陛下也无异……”
    刘彻正要发作,偏偏公孙弘又接口道:“廷尉大人言之有理。前几年春秋田猎,检视猎获的宦官们人人都赞关靖箭准,说是关靖所猎的,尽是高空疾飞的燕雀,而且皆一箭穿双目。此种射技,除了胡人射雕者,在汉武骑中从来闻所未闻……”
    刘彻一拍案站起身。
    “廷尉,左内史,朕不信治焯有反意!你二人一再以关靖身世诬枉他……罢,朕就先饶你二人一死!”非常室中众郎见刘彻勃然大怒,便噤声下来。刘彻在殿中往返踱步,怒视张汤道,“但你今日当着朕这么多臣子的面说了这种话,朕命你去查!把关靖究竟什么来头,给朕查清楚。给你三日,若无进展,你,还有左内史,你二人就自尽谢罪!”
    公孙弘一惊,看向张汤,正好张汤也望向他,眼中是笃定的神色。
    在刘彻的视野中,这两名重臣像是毫不畏惧,平静俯身应承下来。
    ◆◇◆◇◆◇◆◇◆◇◆◇◆◇◆◇◆◇◆◇◆◇◆◇◆◇◆◇◆◇
    五月下,在河南地待命的士官迎来身负诏令的驰传。
    卫青及他麾下几名校尉被封侯,路博德、赵破奴、赵食其、郭涣、荀彘等等,都被授予将军章,封为正二品将军。
    治焯如愿以偿拜为郎中令,关靖也再次升擢,拜为未央卫尉。
    军中人人加爵一级,草原上欢声雷动。治焯笑望关靖,今后二人终于可以一同回到长安,不再分开。
    就在众人收拾行囊,打算次日班师回朝时,营中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水河间。
    “太医?”
    二人上前,把俯身下拜的水河间扶起,多年不见,水河间气韵已历练得宠辱不惊。但见到这两个人,他眼中闪现热切,脸上也是淡淡的笑意。
    三人寒暄后,治焯问:“太医为何来到这里?”
    水河间笑了笑:“听闻此次征战,士官水土不服,小病者众。河间年过弱冠,庶民这个年龄就该赴军中服役了,所以特向人主请命,来此尽一名医者的绵薄之力。”
    他边说边朝四周看了看,治焯与关靖对视一瞬,立马把他迎进帐中。
    “除了为军效力,太医有话不妨直说。”
    帐中只有郭涣和柯袤,水河间这才将眼中忧虑展现出来。
    “是公孙季大人让我来的。”
    面对关靖惊讶的目光,他接着细说了殿中发生的事:“张大人有的放矢,找到了十来个人。有一名朝官,是廷尉右监张闺;有两人是长安城中庶人牛武及其妻阿千。张闺说,当初牢中收过一名霍校尉亲自押送的窃贼,获了笞刑,那人的确是现今的未央卫尉关大人;牛武则证实,治焯大人亲迎当日,关大人曾在他舍下借宿,妻子浣衣时发现关大人身上有伤。其余庶人则说,目睹过关大人与一名少年曾频频出入杜康酒肆,少年名为 ‘阿斜儿’。”
    营帐中,几人不出一言,却彼此都懂得这意味着什么。
    “加上先前关大人在非常室中,告诉人主自己初到宫中是为弑君,人主回想起来,大为震惊。但在中朝的众多文臣武将都说定有内情。人主重新启用了李广大人为右北平太尉,他接到诏令便赴宫中,为治焯大人说情;此外还有司马长卿,王然于等曾与关子都大人一同赴西南夷的文臣,都纷纷上奏关大人的为人。人主便说,当赏则赏,其余事,要等二位大人,以及当初送关大人至廷尉的霍校尉回长安后,当面对质。”
    水河间说完,关靖浑身僵固,治焯却像早已料到般,沉吟片刻便说:“公孙季大人请太医远赴千里来传话,我想回去之后,事情没有对质那么简单。”
    关靖静静望着他,半晌道:“若要一同与你回朝赴死,我死而无憾,只不过你被我白白连累罢了。”
    “谈何连累?”治焯笑道,“与你一道死才是我心中最好的事。”
    帐中水河间、郭涣和柯袤面面相觑,动容出声规劝。
    治焯拉起关靖的手,失笑道:“不过,淮南王的事还未解决,你这么快就放弃了么?歹人逍遥,忠臣被斩,我生平最不愿见的就是这种事。”
    关靖难以置信道:“你我自身难保,还能拿他奈何?”
