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边,那时年月。庒琂还是叫卓亦亭的时候,有一位相好姐妹,她叫子素,复姓宫门。回想南边那些江水河流,水边那些草长莺飞,那些芦苇云絮,两人奔于期间,嬉戏。
    那时年月,花开正好,月圆三影,光阴荏苒,日渐消失,可还记得原野上,那一方土窑子,有一只鲜香的“土味鸡”?
    子素不曾记得,卓亦亭不曾记得,庒琂却记得。
    兴许还有两人尚且记得,一人是宫中为媛妃的姐姐卓亦月,另一个步姐姐身后入宫的玙瑱。
    那时年月,姐姐说:“你三人,岁数相近,瑱儿最小,戾气大,皆不如亭儿,论大方沉着,瑱儿亭儿不如子素。”
    玙瑱九岁离开南边入京,子素哭了整整三日。
    后来,子素告知庒琂:“瑱儿直捣黄龙腹地,为苍生谋福。”逾过一年,入宫得封,便再也没瑱儿的消息。两人常常思念瑱儿,说终须一日复见,届时身份地位不同昔日,再见姐妹,必定君臣有别,儿时多少玩笑话那时也不能够了。
    每每如此,子素大哭一阵。除此,子素是雷打不惊,遇事不惮。可见几人的姐妹情分。
    庒琂随父亲入京,子素为此又再哭,道:“妹妹此去,可还有机会相见?”
    庒琂道:“即便天涯海水,也有归流之时。待我他日进宫见了姐姐和瑱儿妹妹,告知她们,好叫你也来京都玩耍玩耍。”
    这一别,或是数年,或是数月,或数日。蓦然回首,往事历历。唯一不变,是儿时嬉笑爽朗声,还有波光里的倩影依依。
    入京时,子素母亲怕她伤心不舍,故关她在府里,任是叫唤,不给她放出。她生性倔强好强,翻上瓦顶,翻墙过街,在一口岸处,招停了庒琂。
    依旧是波光倩影,两相难舍。
    子素道:“若到京都,每到圆月,我在月下,指着它,便是见到我。我也同见到你。”
    可惜,那月份,庒琂不解分别长恨之意,还成心打趣,耻笑她。
    历历在目,分分愧悔。
    这眼下,她竟沦落到这样的田地。自己再不堪,如今也是珠玉满头,凤钗不缺,锦衣玉食,日日良辰美景。而她——子素呢?
    庒琂越想越心慌,越是感伤。她坐在床边。
    这床上再大,也难容得她——彩琴——舒坦自由翻滚。
    庒琂静静坐着,任由泪水满溢。
    庒琂轻呼一声:“素姐姐。”声音跟蚊子飞过似的。
    床上,没有半分回应。
    三喜站在侧旁,焦灼。慧缘已端来清水,又拿来上次老太太赏给的金疮膏药。
    庒琂扬手示意三喜和慧缘退出去。
    庒琂道:“你们出去吧。”
    三喜和慧缘出去了。
    屋里,原该有的余温,瞬息冷却。冷得庒琂瑟缩,感觉到一丝丝的凛冽寒气沁入骨里。
    庒琂伸手,慢慢撩起她的乱发,露出那双傲世的眉目。可不是了,依旧清丽,只是多许多的愁蹙,还有污秽的泪痕。
    庒琂捂住嘴巴,戚戚悲哭。
    或许她有所触动和知觉,眉睫微动。她瞧得清楚对面坐着的是谁。
    只见她张大了口,无言长泣,同时,那条原是润滑的手,此时如枯槁一般伸向庒琂。
    庒琂终是忍不住,哭出了声:“素姐姐。”
    子素声泪不断,直直呼:“亭……亭……”
    旧不见,必思念。若天涯相隔,还有满怀的希冀,若天各一方,还有诚心的守望,若阴阳相隔,还有无尽的念想。
    最怕此情境。
    虽不隔天涯,不失天地,不离阴阳,看到的你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心遥意远。
    时值入夜。
    庒琂从凳子上,转坐在床边上,手握住子素的手。
    三喜和慧缘静静看着她们。
    子素焕然一新,愁蹙的面容已揩洗干净,顺直的秀发,柔顺乌黑。
    庒琂道:“才几日,姐姐越发美了。”话里多是安慰。
    子素笑道:“亭儿美得不可方物。”相互抬举之意,亦是旧时相互取笑的话。
    遂两人破涕为笑。
    于是,子素缓缓告诉庒琂她的经历,道:“我听我父亲说你府上在京城被抄了,卓老爷在城门示众。你姐姐在宫里被降了位分,你和眠儿弟弟下落不明,官府到如今还在满天下追查抓拿。我们府上也是因为一句话,说成忤反投洋,发配的发配,流放的流放,买卖人当奴才的当奴才。”
    庒琂听着,哭不忍听。三喜更是愤怒,眼泪流得更是急剧。
    子素道:“我原想一死了之。可我父亲母亲还不知道流落何处,想着他日有重见之时,我才这般舍得偷生忍辱。今日猪油蒙心,多少苦都受尽,偏是顶不住这般侮辱,想寻死。我被卖到了京城,转手了两户人家,谁知,他们后来也触犯了大罪。这几日,才被这庄府转买了来。”
    庒琂声泪俱下,道:“素姐姐受苦了。”
    几人再哭一道,末了,庒琂给子素介绍慧缘,又给慧缘介绍子素。
    几人相识,稍稍打消头先那些悲伤。
    子素问庒琂:“妹妹怎么也在这里?”
