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吗?”巨鳌作为两人结契的见证者,正在高诵着结契的唱词,身为当事人的琚翔反倒饶有闲心地将颜洵葱白的手指握在掌心把玩,“若是反悔,如今还有机会。”
    “我当初既应了你,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颜洵颇为无奈地回道,“再说了,如今反悔岂不是让你,让整个妖族都成了一场笑话。”
    “阿洵这是在心疼我吗?”琚翔星眸染笑,将她的小手同自己十指相扣,紧紧交缠在一起,“果然阿洵的心中是有我的。”
    “这是自然。”颜洵分心注意着仪式的进程,复又晃了晃两人两迭的手,“快些松开,马上便要轮到你我两人立誓了,教人看到了成什么样子。”
    “好啊,都听阿洵的。”琚翔十分顺从地松开了手,温热的呵气扑在颜洵的耳尖,熏出一片薄红。
    果然,巨鳌宣布着立誓仪式开始的声音接踵而来。
    他们相对而站,用早就备好的匕首划开掌心。这次两人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两手相扣,鲜血混合在一起,滴在身前的锦帛上,默念起结契的咒文。那锦帛并非俗物,血滴落下不光未曾渗透,反而浮于其上,随着他们的起誓不断游走着,凝成一个个文字。有符纹自他们交迭的手心蔓延开,攀着两人的手臂一直延伸到心脏的位置,像是要把他们所发的誓言铭刻在心头。
    结契的过程虽未有解契时那般损害身躯,但也是极为消磨心神的,大抵是为了警示那些爱侣,所谓的姻缘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颜洵的额头已经浮起了薄薄的一层汗水,反倒是琚翔看起来依旧从容不迫不说,还面带笑意地用目光细细描摹着她的模样。
    她尚且不知,琚翔外表的平静下暗藏着如热浪般翻滚的情潮。
    琚翔自知,他能得来同阿洵结为道侣的机会,其中不乏他所使的许多小心机所致。如今即将得尝所愿,他固然欣喜万分,却又担忧颜洵的应允并非出自她的本意,日后免不了一拍两散,步入玄明的后尘。
    因此,他一直压抑着内心的热切,一遍又一遍地向颜洵确认着她不会后悔。倘若不是为了天下大爱,不是因着感激或是怜悯,单单是遵从本心的话,她真的愿意嫁与自己吗?
    他自虐般地等待着爱人对自己致命的一剑,却没想到收获了温暖的拥抱。确认了他们两情相悦的事实,琚翔的胸腔满是喜意。等待了那么久,今日终于如愿以偿,将心上人揽于怀中。从此之后,一生一世,他们都将长厢厮守。
    ——————
    观星台上的两人在巨鳌的指引下开始结契。满目是喜庆的大红色,刺得玄明再次头痛了起来。那对新人看起来鸾凤和鸣,举手投足之间皆是情投意合,多好。他忍不住回想起自己结契时的模样,胸口仿佛摆了一张大鼓,擂动声震若雷鸣,搅得他一连念了多个清心诀都不得安宁。
    不对劲。脑海中一个声音在告诉他,本不该是这样的。
    “天地可鉴,日月为证,妖族琚翔愿与人族颜洵结为道侣,从此携手与共,不离不弃……”观星台上那位英姿勃发的新郎朗声道出结契的誓言,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饶是最喜怒不形于色的修士也难掩面上的震惊,只因那位名为“颜洵”的新娘。几十年的光阴对于修真者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很多人还记得已逝的颜洵仙子的风姿,往日里也曾感慨过红颜薄命。如今听得音同的名字,虽不知究竟是不是一模一样的两字,更分辨不清那新娘的模样,却还是令不少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不少人在心中暗忖,莫约只是同名而已,颜洵仙子怎会同妖族扯上关系呢?
