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隽柳第一个反应:“什么不可能。”
    途鸣微微蹙眉,先仇红一步回了裴隽柳:“字面意义上的不可能。苍狩山是什么地方,那神女万不可能出身于苍狩山,想来也是随口胡诌,唬人的罢了。”
    “所以,苍狩山是个什么地方?”裴隽柳十分好奇,这天底下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今日突闻这耳生的‘苍狩山’,又见身旁的两人对这个地方仿佛都颇为熟悉的模样,更加起了注意。
    “很厉害么?有多厉害?”
    途鸣并不急着为她解答,而是面无表情道:“有些时候多读点书害不了人。”
    裴隽柳登时怒发冲冠:“你!”
    两人斗嘴间,戏台边上的几位妃嫔都已从讶然中缓了过来。
    娴妃头一回低了头,双手不安地搓捏起来,下意识冲裕妃递了递眼神:“这...可能么。”
    裕妃颇有些心神不宁,她摇摇头,一只手攥紧了绢帕,口中念念有词道:“苍狩山...怎么会是苍狩山?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是说这些人全都隐没了,不愿再插手俗世...怎么到如今又陡然冒出来个徒弟?”
    娴妃下意识头疼起来,坐也不是,只觉得留在这里如同受刑。
    “陛下可知道她的底细么?此人若真是苍狩山一脉,那这事情可太多疑点了......”
    德妃听出她话中的种种疑色,不免揉了揉额,急着道:“两位姐姐莫急。且听我说,此事尚没有定论,毕竟...那个地方,不是我们能随意猜测提及的,我同那神女交往也并不深,且她行事处事一向谨慎,对于她的出身,我也并不能完全有把握。”
    “那你是如何得知,她与苍狩山有干系?”
    提及此事,德妃下意识略弯了脊背,声量也不自觉低了下去,开口正思忖着如何回答,一旁沉默的秋安夫人却突然出声道:“并非德妃猜测,而是我有所发现。”
    见众人齐齐将视线投递过来,秋安夫人抵了抵太阳穴,接着道:“此神女身上,有一处苍狩山之人才有的痕迹。”
    众人异口同声:“什么痕迹?”
    “我不好明说...但却是亲眼所见,诸位姐妹若信则有,不信则无。”秋安夫人说完,眼光则落到了一旁的越嫔身上,“越嫔妹妹,今日我们所说,你可能多有不懂,但你只需谨记一事。”
    被说懵了的越嫔陡然回神,结巴道:“何、何事?”
    秋安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你和你的女儿能有如今,或多或少都受了那神女的恩,你便口下留下德,少造口业,莫去招惹她了。皇后那里,你也需收着脾性,你要争宠,便自己到皇帝眼皮子底下去,想如何折腾便如何折腾,我们这些人,既不关心,也不在意,但你得多为你的孩子着想。”
    越嫔的脸色,因着秋安夫人嘴里吐出的这看似轻飘飘的一番话,而瞬间僵硬。
    在座其余几位,脸色也各有各的阴沉。
    气氛陷入死局,最先坐不住的是娴妃,她起身,同裕妃交换了眼神,便道:“今日我身子抱恙,这戏,怕是看不了了,先行一步。”
    说完,便一刻不停地带着宫人朝岸边的方向离去。
    她方走,裕妃便也紧跟着起身,“等了多时,皇后娘娘也并未回来,我身子也乏了,这戏怕是无缘一看,诸位安,我也先走一步了。”
    她们二人走后,越嫔一路瞧着她们背影,她已是战战兢兢,不知不觉中将广袖捏出两道痕来,神色颇为犹豫,一手撑着椅臂站起来:“各位姐姐,蓉儿还小,正是要娘亲陪的时候...我、我这便回去......”
    德妃见她话都说不清楚,颇为可怜,便主动开口宽慰她道:“你便回去吧,皇后那里,我会替你说的。”
    越嫔如蒙大赦,连行几礼,逃也似的走了。
    场地一下子空起来,唯独德妃秋安夫人两位不动如山。
    秋安夫人等着越嫔走远了,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她人尚虚弱,站起来需要搀扶,身旁带着的宫人却不多,只那么寥寥两个,一个替她撑臂,一个替她收着披风。
    秋安夫人站起来,德妃也跟着直了身子,她目光紧追着秋安夫人而去,忙道:“妹妹也要走了?”
    秋安夫人点头,“在此地干坐,不如回殿中去将药按时地服了,况且今日本也不是要一起赏戏,姐姐为了皇后的事操心甚多,我们来了,该陪衬的也陪衬了,是时候走了。”
    德妃听出她话里的不妙,不免面上一赧,解释道:“并非如此,我只是......”又觉解释无果,便干脆不解释了,而是道:“妹妹是觉得我此举太过蠢笨,是吗?”