    庒琂没遮掩,三三五五一口气给子素说了。完毕,子素又为庒琂之遭遇哭一回。
    实在夜深,庒琂劝道:“姐姐安心就是,切莫再寻死。我这心,实在不愿看到这些。好不容期盼这样的情景,倒这样。如知是这样,我天天祝祷姐姐与我今生不见,盼姐姐一辈子平安。”
    姐妹相见,生悲,亦甚欢。
    庒琂问子素来到府里都遭了什么罪,子素怕庒琂为她去出头,只死死瞒着受曹氏那边那些委屈侮辱。庒琂哪里不知道的,心里伤心,终归应子素的心意,没表出来。心里头极致狠毒了曹氏等人。
    三喜道:“终有一日,好人好报,坏人一个都跑不了。”
    三喜的话让几人略宽心些。
    子素劝庒琂道:“妹妹千万不要因我而坏大事。”
    如此,子素留在镜花谢,日里,老太太传人过来瞧,送来药。郡主也差人送来御赐的良药。中秋那日,曹氏过意不去,让贵圆和玉圆拿些金银首饰过来,庒琂打发回去了,没要。
    中秋即日,庒琂摒开三喜和慧缘,单独给子素梳洗。慧缘倒寻事去忙,给子素烧水。
    三喜与别的丫头在花园玩笑,打探府里是否有传闻议论子素和庒琂的不好。
    玩笑间,曹氏的丫头玉圆来了,手里扎一把夹竹桃花。
    玉圆叫三喜:“三喜。”
    三喜素来不待见庄府主子们,对曹氏那边人等更是不待见。因掉头想走,避开她。
    玉圆又追上前,扯住她:“三喜妹妹,我觉得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跟其他姐妹玩都不搭理我。”
    三喜冷笑道:“姐姐说笑了,我们姑娘是外面来的,比不得府里的太太姑娘有身份,我们下人自然也……”
    玉圆道:“你说的什么,你我都是下人,这些个话只有主子说的。好妹妹,我给你赔不是。素日里,怪我不会说话,有惹得你跟姑娘不开心的地方,你多担待。”
    三喜扯了下嘴巴。
    玉圆道:“我是巴心巴肺的,三喜妹妹好歹也是领我的情。好歹今日是中秋,没有这么膈应人的。”
    三喜忸怩道:“听不懂你们北方人说话。我们想法简单。”
    玉圆见三喜话里有些转机,忙道:“我常日跟我们那边说,好歹要识趣,姑娘是老太太心头肉呢。我瞧三喜妹妹也是直爽人,但凡这样的人,才能招姐妹们喜欢。”
    三喜被奉承得有些不好意思,终究年纪小,耳根软。
    玉圆再道:“我们太太也是无心的说话。你给你家姑娘说说,别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们做下人的,总得给主子个台阶下不是?”
    三喜想起庒琂的话,提防要有,也不能时时针锋相对。故缓了声色。
    玉圆瞧出意思,遂把手中的夹竹桃递给三喜。
    玉圆道:“拿着,今晚中秋大宴,姑娘戴上,可是要艳压群芳,姑娘里头出挑,老太太要打赏的。姑娘得了头儿,丫头也得赏呢!”
    三喜还是不要,玉圆道:“那就是不承我的意了。白给你低声说那么多,原我是多情的来。”
    玉圆说完,假装生气走开。
    三喜怕惹不好,回去给姑娘责怪。便上前主动把花要回来。
    三喜回到镜花谢,正好看到慧缘和庒琂给子素梳妆。三喜瞧了一会子,眼涩涩的,拿着那把花儿,干站门首帘子处,不作声。只见子素依稀倩影,青丝柔滑,肌肤似雪,眉黛灵动,丘沙灵鼻,朱唇玉口,举止稳重,行动静谧无声。不禁思绪飘远回到了南边旧地,那时年的子素。
    只见子素软声对庒琂道:“妹妹去就好,也没我什么事。总归是下人身份,打扮成这样遭人议论,说妹妹过于轻浮。”
    庒琂微笑,再给子素添置一支金簪。
    完毕,庒琂望着镜子里的子素,笑道:“这才是我的子素姐姐。”
    子素转身过来,一把庒琂拉住,郑重道:“你的心意我知道。我的心意,也盼你知道。如今,我知你好,你看我好。还有什么比这更好?但愿岁岁长宁,可我们各自都有背负,妹妹思虑长远才是。”
    庒琂笑道:“难得跟姐姐重逢。经历那么多,忽然觉得没有任何事比生死重逢来得快活。姐姐你也经历过,怎么没明白?”