    这些思绪不过电光火石,还未等他们思考明白,妖王的誓言也才念了一半,已有一人从宾客中一跃而起,仿佛是蛟龙出海,向着高台上的那对新人直冲而去。
    早已有目力尚佳的人认出,这位胆大包天的莽撞之士竟然是被誉为剑修魁首的玄明剑主。
    早在妖王道出自己的名讳时,玄明已觉不对。脑海中那个声音在咆哮,让他赶快拨乱反正。胸口的鼓声愈快擂动,轰隆隆作响,搅得他心神难安。还未等他做出反应,他已经听到了新娘的名字。
    人族,颜洵。
    鼓面当心一震,一锤定音。
    玄明的眼中只剩下观星台上那位身披红霞的新娘,再顾不得任何人。
    他倒是宁愿自己同旁人一般,假装此人不过恰好是与洵儿同音罢了。可是他们自幼相识,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便是闭着眼睛都能轻易地描画出她的一颦一笑,又怎会认不出她的身姿呢?
    阻止他们,趁着错误还可以挽回。
    “停止结契仪式!”玄明双目赤红,身形快得如同一道闪电。逐风被他紧握在手,因为蓄满了过多的灵气而发出尖锐的剑鸣,仿佛是在怒吼,“她本是我的妻,怎可嫁与旁人?”
    不过瞬息,他已跃至那对新人面前。长剑挥出,磅礴的剑气卷起长风,连坚实的墙体都被削下半尺,有些修为较浅的宾客更是被风裹挟着后退了数步。
    可是,高台上的两人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那来势汹汹的一剑似是被什么阻碍着,生生卡在了半空之中。
    丝丝缕缕的红线萦绕在那双惯常淡漠的眸中,玄明看到面前的新郎勾起嘴角,示意他看向观星台四角摆放的霸下纹三足鼎,那双上挑的眼带着狡黠又似是挑衅的光。
    原来他早都料到了!
    或许从一开始,妖王这样大张旗鼓地宴请天下贵客就没安好心。
    仿佛是惊雷在玄明的耳畔炸开,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而手中再也无法前进半分的逐风更添了一份耻辱,搅得他眼中的怒火几乎能将面前的妖王彻底焚烧。
    玄明后退一步,挽了一个剑花再次向妖王劈去。
    四角的法器发出幽光,甚至分不得高台上那一对佳人的丝毫眼风。
    凌厉的剑式带着毫不掩盖的杀意一下又一下地向那道法器所撑起的屏障挥去,汇成一条咆哮的巨龙让人心惊于其中所蕴含的滔天怒火。若非是巨鳌压制着台下众人,那些妖族恐怕早已按耐不住想要同这位不知好歹的剑主讨教一二。
    向来若高山清泉,天边皓月的剑主如今双目赤红,仿佛是从地狱中冲出的罗刹,欲要生啖面前妖王的骨肉,饮其血水。
    然而,妖王却仿佛不曾注意到他一般。
    在剑式所卷起的风声中,只听得妖王沉稳地继续起誓道,“……若有违背,甘愿赠予吾妻全部修为,神魂俱灭,永无轮回。此誓,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有渝此盟,神明殛之。”
    好不容易静下的人群再次传来刻意压抑的低呼声音。
    修行之人向来谨言慎行,生怕随口许下的承诺无法兑现,遭了天道的责罚,更莫论是这样郑重其事的起誓。妖王所许下的誓言,比之道侣契简直更像是生死契,将自己的性命毫不迟疑地交到另一半手中。须知他的性命不光关于自己,更关乎于妖族全族。而这位女子是个人族,倘若她真有异心以此拿捏,恐怕也是易如反掌。可是妖王宣誓的声音那般从容,仿佛这番话早就在他的腹中演练过了无数次,没有半分犹豫。
    紧接着,仿佛是深谷莺啼的声音自那位新娘的唇畔吐出,不变的是与妖王相同的坚定,“人族颜洵愿……”
    “不要!洵儿你清醒一点,人妖殊途,莫要应了他!”人们听到仿若是子规啼叫的哀嚎声自上空响起,虽无法窥得剑主如今的神色,也能从那怆惶的背影品出他如今的悲愤。
    可是他的哀求声并不能扭转仪式的走向。
    逐风的剑柄已经沾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有的沿剑刃缓缓流下。整个右臂震得发麻,玄明却浑然未觉。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位不露容颜却也难掩曼妙风姿的新娘并未停顿,用他最熟悉的声音继续说道,“……与妖族琚翔结为道侣,从此携手与共,不离不弃。”
    不等新娘说出后面的话,妖王便牵引着新娘的手,摆出了最后结契的手诀。
    “我的阿洵不必许下那样的承诺。”男人眼波潋滟,满天红云也遮不住他的绝代风华。他低头,旁若无人地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这样就足够了。”
    淡红色的符文自两人合十的掌心蔓延,如同攀枝而上的凌霄,自他们的手臂一路向上,一直抵达他们的心房。
    “不!”
