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萨琳坐在前院的柚木躺椅上,享受透过杏仁树枝叶洒落的阳光,她穿着午夜蓝的双排釦高腰长裤,橙色上衣有着微蓬短袖,领口蝴蝶结下方有剑尖形状的篓空,米白色的流苏披肩铺在大腿上,浅色的鱼口高跟凉鞋随着她哼歌而打起节奏。
    她的伤终于好了,唯独左前臂留下两个圆形白点外,也只剩下夜咳的毛病可以困扰她。不过随着春季降临,凯萨琳也不需要再服用睡前药物,义大利的气候会自然治癒她。如今一头棕色短发的她,与自己以往的任何时刻都更判若两人,尤其在她的皮肤终于恢復点顏色,以及尼基想方设法将她餵胖之后更是如此。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凯萨琳依然鲜少离开藏身之处。她的眼睛太容易使人留下印象,而肤色变深只是加强了这一点,目前她与尼基一起到商店或海滩的次数屈指可数,却也够了。与之前五年多来的生活相比,现在的她没有感到任何难处。
    「您的歌声还是很动听。」
    尼基端了杯热茶给凯萨琳,自己则坐到门廊上。这座庭院不大,摆上两张躺椅会显得太过拥挤。
    「你记得?」
    凯萨琳握着马克杯暖手,想起伊莲娜小姐给她全方面授课的场景,每次需要训练凯萨琳的台风时,就属尼基最常出现在那间起居室里。
    「是阿,我也记得田纳西州是民谣歌手之乡。」
    「成为歌星是我小时候的第一个梦想,再来才是记者、作家。」凯萨琳啜饮一口薄荷茶,他们两个才刚享用过丰盛的復活节午餐,现在肚皮都胀到不行。
    「您会是非常出色的歌星。」
    凯萨琳听了噗哧一声笑出来,她说:「我不会的,我的第一场登台演出就把食物吐出来了,而且我的肺活量一直没有很好,未来也不会有改变。」凯萨琳偏头望向尼基,「你有除了医生或药剂师以外的梦想吗?」
    尼基自从来到义大利之后,便是两条牛仔裤、一件西装裤,还有三、四件的素面衬衫混搭着穿,他今天仍然是浅色牛仔裤搭配有领的白衬衫,不过袖管早已捲至手肘处。对比凯萨琳剪短至锁骨的发型,尼基的捲发倒是长长不少,他比过去需要用上更多的发油将之固定服贴。
    「我倒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如果现在要给出个答案的话…」尼基晃了晃手里的玻璃杯,虽然他交给凯萨琳的是热茶,倒给自己的却是加水的威士忌,「我应该会想开一间杂货店。」
    「为什么?」凯萨琳改成从躺椅上侧坐,才能更轻松得面对她的聊天对象。
    「因为人人都需要杂货店,我不用担心生意,也不太担心有人上门抢劫。」
    凯萨琳又笑了,她再同意不过得附和:「挑中你那间杂货店的人,铁定是个倒楣鬼。」
    尼基笑着啜饮一口烈酒,在经过长时间的相处之后,凯萨琳才注意到他的眼尾有着浅浅笑纹。
    「尼基,你跟伊莲娜小姐是怎么回事?」
    凯萨琳突如其来的问题,立刻让尼基呛了一口,他用手背抵住唇,转身咳了几声。
    「您为什么这么问?」尼基向凯萨琳挑眉,同时整张脸仍因为呛咳而皱成一团。
    「我一直觉得你们之间有点什么,却又说不上来到底算是什么。」
    凯萨琳刚开始接受伊莲娜小姐的指导时,只觉得尼基前来协助的次数非常频繁,而依照对方一贯机敏又尖酸的谈话风格,凯萨琳确实也不认为尼基有被刻意关注过。但当她重新回想一切,再加上伊莲娜小姐前往比昂奇先生宅邸协助她会诊的那个晚上,凯萨琳逐渐得出不一样的见解。
