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春节期间,从初一到初七,一共失踪了七个犯人。”
    高木公望惊奇地看着石之然,但没有开口打断他的回忆。
    “中国民间有个传说,人死之后,第七天,魂魄会回到他的家里,或者是死去的地方,也就是‘头七’。除夕那天死掉的两个犯人,都是重刑事犯,在监狱里人缘很一般。
    “可是,从初三开始,犯人们忽然同情起这两个家伙来了。传闻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离谱,到后来,关于这两个人是清白的、蒙冤入狱的说法甚嚣尘上。
    “到了‘头七’这天,已经不见了七个人。阴阳关当时人心惶惶,很多人都吓坏了。”
    高木公望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问道:“所谓失踪,究竟是什么意思?”
    石之然看了他一眼,“就是字面的意思。”
    “突然不见了吗?”
    石之然又下意识地将手捂在茶杯上,既像是取暖,也像是求个心安,“是的,突然就不见了。有人本来还在监室里跟人吹牛,一转眼,就消失了;有人本来好好地在放风广场散步,也是突然就不见了;最离谱的,是有一个叫做高执的犯人。”
    石之然说出这个名字时,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有些失态地将茶杯重重地放到桌面上,“抱歉。”
    高木公望睁大了眼睛,银色的眼皮微微上扬,“能让你记住名字的,想必非常特殊。”
    “别的人失踪,就是整个人不见了;而他失踪,是衣服、裤子、鞋子都好好地摆在地上,只有人不见了,就好像……”
    “就好像突然身体被抓走了?”
    石之然点点头,“这让犯人们更加坚信监狱里在闹鬼。”
    “请继续。”高木公望的身子往前倾了一些,显然是极度好奇。
    石之然咬了咬牙,咀嚼肌一活动,下颌骨立刻有些不自然地向前伸了伸。“说起来,这是阴阳关不太光彩的事情……”
    高木公望立刻心领神会地说:“我懂你的顾虑,请放心,我不会向别人转述。再说了,当时你也不在这里,这些事,和你没有关系。”
    也许是高木公望安慰性的话语起了作用,石之然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地说:“有些人认为,越狱的两个犯人,是死在了高执的手里。”
    他喝了一口茶。这时,茶水的温度终于比较适合饮用了,他又连着喝了两口,才缓缓说道:“那天是除夕,几乎所有人都聚在食堂看春晚。”
    小陈照着翻译了,然后他有些局促地说:“高木先生,我也不知道日语中春节晚会怎么表达更好。”
    高木公望想了一想,“是不是类似我们日本的红白歌合战?”
    小陈如释重负地点点头,他看向石之然,翻译了这句话。石之然似乎并不理解红白歌合战的意思,但他立刻说道:“说是一场战斗,也不夸张。”
    “这两个犯人也算聪明,他们选在中国人最看重的节日那天逃跑,当晚,确实没有多少人注意他俩。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弄到钥匙、又是怎么避开探照灯和巡逻人员的,总之,他们跑到了发电机房,弄得整个阴阳关都停电了。
    “接着,他俩又趁乱跑到了墙边上,想要剪开电网逃出去。一个成功逃跑了,另一个卡在网里的时候,来电了,就没跑成。”
    听到这里,高木公望迫不及待地问:“这似乎跟你说的那个叫高执的人没有关系啊?”