    凌厉的招式在半空中炸裂开来,如同绚烂的烟火,让人目不暇接。似是失合的雪雁,白衣的剑主一次又一次地撞向纹丝不动的高台,简直陷入疯魔。
    要来不及了!必须要把洵儿抢回来!心底的声音嘶吼着,玄明的脑海中只剩下了这唯一的念头。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新娘。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同他在梦中见过千百回的样子分毫不差。只是,那个同她并肩而立的人却不是自己。
    怎么会不是他呢?
    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他们做了一千多年的夫妻。他才是她的夫,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妖王算什么?
    可是他的狼狈,他的哀求却始终换不得心心念念的爱人赏赐他一眼。
    那两人相视而笑,淡红色的符文将他们连接在一起,仿佛是连理的双枝,容不得任何人插在他们中间。
    一边是喜气洋洋,另一边却是满目悲怆。分明只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却仿佛间距着万水千山。
    “礼成!”巨鳌的声音响彻整个妖王宫,若古刹的钟鸣,绕梁不绝。天边飘过一片红云,恰巧笼罩在观星台上,仿佛就连苍天都在庆贺这对喜结连理的爱侣。
    台下的宾客皆非等闲之辈,便是观摩了这样一场别开生面的闹剧,也能敛着神色,从言行中看不得半点端倪。庆贺的话语从他们的口中吐出,对于一旁的玄明剑主熟视无睹,似乎当真只是旁观了一场隆重的封后大典那般。
    玄明踉跄了几步,宽大的衣袍被风鼓起,仿佛被箭射穿的白雁,向后跌去。若非是逐风有灵托住了他,恐怕他会任由自己从高空中坠落。
    可惜了,若是能借此换得洵儿的一眼垂青该有多好,剑主不无遗憾地想着。
    他死死地盯着携手而立的两人。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多么碍眼啊。
    他看到妖王侧过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自己。那张巧夺天工的脸上满是春风得意,嫣红的嘴角上扬着,衬得眉宇间的痕迹红得仿佛能滴出鲜血,似乎是因着这场喜事而更添了几分妖异。
    如此神采飞扬的笑容连着通身的喜服如同是破晓的红日,灼伤了玄明的眼。
    那明明本应是他的位置!那个同洵儿并肩而立,接受天下人祝福的新郎官该是自己才对!
    风将宾客们的祝福声送到玄明的耳畔,他想要发出呐喊,或是全力一击,打破这个荒谬的梦境。一颗心不断下坠,就如他这具几乎耗尽灵力的身体,昭示着他的无能为力。
    “师兄,你还好吗?”逐风带着玄明落在了远离人群的偏僻之处。天衍宗宗主悄悄来到他的身边,颇为关切地扶他起身。
    “是洵儿!那个新娘真的是洵儿……”玄明喃喃着,像是溺水之人想要抓住唯一的那根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攥住宗主的手。
    “我知道了,知道了。”宗主恐怕他再次节外生枝,只好安抚着,“我斫馐π忠蜃攀γ没够钭殴识诩ざ2还勖侨缃裆性谘豕校退闶俏肆阶搴湍溃睬胧π稚园参鹪辍!�
    然而玄明听到了“妖王”二字,更像是受到了刺激,面露狰狞之色,仿佛是璞玉击碎在地,满是裂痕,“你注意到了吗?妖王竟然是琚翔。他当年一直被封印在后山,怎么又成为了我的弟子?”
