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长没有骗她,见微天师也没有骗她。那个看起来说不通的结局,那些荒诞离奇的事——就是真相。
    可即便见微天师耗尽寿元,想尽一切办法,让事情变得都不一样了,最后他们却好像还是要走上那条路。
    这一刹,她仿佛看见了太清观的春秋冬夏,看见自己在那里度过了很多很多个寂寥无望的年头。
    她在元策身死之后没有随他而去,而是将自己囚禁在那里这么多年,是不是在惩罚自己?
    这样的惩罚如果还要来第二次……
    姜稚衣闭上双眼,既然在那个结局里,她落到了兴武帝手中,或许只有她离开长安,才能避免重蹈覆辙。
    “殿下愿为我倾尽全力,我很感激,可即便我留下来不去和亲,长安城也将成为我的牢笼,殿下,我不想再做留下来的人了,我想离开这里,我想要自由……”
    齐延搁在案上的手一点点攥紧:“你眼下想要离开——”
    姜稚衣睁开眼,仰头一笑:“我眼下想要离开,唯一的办法就是答应和亲,穿上嫁衣,从朱雀大街光明正大,风风光光地走出去。”
    第92章
    深夜, 李答风在先前齐延坐过的位子上听完姜稚衣的决定,确认道:“郡主是说——你想假意答应和亲?”
    姜稚衣点头:“陛下不愿与西逻开战,不希望阿策哥哥再立军功, 功高盖主。与上次那封圣旨一样,和亲也是陛下顺势的试探,倘若阿策哥哥接受,陛下便没理由发难,倘若他拒绝,陛下如今草木皆兵, 必认定他好战喜功是为谋反, 要趁他羽翼还未更加丰满置他死地。而我在长安,阿策哥哥只有束手就擒。所以我必须先答应和亲, 离开长安。”
    李答风点了点头:“那么郡主的意思是, 等和亲队伍西行,经过河西, 你与少将军会合再起兵?”
    姜稚衣摇头:“也不是,陛下定然设想过阿策哥哥拦截和亲队伍的可能, 所以我走得出长安, 但我舅父和沈夫人都走不出长安。陛下知我重情,不可能抛下舅父。沈元策从前与继母也感情甚笃, 陛下不知沈元策换了人, 同样会牢牢看住沈夫人。”
    “退一万步说, 就算阿策哥哥谁都不管, 可当初河东也不敢师出无名, 借旱灾才起兵,如今一个年少轻狂为‘色’起兵,置母亲生死于不顾, 打破两邦和盟引战的将军会有人追随和支持吗?失道者寡助,到时候天下军民,满朝文武都会讨伐玄策军,眼下玄策军又刚刚行军数千里打了个来回,精锐尽伤,尚未缓转过来,陛下就是算准了河西若在这个节骨眼起兵,朝廷在人心和兵力上都占据优势。那这样一场仗,会有多少无辜的人牺牲?”
    李答风皱起眉来:“既然不起兵,郡主还是要嫁进西逻,何来‘假意答应和亲’一说?”
    “这便是我与李军医商议的目的,我想问问,李军医手中可有假死的药方?”
    李答风目光一闪:“郡主想在西逻以假死之法脱身?”
    姜稚衣郑重点下头去:“若我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在西逻意外身死,便是西逻的罪过,接下来两邦关系的主动权便掌握在我大烨手中,大烨无论选择是和是战,都可站在上风,至于我,阿策哥哥定能想办法接应我。”
    她知道元策不可能放弃她,即便她答应和亲,他仍然毁天灭地都要为她拼死搏杀,那么不到最后一刻,她也不能放弃,哪怕是垂死都要挣扎,不负大烨,亦不负他。
    “郡主的计划确实可行,只除了一点——这假死的药方对身体必有损伤,而且一旦接应出了岔子,拖延太久,很可能弄假成真,郡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有李军医在,身体损伤,日后慢慢调养就是,仅仅是出意外才醒不过来,比起我舅父,沈夫人,那么多玄策军将士必死的结局,这已经是最划算的计划了,不是吗?”