    石之然苦笑一声:“停电的时候,阴阳关并没有发现少了犯人,是高执第一个冲出来指名道姓地说,有两个人逃跑了。而且,他还自告奋勇,带着几个懂电工技术的犯人,帮忙抢修发电机。
    “说实话,如果当晚那个高执不插手,阴阳关应该是从山下调备用电力的,那可能就要等到第二天早上了。
    “高执在这件事上,立了一功,因为他及时的抢修,阴阳关很快恢复了电力,这才电死了一个逃跑的家伙;另一个虽然逃出去了,但也没能活多久,还是摔死了。
    “阴阳关都是男性犯人,好几千人,按照风水来讲,这里本来是阳气极重的地方。”
    石之然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小陈。小陈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怎么翻译“阳气”这个词,只好尴尬地对高木公望说:“高木先生,我只知道‘气’是个风水学里面的概念。”后者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似乎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小陈这才放下心来,他转过头去准备接着翻译石之然的话,所以没有看到高木公望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意。
    “可是,阳气这么重的地方,却镇不住两个冤魂,甚至还引发了整个阴阳关的恐惧。
    “那段时间,阴阳关都不敢让犯人出来放风、或者去工厂上工了。一直到正月过完,确定再也没有人会失踪,大家的情绪才稍微稳定了一些。”
    听到这里,高木公望似乎有些失望:“如果就是这么一件事情,你们至于怕成这样吗?”
    石之然摇了摇头:“我还没说完。”他顿了一顿,等小陈翻译完,才慢慢说:“犯人失踪固然令人吃惊,但真正让阴阳关人人自危的,是后来失踪的人又都出现了。”他露出了一个恐惧的表情,像是不愿再回忆。
    “2011年2月,我被调到阴阳关任职。我上任的第一天,就接到了隔壁医院的电话,说是停尸房忽然起火,灭火后,发现了七具尸体。”
    高木公望大吃一惊:“是那些……”他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我猜,那个场面一定非常糟糕。”
    石之然没有回答,只是叹了一口气。他之前在司法局负责人事,常年都是坐办公室的。如果不是孙丹邱因玩忽职守被严查,也轮不到他坐这阴阳关监狱长的位置。但他万万没想到,刚来到阴阳关,就要面对监狱医院的一堆尸体。
    太惨了,石之然想。
    停尸房里四壁黢黑,烧成黑色的金属推车上胡乱摆着看不出原本面目的尸体。停尸房的温度本来就很低,看到这种惨像,更让石之然心惊肉跳,浑身发冷。但他毕竟是第一天上任,不能让下属看不起。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要求下属查明这些尸体的身份。
    尽管大火掩盖了这些尸体的基本特征,但最终,经过法医的鉴定,还是证明了这七具尸体就是阴阳关失踪的那七个人。
    “我就不跟您描述那个场面了,总之,不好看就是了。”石之然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茶,说道。
    “你们发现的尸体中,确定有高执?”
    石之然苦笑了一下,“当然有。高木先生,我很好奇,您为什么要这样问呢?”
    高木公望淡淡地说,“因为,我认为,这不是什么灵异事件,而是高执为了越狱而设下的诡计罢了。”
    石之然瞠目结舌地看着日本人,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片刻后,他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地说:“可惜,您猜得不对。”
    高木公望摸了摸下巴,一言不发。
    石之然看对方高深莫测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好奇:“您为什么认为高执没有死?”
    “如果我没猜错,在这件事后不久,贵地应该又有一个犯人出事了,而且是个特殊的犯人。他能够经常出入监狱,但却不是管理人员。”他慢条斯理地说着,然后拿起了面前的杯子,又放了下来。假如有人留意观察,就会发现,从进入监狱长办公室到现在,他一口水都没喝过。
    “确实有这样一个人。”石之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我方便问一下这个人的名字吗?”
    石之然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他的问题:“邵讼。”
    “是在什么时候出事的?”
    “三月初吧,大概是在发现这批尸体的一个月后。”
    “怎么死的?”
    “车祸,肇事者逃逸。”
    石之然摸出烟盒,他烟瘾犯了。他将烟盒递到高木公望面前,后者却摇摇头:“我不抽烟。”
    石之然尴尬极了,只好又收回烟盒。他忍不住问道:“您是怎么猜到邵讼死了的?”
    高木公望眨眨眼:“得出这些结论,并不是难事。”他站起来,慢慢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不远处沐浴在细雨中的树林发了几秒呆,然后转过身:“你知道这个高执和两个越狱的犯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吗?”