    “师兄……”宗主看着剑主那双清润的眼瞳布满了血丝,形容癫狂得一眼便能分辨出是要走火入魔的前兆。
    宗主暗自蓄力,单手成刀想要出其不意地制服住玄明。然而,就算剑主如今身上的灵力所剩无几,神志狂乱,也依然能凭借着本能躲过潜在的威胁。
    “师弟这是要做什么?”玄明半眯起眼,暗红的光闪过,带着危险的气息。
    “师兄,我知晓你今日受了刺激……”宗主一边回答,一边飞快地思考着解决之道。剑主如今已是道心不稳定,若是不及时加以引导,恐怕会酿成大错。只可惜剑主修为高深,在修真界中也无几人可以比肩,如今又起了戒备之心,实在是令人头疼。
    宗主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玄明打断了,“看你方才的举动,莫不是怕我入魔不成?”
    不等宗主解释,玄明扶着额,发出了低沉又让人胆寒的笑声:“哈哈,可笑啊。我的弟子背叛我,窃走了我的爱人。如今相识多年的师弟也开始防着我。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不知是使了何种妖法,蛊惑了我的洵儿。这样简单的事你竟也看不出?不去找他算账又缘何在此纠缠于我?”
    眼中的红丝几乎布满了剑主的整个眼白,像是满是鲜血的深潭。宗主心知不妙,这走火入魔之象竟然愈演愈烈,为今之计只能以快取胜,便是为了玄明的身体,也不能任凭其再发展下去了。
    剑主掐了个诀,隐去此处动静,继而飞快出手向玄明袭去。可惜,他连剑主的一片衣角都无法接近,更莫论是稳住剑主本人了。细密的汗布满了宗主的额头,很快便凝集成豆大的汗珠,滚落而下。宗主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吃力,单看剑主眼中的杀意,若不是他方才几乎耗尽了全身灵力,恐怕早就将自己置于死地了。
    宗主一时不察,被玄明钳住了右臂。
    杀了他,此人定然也是那个妖王的随从!心底的声音响起,说得多么有道理啊。这样的叛徒怎么能当天衍宗的宗主?自己不过是清除祸害,还正道一个太平罢了。
    玄明单手成爪,就要向宗主的天灵盖拍去。
    宗主瞪大了双眼,看着那只惨白的手映在双瞳中愈加清晰,如同恶鬼的利爪将要索他的性命。
    不过,他头顶并未感受到任何疼痛,反倒是剑主的身形晃悠了两下,继而差点倒在地上。
    宗主连忙扶住他,这才看清了剑主身后站着的那只巨鳌。
    “多谢前辈相救。”侥幸捡回性命,剑主也不管对于妖族的芥蒂,急忙向巨鳌道谢。巨鳌能够悄无声息地破开他所布下的结界,又打晕玄明,定然拥有着极深厚的修为。
    “宗主不必客气。”巨鳌淡然地扫了眼晕倒的玄明,甚至不曾怪罪他们搅乱了封后大典一事。
    宗主这才注意到巨鳌身前的徽记,原来他就是是地支阁的大长老,也是当年一力主张至德妖王上位的人。他肃然起敬,向对方连连致歉。
    “阁下无须多言,这些都是无伤大雅之事。陛下心胸宽广,自然不会怪罪的。”巨鳌摆了摆手,意有所指道,“倒是我观剑主之相,似是有些不同寻常。事不宜迟,您请自便吧。”
    宗主自然是心急如焚。得了对方首肯,他不欲浪费时间,便要启程赶回天衍宗。他刚要纵剑启程,巨鳌再次叫住了他。
    “对了,王后曾嘱托我将这件物品交还给剑主。”巨鳌笑眯眯地仰头看向剑主,粗粝的手掌上躺着一块不起眼的玉坠,“烦请您转告剑主一句:双桨浪花平,夹岸青山锁。”
    宗主一愣,接回了那枚不起眼的玉坠。他苦笑着叹了口气,“我知晓她的意思了,让她不必忧心。从前……是我们对不住她。罢了,往事就不必再提了。”
    长剑载着两人飞快地自天际掠过,惊起一对对飞鸟。
    师兄完全猜错了。宗主暗自摇头,颜洵师妹分明是自愿同妖王结为道侣的。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
    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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