    李答风笃定摇头:“即便如此,少将军也不会同意。”
    姜稚衣轻轻一笑:“李军医是这世上最好的医士,只要你说这药方不损伤身体,也无性命之忧,你的少将军便会信你。”
    ……难怪他的少夫人铺垫了这么多缘由来说服他,原来在这儿等着他。
    李答风抬起手,缓缓扶住了额头。
    他以为他今生只是摊上了一个不怕死的疯子,没想到是两个。
    中秋过后,天意渐凉,朝会再议大烨与西逻和亲一事。
    清晨,瑶光阁内,姜稚衣站在妆台前,轻轻打开了那只盛装嫁衣的衣匣。
    火红的云锦嫁衣织金绣彩,一针一线绣成的龙凤纹样栩栩如真,丝丝缕缕光华流转。
    身后,永恩侯和宝嘉眼看她小心翼翼抬起手,指尖触摸上嫁衣的绣纹,不忍地别开头去。
    中秋团圆夜,她已将计划告诉舅父和宝嘉阿姊,在李答风绝不会伤到郡主一分一毫的承诺下,舅父别无万全之策,只能答应下来。
    “惊蛰,替我穿上嫁衣吧。”姜稚衣轻声说。
    “郡主,您这是……”
    “此去过后,世间再无永盈郡主,这最后一面总要轰烈些,让满朝文武都记住今日。”
    凤冠霞帔件件上身,清寂的屋子慢慢被染上喜色。
    姜稚衣坐在妆镜前,点上花钿,抿上唇脂,望着镜中人的模样问:“宝嘉阿姊,我好看吗?”
    宝嘉从镜中看她眉若远山,鼻似琼瑶,朱唇贝齿,般般入画,一双秋水盈盈的眼底含着笑意。
    “好看,阿姊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新娘。”宝嘉忍着泪答。
    姜稚衣对着铜镜笑起来。
    只可惜,她要嫁的人看不到。
    “今日可是我姜稚衣名留青史的日子,都不许哭。”姜稚衣笑着给了宝嘉和惊蛰一人一眼,对镜静静看了会儿,轻一振袖起身,端起手朝外走去。
    皇宫,金銮殿之上,以裴相为首的一多半朝臣竭力反对和亲,剩下的朝臣里,有人看清圣心,决定顺从圣意,与裴相等人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有人知晓这件事的根本是天子与河西的矛盾,决定明哲保身,缄默不言,有人当着墙头草,风吹两边倒。
    底下争论不休,兴武帝以手掌额,看似十分头疼。
    齐延站在一众朝臣的最前方,为原本应当毫无疑问的决策需要一议再议而闭上了眼睛。
    忽听内侍扯起一嗓子:“永盈郡主到——!”
    整座大殿瞬间鸦雀无声,兴武帝抬起眼来,一众朝臣跟着蓦然转身回头。
    秋日金辉下,少女一袭嫁衣灿若红霞,曳地的裙裾逶迤着一步步走上庄严肃穆的汉白玉天阶,头顶金凤冠宝石璀璨,流苏垂坠,肩头七色霞帔流光溢彩,宛若神妃仙子般明艳热烈。
    惊艳震动一刹,所有人好像都明白了少女的来意,下一刹,眼前场景忽转,像看见大漠黄沙,驼铃阵阵,少女一身如火嫁衣坐在喜轿中,吹着西域的风霜,做着世间最苍凉的新娘。
    像一面画面美好的铜镜突然被打碎,金辉变残阳,嫁衣变血衣,一时间纵然是为讨好天子而赞同和亲的人,心底也只剩下无尽的叹息。
    前方一身紫袍的裴相满腔哀恸,几要捶胸顿足,恨此身立于庙堂,无能杀至西逻,将分化他大烨的西逻一王子斩于剑下。
    齐延盯着一步步走入大殿的新娘,咬紧牙关,齿根震颤。
    这些年来,他从未后悔过走上这条路。起初只是想自保,想在宫里说得上话,让自己和母亲不再受欺凌,后来走在这条路上,慢慢发现大烨有许多弊政,有许多皇祖父和父皇都做错了的事,却无人敢说,无人敢改,于是他拿起剑,更加努力地披荆斩棘,想要劈开那些腐朽的枯枝,让新叶生长,让大烨不再政乱于内,同室操戈。
    这一路走来,有过痛苦,有过黯然,却从未有过回头的时刻。
    但在这一刻,当他第一次回头看去,看见这条路的开端——
    倘若在这条路的开端他没有放弃这个姑娘,那么她绝不会卷入天子和河西的斗争,绝不会在今日成为两邦博弈的牺牲品。
    又或者如果他可以快一步,再快一步,只差一步……
    齐延紧紧攥住双拳,眼看姜稚衣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走到殿前,双手掌心向下合攀于身前,行下肃拜大礼:“臣女与沈少将军婚契已解,今愿以自由之身,承德清公主之志,为大烨远赴西逻,以结两邦之好。”
    兴武十一年八月,帝册封永盈郡主为永盈公主,令下嫁西逻,以鸿胪寺卿为首,一众仆婢侍卫计三百余人,于当月护送公主出使西域。
