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正襟危坐在沉府正堂的左侧椅子上,比他宽了两个身形不止的直缀,难受得似乎被千万条虫子啃咬。
    屋外,沉霓与父亲据理力争高高低低传响起。
    “慧觉大师也说他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你真的要眼睁睁看着栋梁被虫蛀烂吗!”
    “阿爹,他真的很厉害的,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能爬上归元寺的房顶吗?”
    沉正荣一顿,拔高声音大喊:“我没事爬上房顶做什么!”
    “这证明他身手不凡,值得您沉指挥使栽培啊。”沉霓挽起父亲的手臂,“而且他从小……”
    声音听不见了,不知是远了还是低了。
    不过就算听不到,他也知道沉霓说什么,无非就是说他可怜罢了。
    他跳下椅子,径直走向大门。
    他不需要同情,尤其是沉霓的。
    走出正堂,烈日下树影婆娑,他走得很急,可刚要跨上游廊的石阶时,一把低沉浑厚叫停他焦急逃离的脚步:“我女儿费尽口舌求我留下你,你就用一走了之背刺她吗?”
    无名脚步一顿,破烂的草鞋悬在第一级石阶上。
    “我从来没有说过要留下,是她在自作主张。”
    沉正荣轻嗤:“敏敏,你听清楚了?不是爹爹不许,而是他压根不想留在这儿。”⒡ūtāxs.ⒸòⓂ(futaxs.com)
    无名讶然回首,沉霓站在屋檐下,看他的眼神饱含怨恨,见他望过来,重重哼了一声,甩了甩披帛扭头就走。
    沉霓走得极快,他刚想张嘴,那一角飘逸的裙摆袅娜擦过墙角,消失不见。
    沉正荣看着沉霓离去的背影,幸灾乐祸笑道:“我这女儿出了名的任性,肯定是记恨上你咯。”
    *
    沉霓气鼓鼓地躺在马车里,刚翻了个身,车身就被人从外头被敲了敲。
    骑着马的沉正荣掀开窗帘:“敏敏,那小子还远远跟在我们队伍后面呢,要走慢点吗?”
    沉霓一动不动:“我才不管他,越快越好,把他甩开更好!”
    马鞭重重落下,车身明显更颠簸了,沉霓看着小几上的摇摇晃晃的食盒,伸手将它推到中间,顺势从软垫上坐了起来。
    掀开帘子往后看,无名身上的直缀又长又大,走起路来绊手绊脚的,也不知道要捋一捋,只知道闷头快步跟着。
    也不知道该说他直,还是说他笨。
    烈日午后,暑气还未消散,慧觉领着一众子弟在百步梯前练拳,看见他们父女到来,起身请他们到客堂歇脚。
    去京城前走得太急,沉霓还有不少行李落在寮房。
    她坐在飞檐下的高台上,脚尖碰不到地面,一晃一晃地前后摇着,余光看到荷花缸里的叶片无风而动,差点笑出声音。
    “收拾好了吗?”她朝寮房喊了一声,“收拾好我们就走吧,再也不来了!”
    说完,沉霓跳下高台,大步走向客堂,经过荷花缸时,鞋面又被轻轻砸了一下。
    她不加理会,把下巴抬得高高的,继续往前。
    “喂。”
    沉霓脚步不停:“我有名字。”
    后方陡然静默,紧接脚步声急促靠近,眨眼就绕过她走到面前。
    拦着他的无名如临大敌,微微弓着背,一如准备捕猎扑食的年轻雄狮,紧紧盯着她这个猎物。
    他目光锐利,看得沉霓心里一慌,磕绊道:“你、你拦着我也没用,现在就算你求我让你留下,我也……”
    “我没有求你!”无名脸上挂着不知是晒出来的还是憋出来的红,高声打断她,“你把我的鸡关在哪儿了,快还我!”
    沉霓一怔,气急败坏地扯下腰间的玉牌扔给他:“这里够你买下鸡的祖宗十八代了,拿着给我滚!”
    说完,她蹲下抱住膝盖,委屈得大哭起来。
    “要是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就留在宫里,给皇帝当个小妾,也不要回来找你!”
    四下清净,沉霓矫揉造作的假哭声还带着回音混响,听得无名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无措地攥着那块剔透的竹报平安玉牌,想上前又不敢,响亮的哭声很快就会引来其他人的注意。
    “你别哭了,”他也蹲下歪着脑袋毫无技巧地哄她,“鸡我送给你,玉也还你,你别哭了……”
    沉霓转了个方向避开他:“我不稀罕!”
    说完,她哭得更大声,吓得无名又哒哒地跑到她跟前蹲下:“那你稀罕什么?”
    “我什么都不稀罕!”她再次转身,“你不是想走吗!你现在就走!”
    他用玉牌轻轻戳了戳她绕在双膝上的手臂:“我走了,你就不哭吗?”
    沉霓缓缓抬头,露出一双澄澈潋滟的眼睛,刚对上无名茫然无策的双眼,立马又埋回臂中:“我哭不哭与你何干,你又不是我的谁!”
    她放弃夸张的大哭,细细啜泣着,肩膀一动一动的,好不可怜。
    听着她柔弱的低泣,无名更急了,拉拉她的衣袖,那腻滑的绸缎立马被沉霓一把拉走:“别碰我,不要你来哄!”
    无名也和她杠上了,继续拉她的衣袖:“我就哄!”
    “你这哪叫哄!”沉霓气急,猛地直起身,“你这样拉拉扯扯算什么哄!我要走了。”
    “不准走!”无名迅速起身,拉住沉霓的袖子,语气急转软下,“我是个乞丐,如果留在你家,外面的人会取笑你们的……”
    沉霓脚步顿住,风像是会通晓人的言语,此刻全都安静下来。
    “我五岁时差点害得义父活活烧死,后来他另找了个住处,对面是一个会算命的瞎子。那瞎子说我是天煞孤星和杀破狼同体,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无数灾难。”
    必定孤独终老。
    他原本也不信这天荒夜谈,直到义父惨死在官兵刀下。
    “沉霓。”他悄悄松开攥着衣袖的手,“我不想克死你。”
    他无比想要和沉霓同住屋檐下,但越是想,他越是不能留在她身边。
    “胡说八道!”沉霓倏地转身捂住他的嘴巴,“我全家都是将门之后,命硬得很,谁克谁还不知道呢!”
    她一把拉起无名的手往客堂走:“我们现在就去找阿爹,让他认你为义子,再让慧觉大师看看你到底是不是那劳什子命格!”
    “我不去!”
    无名拼命想挣开她的手,沉霓又猝然停下,自言自语道:“沉照渡。”
    他莫名其妙:“谁?”
    “沉照渡啊。”沉霓回头反问他,“这个是不是很适合你?”
    无名被她的一惊一乍弄得更加疑惑:“有什么寓意吗?”
    “没有。”沉霓傻笑一声,继续拉着他往客堂跑,“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你就叫这个吧。”
    沉照渡被她一带,差点摔倒。
    他愤慨道:“这也太随便了,我不要!”
    “不要也得要!”沉霓用力攥他的手,“敢不叫我就哭给你看!”
    沉照渡:“……”
    他知道了,沉府是狼窝,而沉霓就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
    沉霓:你自己起的名字,能怪我随便吗!
    沉霓(披着羊皮的狼)
    沉照渡(纯种色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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