    治焯点头道:“我自有打算。”
    这时,有幕僚入帐中传话,说赵破奴将军求见。治焯见赵破奴不顾他人耳目,紧紧拉着雷被的手。二人都满面笑容,开口就道谢道喜。
    治焯笑了笑,命柯袤将此战主将卫青,以及数年以来,他一手提携,有过生死之交的诸将一并请入帐内。
    他把现下局势和他的计划细说完毕:“此事治焯不愿牵连各位,还请各位定要众口一词。”
    关靖惊讶地望着他,其余人面色凝重。卫青近侍刘彻多年,明白治焯这步棋已是局面上最好的一步。刘彻雄才大略,却也越来越多疑,经不起他信任的张汤、公孙弘等人频频吹风,何况现在还有了人证,因此他也没有相劝。
    静默中,郭涣忽然想起一件事,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大人当初命郭涣查此锦囊的主人。郭涣愧对大人,此物确实在多年前,我追查田`与刘安勾结之事时,于淮南王府中见过一模一样的衣物,但却无法证实它的特殊之处。如今奉还大人,也许大人今后会有用处。”
    治焯察觉众人之中,雷被看到此物就眼色一变,接着忧虑地回望了赵破奴一眼。
    治焯明白他在担忧什么,赵破奴刚刚得知雷被的真名和真实背景,但看二人该还没有到雷被可以将所有他的过去,向赵破奴全说明白的地步。
    于是治焯便先将锦囊收起,就先前的事重新托付,帐中人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赵破奴出声道:“为我大兄,赵破奴随时可以把头拧下来。如今就是一句话的事,宽心罢!”
    路博德也点头道:“当初跟大兄没有跟错,而今你的决定,我自然也会全力以助。”
    人们唯诺连声答应下来,治焯的计划对于他们而言并不难,众人就像当初商议攻胡策略一般,聚头将计划再细分,末了没有人多说什么,纷纷与治焯和关靖捶肩拥抱,便各自出营去准备。
    现下只剩治焯和关靖,以及时时刻刻跟着治焯的柯袤。
    关靖似乎还未回过神,坐在原处一动不动,见治焯拿出那只锦囊若有所思。
    他胸中一痛,说:“这种时候了,你还在为我的事……你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计划?公孙季他既然已亮屠刀,为何又要出手相助?你今后一世算是毁了,作那些打算于你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治焯回头望向他,微微一笑:“不是‘毁’,是‘救’。既是救你,也是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卷六十八矢志青云
    柯袤见二人有话要说,便到帐外守候。
    治焯起身走到关靖面前,坐下望着他的眼睛道:“曾经你问过我,若此生我不是质臣,愿作何打算。你如今与他也相处了几年,你如何看他?”
    关靖心中不甘,却仍承认道:“即便他要杀你我……他也确实‘杀不得’。”
    两人一同笑起来,当初的话,无论多细碎,都在彼此心中记下来。
    治焯握住关靖的手,神思飘远:“自小,在得知刘戊为我生父前,我就听从义父教诲……哪怕当时,宅中奴妾私下里都说我本是楚国太子,但我并未放在心上。我从六岁起与他朝夕相处,他的性情,我再了解不过。因此他被先帝立为太子,八年中不断有外戚在先帝面前闲话,也从未使先帝对他的寄望有所动摇。我懂得那是为什么。自小,他的思虑便与他之前的废太子刘荣不同,言论、见地,常常令先帝、太子太傅和在朝重臣刮目相看。所以,随侍他起,我就心服于他,想要倾尽性命辅助他,实现他、我义父以及我,于大汉百姓安居乐业的愿望。”
    他说到这里,微微笑了笑:“只不过得知身世之后,心中不平令我自缚,虽然对他依旧……以你的说法,‘忠如狗马’,但实则我心有戚戚,忘记了幼时的抱负。之后你问我,如果不是质臣,如何打算,我才想起来,即使不是质臣,我对他也不会有二心。所以便从自缚中慢慢解开来……”
    关靖望着他的笑意,蹙眉道:“可眼下,你没有机会再去实现你的志向了罢?如今局面,你还一心想为他除刘安?此举不会令你勾起你生父的旧痛么?”