    「那或许我们之间真的没有什么呢?」
    凯萨琳才不相信,她的表情也十足将内心想法表现出来。尼基见状,便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转而从胸前口袋掏出软盒香菸。凯萨琳也是直到现在才发现尼基有抽菸的习惯,只是他没有像比昂奇先生那么常抽,所以身上也不会带有菸草的味道。
    「您曾经听老闆说过我很得女人缘吗?」尼基起身走往下风处,以免烟雾往凯萨琳的方向飘去。
    凯萨琳耸肩,比昂奇先生没有跟她说过,但这一点完全不需要别人解释。尼基绝对是很吸引人的男性,就算不论他黧黑的肤色与金棕捲发,光是爽朗亲切的笑容就够有魅力了。
    「也许老闆看过伊莲娜跟我讲话的方式就会怀疑这一点了。」尼基深吸气,菸头的红光在夕阳馀暉下依然醒目,「伊莲娜阿…她是很跋扈的女人,傲气很高,我没有看过那么不可爱的小姐。」
    「但她让你介意吗?」凯萨琳听得入神,没有什么比八卦更能振奋人心的事了。
    「虽然我那样形容她,但伊莲娜也是能迷得别人神魂颠倒,不需要多一个人去操烦吧。」
    「我觉得伊莲娜小姐倒是满介意你的。」
    「凭那些让人不敢恭维的话吗?」尼基怀疑道,回望凯萨琳的表情苦乐参半。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不认为当初伊莲娜小姐来到比昂奇先生的宅邸授课时,是你们两个人第一次见面。」
    没错,尼基明显就是老闆的副手,就算伊莲娜小姐是奉黛博夫人之命前来代课,而黛博夫人也是应比昂奇先生的要求收下她这位学生,但第一天就开口要求尼基前来帮忙未免胆子也太大了。
    「我们在那之前就打过照面了,这大概也是她讨厌我的原因吧。」尼基双手环在胸前,一手摸过下巴,看起来像是在回忆往事。
    「为什么?」
    「因为我看过她以前的样子。」
    以前的样子?伊莲娜小姐现在的样子跟过往差很多吗?
    赶在凯萨琳继续追问之前,尼基首先发问:「换我了,您为什么对老闆这么着迷呢?」
    「你问过其他倾心于比昂奇先生的女人吗?」
    在地下社会高压、混乱的生活中,比昂奇先生算是相对洁身自爱的男人没错,但没有緋闻缠身不代表他身边没有女子环绕。凯萨琳当然知道,崔蒂更不可能没听过其中几位的芳名。
    「我只听过老闆提起您的名字,而且那天晚上护送您回去曼哈顿的指示是史无前例的。」
    凯萨琳知道尼基指的是她与比昂奇先生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后续,当时凯萨琳搭上最后一班从科尼岛开回布鲁克林区的渡船后,在深夜的街上被两名混混骚扰,恰巧坐车经过的比昂奇先生吩咐尼基下车摆平,并请他接送凯萨琳回到宿舍,然而比昂奇先生本人却从车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凯萨琳喝了几口快凉掉的花草茶,改用比较正经的口吻问:「那天晚上…比昂奇先生还跟你说了什么?」
    「他先问我对您的看法,再来提起您的眼睛。摩尔小姐的双眸这些年来始终令老闆魂牵梦縈着。」语毕,尼基捻熄菸蒂,随后坐回门廊前的位置。「所以老闆又是哪一点吸引您呢?」