    石之然一头雾水:“关系?不是太好的关系吧。”
    “没这么简单,确切地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非常差。或许是两个越狱的犯人得罪过高执,或许是他们阻挡了高执的发财路,或许是他们冒充高执的名义做过什么事情。总之,高执不会因为单纯看不顺眼,就要弄死那两个人,对吗?”高木公望盯着石之然桌上的摆设,那是个铜狴犴镇纸,昂首翘盼的样子十分威武。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石之然结结巴巴地说。
    “简单说,整件事就是高执利用那两人设的局。高执在确认那两人真的越狱了之后,便将计就计,先是安排人造谣。”
    “造谣?”石之然越听越糊涂。
    “就是他先让犯人们开始到处散播消息,说那两个人是被冤枉的,死了自然是冤魂,怨气冲天。然后他再安排人接应,把犯人偷偷运送出去,通过那个叫……”
    “邵讼?”
    “对,这个邵讼,应该是有车的吧。”高木公望眯起眼睛。
    石之然点点头,“是有的,监狱超市一直由他负责。”
    “那就对了。一次运送一个人出去,以此类推,一共运送了七天。我猜,高执是最后失踪的那个人吧。”高木公望背靠着窗子,态度十分安然。
    石之然惊奇地点了点头。
    “那么他为什么要最后一个走呢?第一天逃走不是最安全吗?”
    高木公望冷笑一声,“高执煞费苦心地布下这个局,就是不希望你们认为他要越狱。他最后一个失踪,恰好是在‘头七’这一天,而且还故弄玄虚搞得好像只有身体被鬼魂抓走了,这样看起来更有惊悚的效果,也正是他想要的。”
    “您是说,高执在那七天里,通过邵讼,偷偷把犯人运到隔壁的医院,藏在停尸房?”石之然的嘴巴大大地张着,看起来愚蠢极了。
    高木公望颔首,“这应该是高执的主意,我猜这个邵讼平时比较自由,能开车去医院,可能他有什么病?”
    小陈露出钦佩的神情:“他是个瘸子,是有个病,美尼尔氏,还是美尔尼氏,记不得了。而且,他是前任监狱长的亲戚。”
    “果然。邵讼有病,又有特权能开车出入阴阳关,藏几个人不是难事。”
    石之然拿起杯子想喝茶,却发现没水了,他偷偷看了一眼高木公望的茶杯,忍住了续水的冲动。“可是,有个地方说不通。”
    “哪里说不通?”
    “高执和邵讼好像不是朋友。我看过案宗,他俩似乎没有什么关联,听别人说,两人平素并无来往。”
    高木公望又露出了那个矜持的微笑:“假如是邵讼帮那两个犯人越狱的呢?高执知道后,以此要挟邵讼。这完全说得通。”
    石之然目瞪口呆。
    “总之,这件事算是过去了,看来,贵地并没有鬼呢。”高木公望戏谑地说。
    石之然的脑筋仍然有些没转过弯来:“但是,高执已经烧死在停尸房里了,有他的尸体啊。是谁放的火呢?难道是邵讼。”
    高木公望耸耸肩膀。
    “可是,邵讼一个月后也出车祸死了啊。”
    高木公望平静地说:“都是自作孽罢了。”
    石之然这才如梦初醒:“您的意思是,邵讼在杀人后,自己也出车祸死了?看来,这个邵讼跟高执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吧。”他想通之后,不觉轻松许多,心情大好。
    高木公望这时却又恢复了那种傲慢冷漠的表情:“我有点奇怪,这件事为何没有见到任何媒体报道过?”
    石之然有点难堪,干笑了两声:“上面压下来了,这个事情嘛,哈哈,不太好传出去。”
    高木公望点点头:“懂了。”他看了一眼手表,“谢谢你的故事,很有趣呢。”他忽然打了一个哈欠,不过,是用手掩住口的那种哈欠。“不早了,拿监狱慈善基金会的资料来给我看看,没有问题的话,我就准备给你签支票了。”
    小陈翻译完毕,石之然大喜过望,立刻打电话给办公室主任要资料。
    高木公望转过身,望着窗外的高墙,那上面布满了一眼看不到边的电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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