    子素道:“因我太过于明白。我才担心你。”
    庒琂道:“姐姐不必为我担心。等姐姐伤好了,我找老太太说去……”
    慧缘端水在一边,听庒琂这话,吓得不稳当,水溅了出来。
    庒琂回头看慧缘,慧缘仓促稳住,移步出去。正好看到三喜掉泪。便示意三喜进去。
    三喜会意,抹了眼角,微笑持花步入。
    三喜道:“姑娘,瞧我带什么回来?”
    三喜便把外头他人议论的话说一遍,多是家长里短。无人议论镜花谢。
    庒琂也无意听,接过花,道:“什么花儿?”
    三喜信口道:“桃花!二太太屋里的玉圆言和来着,送的和事礼。”
    慧缘在外倒了水,进来听得,故意一笑,道:“我倒听过和氏璧,没听过和事礼是桃花。”
    庒琂冷冷的,信手把花扔在梳妆台上。
    庒琂道:“无故示好,非奸即盗。”
    三喜强言道:“姑娘常日里叫我不那么伶俐。如今我改了,又不顺姑娘的心。”
    听这么说,子素笑道:“你姑娘的心性倒还这样。”
    庒琂楚楚看子素。心里暗叹,如她知道自己怎么走来的,想必不会说这样的话。如今在她眼前,放肆一二分,显自己真实罢了。
    子素又说:“妹妹,姑娘……”站了起来,朝庒琂跪下。
    庒琂立马起来,要扶起子素,见子素不起,她也跪下。
    庒琂道:“素姐姐……”
    子素道:“姑娘,我同三喜一样。请姑娘自重。”
    庒琂道:“素姐姐,我……”
    子素凛然道:“姑娘救了我,我无以为报。子素愿忠心在你左右。”
    说着,子素深深磕头。
    庒琂神色恍惚,依稀记得那时的话来:“终须一日复见,届时身份地位不同昔日,再见姐妹,必定君臣有别,儿时多少玩笑话也不能够了。”
    可不是应验了那时的话了。
    庒琂的泪水竟无法关住。
    恰外头传来庄玳的声音,他喜道:“祝贺妹妹中秋之日,又收得一个忠心之人。”
    庒琂迅速抹去泪水,连忙扶起子素。子素避嫌,胡乱把发饰摘下。
    庒琂故意转移庄玳目光,走上前道:“三哥哥这会子不在外面陪客人,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庄玳道:“有二哥哥在,老爷他们也在,不需要我。大哥哥今日又好了,虽比不得从前,也是长进了呢。”
    庒琂找话道:“跟你要好的肃远贝子爷、曹哥哥你也不招待了?”
    庄玳一笑带过,看到子素生得秀丽,多瞧几眼,把子素瞧不好意思。
    庒琂再问一道。
    庄玳这才惊醒,收回失态神色,拿起被庒琂扔在梳妆台上的夹竹桃花,道:“人都还没到呢!我着什么急。”
    庄玳把花儿摘了一枝,欢喜状往庒琂跟前,替她戴发鬓上。
    庄玳插完了花,端详道:“极好,美而不俗。这花配妹妹,多戴就艳俗了。”故问:“今晚中秋晚宴,谁同姑娘去?”
    三喜跨步道:“我。”
    庄玳微笑,再摘另外一朵,返身插在三喜头发上。
    三喜要拿下。
    庄玳制止道:“别,你们今晚是要过去吃大宴,主仆两人相得益彰。准得老太太的喜。”
    庒琂听这么说,就顺他的意,让他开心尽早离去。果不其然,他心性开朗,顺从他,便心满意足说说笑笑,一会子便去了。
    庄玳走后,庒琂才一一给子素介绍庄玳,一并给子素介绍其庄府各等人色。
    慧缘站在一侧,默默无言,一语不发。待晚了一些,慧缘催促庒琂道:“是时候了姑娘。”
    庒琂这才再略打扮打扮,跟三喜去了,叫慧缘照看子素。
    掌灯时分,中秋大宴开台。
    灯笼高挂,彩带飘扬。
    炮竹四响,烟花冲天。
    府院内外,人进人出,闹热非凡。
    谁人知晓,黑幕之下,必是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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