    “姐姐为皇后思虑,心思纯善,与蠢笨毫无干系。”秋安夫人面容平静,“只是那神女,真的是能值得托付的人吗?我无法肯定。”
    德妃叹息一声:“若非走投无路,我何必去找她呢?只不过是她确身怀本领,又愿意出手相助,这才...这才拜托了她。更何况,若她真是苍狩山的人,想来不止我,皇后,乃至陛下,也定然是放心的......”
    “各人见解不同。”秋安夫人仍平和,“我出身南诏,诡秘之事,见得比听得还要多,苍狩山...若是乱世之前的苍狩山,姐姐信任他们,并且视他们为救星,我无话可说,可如今的苍狩山一脉,自乱世起隐没了数十年之后,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陡然出了行踪,究竟是福是祸,我看不清,所以格外警醒。”
    德妃知晓秋安夫人心思缜密,对于她的猜忌,她自无话可说,但事情已成,她无论如何也要为自己的举措站住脚跟,“尚且不论那神女到底是何出身......若那神女有心害人,她又何必出手搭救我们这些无关之人。”
    秋安夫人凝眸,“只是因为你不是她的目标,所以可以轻松且自在地,享受她给予你的恩惠。”
    冷冰冰的话语令德妃失神,她一时默然,又很快地心绪不平,高声道:“秋安,那如若神女可以将晋王的腿复原,令他重新像个正常人一般行走,你还会说今日的这番话么?”
    秋安夫人却完全不恼,她甚至理解起了眼前德妃的执拗:“姐姐,我知晓你心病难医,可这世上并没有事事顺心如意的天理,命运既要我儿失去健全之身,就不可能再轻易地令他转好...若他真能复原双腿,我反倒要寝食难安,不知道天命又会从他身边收走什么,来作他双腿的补偿。”
    此一番话,令德妃哑口无言,她低下头,长久地沉默下去。
    秋安夫人也并不久留,她实在是虚弱得很,连同人起争执的气力都没有,对于德妃,她甚至无法再说些话去宽慰。
    正如她所言,她从心底相信,万物有道,若强行人力干预,则必会导致另一道厄运降身。德妃已经献出了自己的孩子,她即将面临什么,秋安夫人无从得知,而今日的皇后又会如何抉择?她亦无法干涉。
    苍狩山。
    这个本该消磨在战火烽烟的地方,为何又在此时此刻,重新回到了她的视野。
    秋安夫人浑身都不安起来。
    她不禁回想起,那日在神龙殿撞见的画面。
    皇帝有些时候算不得一个好丈夫,他薄情且自矜,长久的帝王生涯,令他习惯了孤身一人,对于枕边人,他的信任是脆弱的,戒备是敏感的。
    但好歹对于晋王,他多有爱抚,他们唯一的孩子出了事,皇帝受此打击,也沉湎悲痛,却又不肯以悲容示人,只在夜深人静之时,将她召到身边,夫与妻安宁地度过一段时光。
    有时候是共吃一顿饭,有时候是他批着折子,一边等着太医给她上药。
    这些难得的温情时光,对于秋安夫人来说,算是漫长寂寞中的弥补。她一向所求不多,作为南诏皇族的宗室女,她自出生起便明白自己的使命和责任,后梁皇帝,是她人生中唯一的阪依,异国他乡数十载的生活,只有眼前的皇帝,和她膝下的晋王,成了她为数不多的精神依托,也是她唯独想保全的两个人。
    这个保全,并不是指,她要与皇帝一生一世一双人,她要晋王长久地伴她膝下。
    而是他们俩人性命无虞,平稳、安定地度过此生。
    这便是她希冀的全部。
    可偏偏是这一点心愿,如今都好似难如登天。
    那一夜,她受诏再临神龙殿。
    本该寂静无人的殿中,却突兀地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
    秋安夫人下意识要退出去,却见那女人面容熟悉,令她不禁缓了脚步。
    再细一看,那女人赤裸着双足,脚踝处有一物叮当作响,秋安夫人定睛一看,此物通体剔透,翠青色的光芒折过大殿中的光影,箍在女人踝骨,发出清脆的鸣声。
    秋安夫人,在看清此物模样的一刻,如遭雷击。
    那是玉烟蛊。
    但也不过是一转眼的事。
    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大殿之内,而隔着层层轻纱,龙榻上皇帝缓缓睁开的双眸,竟是黑雾弥漫,不见瞳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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