    三月后,河西与西逻交界,虎阳关附近沙漠绿洲。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落日余晖给冰河晕染上一层金红的光,河边黄草覆盖着厚厚的霜雪,远方黄沙与暮天融为一线。
    刚刚搭建好的营地里,鸿胪寺卿周正安张罗着一众侍卫快快忙活起来,破冰取水,支帐取暖。
    仲冬时节,西北之地行路艰难,入夜雪虐风饕,彻骨生寒,每每太阳落山之前,和亲队伍便需要停下歇脚,以免冻坏公主。
    周正安出使之初,本以为永盈公主必然娇气万分,一路定要挑剔抱怨,却不想时至今日车行三月,无论马车陷入雪地,还是大风刮坏帐篷,舟车劳顿,风沙肆虐之下,公主从未怨过一句,反倒常常安慰手忙脚乱的仆婢侍卫,需要拿主意决策之时也从不将责任推给他们,总说有什么事她担着。
    遇到炭火不足的时候,公主听说有人夜里冻得起了热,还将自己帐子里的炭火分出来,让身边医士给大家看病。
    起先大家奉圣命走这么一趟苦差事,谁都心不甘情不愿,照顾公主也是担心公主出了岔子,他们这些护送的人便要丢掉小命,到后来却是人人打心底里着紧公主,那是一眼也不能看公主受冻。
    所幸公主身边那位医士医术高超,公主有什么头疼脑热,医士一出手,总能很快药到病除。
    而且这河西地界许是与公主投缘,听说今年已是河西十数年来最暖的一个冬天。
    天色渐暗,主帐里炭火烧得正旺,姜稚衣刚换下一身繁重的嫁衣,拥着被衾捧着热茶坐在榻上,由惊蛰替她摁着昏胀的额角,出神地听着帐外呼啸的北风。
    又是一年冬,去年此时在书院黏着元策,何曾想到来年今日会在西北的黄沙里度过。
    帐外人声嘈杂,脚步纷乱,众人似乎正忙活着准备今夜的晚膳。
    嗅着这一路日日相伴的炊烟味,姜稚衣忽然问:“惊蛰,再有一日,咱们就要出河西了吧。”
    “是的,郡——公主。”
    姜稚衣肯定地点了点头:“算他听话。”
    八月里,她与元策相隔近两千里,又因时局紧张,通信危险,所以不曾彼此传递消息,但她相信她和元策如今的默契,他定然明白她答应和亲的用心。
    好在河西的确没有传出异动,元策也像认下了这个决定,风平浪静之下,一切仿佛皆大欢喜。
    后来她一路西行,直到进入河西地界,终于让李答风找机会将密信送去姑臧,说明她的计划,好让元策千万别轻举妄动。
    她这一路如此宽和待下,除了确实不忍这些人跟着她这倒霉公主受苦,也有别的目的——
    只有拿住人心,她进入西逻以后的计划才好实施。
    姜稚衣想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
    明明身在河西,身在玄策军庞大的羽翼之下,可她是和亲的公主,他是戍边的将军,两人咫尺天涯不能见,比起分隔千里还难受。
    而且距离那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计划越近,她就越是不安。
    姜稚衣喝着热茶,想着想着起了些困意。
    周围安静得只剩下北风呼号的声音,让人感觉好像身处在一座寒冬里的、闭塞的暖窖,眼皮忍不住一点点眯了起来。
    正当此时,姜稚衣忽然猛一个激灵惊醒。
    ……等等,方才外边不还热热闹闹在张罗晚膳吗?
    姜稚衣愣愣抬起头来:“惊蛰,外头怎么没声儿了?”
    惊蛰侧耳听了听:“许是大家怕吵着您歇息,放轻了声吧。”
    “那也不至于轻成这样吧……”姜稚衣担心地说,“你快去看看,可别是出了什么事,遇到盗匪来劫亲了!”
    惊蛰镇定点头:“那奴婢出去看看。”
    姜稚衣直起身子目送惊蛰出帐,却在这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关头,重新燃起方才的瞌睡劲儿。
    姜稚衣眼皮打着架,心底隐隐涌上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都紧张成这样了,怎么还是止不住地犯困,她这是……
    姜稚衣迷迷糊糊看了眼手里捧着的热茶,恍惚间回想起方才惊蛰奇怪的反应。
    若外头没了动静,惊蛰应当比她先感到奇怪才是。可惊蛰却是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
    而且这河西地界,玄策军驻守着的关隘,哪有盗匪敢来?
    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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