    “除刘安,是为你,为他,还为其他人。”
    “其他?什么人?”
    治焯不以为意笑了笑:“单说刘安,他身为淮南一国之主,而那个人却一心要削藩,自然是对刘安权力的制约和掠夺。抛开关屈将军的私仇不论,刘安在淮南并不是昏君,相反他治国有方,如果他谋反成功,坐上天子之位,未必是个坏皇帝。可为什么我一定要阻止他?”
    关靖想了想,道:“他作为皇帝,不一定比那个人好,但篡位之事,首先会祸及当下百姓,其次会埋下其余王侯对篡位之事的不良企盼。长此以往,九州必然四分五裂,可能战国时的混乱再现。”
    治焯点头,二人心思互通,已无需费多少口舌。
    “也如你所说,百姓也是人,一个人到世上平安到老不易,有很多自己的打算要实现。怎么能让那种动不动令百姓提头为几个诸侯王战来战去的时期重来?”
    关靖默然,治焯早就与他最初遇到时那个开口道“与我何干”的人判若两人,但此刻听到他的真正思虑,他心中也对他升起更深重的敬意。
    “所以你今后但凡有机会,还是会为他的事殚精竭虑罢?”
    治焯失笑,点头道:“你刚才问我公孙季的事,是因为我和他有约定。公孙季不是一个贪财图位的人,也知恩图报。他之所以不择手段,取悦天子预谋丞相位,是为了实现他的治国之志。七旬老者尚如此,你我刚到而立之年,怎么能输给他?”
    至此,治焯那些先前没有说清的事,关靖了然在胸,他微笑认同,说:“也好,无论你怎么做,我乐于与你同行止。”
    治焯望着眼前人,心中柔软。到这一刻,他只剩一件事要安排。
    他走到帐外,让柯袤去请雷被。谁知雷被自他帐后闪身而出,像是早就料到这一茬,已等候多时。进入帐中后,治焯把锦囊递给他,雷被接过便说:“这是小人之物。”
    他朝关靖笑了笑:“大人可还记得那时将此物塞到您手中的男子?”
    关靖回想道:“当刻场面混乱,他不断顿首,起身后又逃了……我一时未看清,是你?”
    雷被微微点头:“当时田`自他的食邑回长安,为了赶去接待当日造访他的阿斜儿。谁知路上偶遇大人您,他临时起意让我做一个局,所以此物便落到了大人手中。”
    关靖问:“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雷被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将锦囊割开,赤底金线之内,竟露出明黄色的绸缎。
    关靖心中一喜,刚才郭涣说过,他曾在淮南王的府中发现有同质同纹样的衣物,如果那衣物与眼下这只锦囊的制式一致,淮南王的反罪就坐实了。
    雷被看出他的想法,接口道:“唯,淮南王以君王才可用的黄缎制了一件龙袍,密缝于赤色常服中。但他只私下偷偷穿过几次,怕轻易引来祸患,便焚毁了。”
    关靖眉头皱起来:“……既如此,为何公子留有此囊?”
    雷被眼神一滞,笑道:“这是他赠我的信物。那时,小人是他的死士,也是他的娈宠。床笫之欢间他说若有一日他一统天下,不会相忘。”
    帐中二人听他这么说,关靖不知该如何应对,倒是治焯知道雷被转变前后。如今他肯轻易说出这些话,表明他心中对于自己那段过往,已经完全迈过去了。
    于是治焯宽慰望了关靖一眼,才转向雷被。
    “我对公子,有一事相求。”
    雷被双眼清透,回视着他笑了笑:“大人无需多言,小人有今日,多亏大人多次救助。只不过,为淮南王效命时,我为他做过很多不义之事。一旦为人证,将所有事和盘托出,恐怕小人也命不保。”他顿了顿,“本来也是咎由自取,但雷被刚刚得以亲眼看到赵兄,想要与他偷几年光阴共处。就以五年为限,五年后,雷被一定让人主师出有名。”
    治焯失笑:“虽然是托付公子,治焯又何至于让公子丢了性命?”他顿了顿,“龙袍已毁,不打紧,现今单凭一锦囊,也无法作为证物,何况此证物也已毁,只能以它来取得人主信任。于人主而言,信任是第一要紧,其余事,他只要信任你,也就可保你无灾。”
    雷被见治焯似有了全面考虑,点头道:“请大人详解。”
    “朝中数年前,人主就班诏,年满二十的男子,只要有心入军,任何人不可阻拦,否则治罪,且王侯庶民视为同等。”他三言两语说完托付雷被的事,“但公子说先前为他也行过不义,如今张汤酷吏声名在外,若你因此入狱,我需要安排人手接应你出逃,否则死于非命也有可能。”
    话音未落,帐外的柯袤就掀开毡帘进来,跪下道:“柯袤愿做接应之人。”
    不等三人劝,他坚定道:“当年害雷公子之事,柯袤至今耿耿于怀。请一定让我来做此事,否则柯袤怕抱愧终身!”
    治焯若有所思望着他:“治焯不愿自己的异姓兄弟以命换命,柯公子要自惜。”他想了想,“也好,刚才雷公子说想偷五年光阴,五年时间,足够我们来筹备,届时请二位全身而退。”
    雷被与柯袤对视一眼,俯身称唯,治焯才放下心来。
    “此刻我与关靖要为今夜做准备,余下的事,就重重托付给二位。”
    一刻之后,治焯的营帐中一切准备妥当,其间不断有他先前托付的人来到帐中,放下准备好的东西默不作声就出去。
    治焯解下腰间的峭霜,抽出看了最后一眼,才把它放到案上,与关靖的赤炀排在一起。
    “你的剑,可是关将军的遗物?”
    关靖摇摇头:“伊稚斜所赐,想来是从关内扰边时夺下的罢!”
    治焯应了一声,淡淡道:“峭霜是先帝所赠,道不清来历。但它上面染了太多血……要不得了。”
    关靖执起治焯的手,忽然语气肯定道:“其实就算你我回朝,也不一定获死罪,对么?只不过如你所说,那个人一向以信与不信来暗断是非,你不愿再回去费口舌心机以重新去取他的信任。说到底,在朝为官,身居高位衣食无忧之事,以及郎中令一职,不是你得不到,而是你不想要了。”
    治焯失笑:“你这么说,我也认同。”
    “你为了我,舍弃天下人人想要的东西,今后会后悔罢!”
    治焯微笑望着他:“以外界而言,世上没有任何事物任何人不可替代,食饮、器物、王臣、天子,都是如此。但于个人而言……”他顿了顿,纠正道,“于治焯而言,唯有你,万事万物都无法与你相提并论。”
    关靖也微微笑起来:“可你既不愿失去我,也不愿就他的天下抽身而退。”
    治焯一窘:“天下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人活一世,不可什么都不作为。但倘若你有异议……”
    关靖大笑:“不必多言,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也赞同……既然如此,也以五年为限,我先邀你一同游赏你我的天下如何?”
    治焯一笑:“好。”
    这一夜亥时,军中刁斗声响,士官们都睡下了。轮值勤夜的霍去病绕营踱步,一个时辰后,他看到两名武骑牵着两匹战马,悄声遁入营地界外的草原中。
    他眉头一皱,出声道:“站住!”
    那二人转过身,满面泥土,看不清长相。
    他走上前,轮番深深看过二人的眼睛,忽然叹了口气,接着道:“……珍重!”
    其中一人上前,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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