    「我不知道,」凯萨琳没有说谎,她是真的不知道,当时不过是在对街看见比昂奇先生静止的身影,她便被吸引得靠上前去,「那时候我没有多想,只是很惊讶有人可以同时长得高大,却又几乎融入市井里头,他站得又直又挺,一身黑色大衣都快要跟街上的路灯柱同化了。」
    凯萨琳停顿一会儿,先是把腿上的披肩裹住肩颈,然后又从躺椅起身走动。六、七年前在冬雪中与比昂奇先生初遇的场景彷彿歷歷在目,她光是想起来就能感觉到自己头一回遇上落雪的那股寒冷。
    「等我回过神,自己已经走到比昂奇先生的面前了,或许那个问题就是侥倖想搭訕吧,但随着他转过来俯视着我,原有的想法一瞬间从我脑海里全部消失。他绝对是我看过皮肤最白皙、长相最斯文的男子,可是他的眼神,也是最让我害怕的。我当下很紧张,却又很…」凯萨琳看往坐在门廊处的尼基,他一手撑着头听得神情陶醉,她改口问:「我是不是又露出那副表情了?」
    尼基点头,似乎等着凯萨琳继续说下去。
    她叹口气,语气转为无奈:「他总是让我紧张,即便是那次在柯尔的舞厅里,我也试着要离开那间包厢。我不知道,尼基,我说不出一个原因。每当我想起比昂奇先生沉稳的姿态,跟少有变化的神情就有种…说不上来的孤寂;而当他对我微笑,或用那种公事公办的态度教导我的时候,我又希望能知道更多、得到更多。唉,我讲得简直乱七八糟。」
    「我认为恰巧相反,摩尔小姐。您已经表达得十分清楚了。」
    尼基眼看天色渐暗,便收拾空杯与菸蒂,邀请凯萨琳一同回到屋内。他们为了今天的节庆准备不少,除了足够让两人吃一周的丰盛食物之外,凯萨琳还画了好几颗彩蛋作装饰,原本预计傍晚要来玩寻宝游戏,没想到她跟尼基却在前庭聊上那么久。
    「我们改喝点红酒如何?」尼基提议道。
    「当然,今天是復活节呢。」凯萨琳附议,随着尼基一起走进厨房。她打算热一点菜来配酒喝,甚至想把那块鸽子形状的蛋糕一口气吃完。
    「嘖,红酒没了,我去街角的商店买。」尼基从厨房餐桌上拿起钱包,同时从橱柜里掏出一把枪藏在后侧裤头,顺便拉出衣角作遮掩。
    「今天商店有营业吗?」凯萨琳把头探出厨房的拱门,向已经走到门口的尼基问道。
    「我认识对方,会开门的。」尼基回头一笑,最后说了句:「我很快回来。」
    凯萨琳对于前半句话有些半信半疑,但她也还是毫无悬念得继续热菜,顺便拆开一颗兔子形状的巧克力。白天时她还能听见主街传来人群庆祝的声音,入夜之后这个街角便沉寂下来,以前她在柯尔的舞厅时寧愿独处,现在却会因为尼基短暂出门採买感到焦虑,而突然响起的电话更是把她从椅子上吓到跳起来。
    电话!凯萨琳惊慌盯着话筒的样子,就好像在看什么深水猛兽一样。它为什么选在这时候响了?
    铃响第一声,她本能反应自己不应该接起电话,所以便站到位子旁动也不动,只有胸膛因为太过惊吓而剧烈起伏;铃响第二声,她突然意识到打来的人只会是比昂奇先生,而尼基一时半刻不会回来,要是有急事怎么办?如果电话没有人接不是更让人紧张吗?铃响第三声,凯萨琳犹豫得走到电话正前方,右手不自觉得抠起左腕上的伤疤。
    终于,她在第四声铃响之际,下定决心拿起话筒。回想起尼基接起电话的第一件事,就是讲出看似正常,实质荒唐的问候语,但凯萨琳遇上电话响起的次数不多,所以她并不确定真正的规则是什么。
    「…哈囉?」凯萨琳决定不多作挣扎,硬着头皮开口道。
    「凯萨琳?」
    比昂奇先生听起来惊讶极了,但就算只是短促的惊呼,也足以令她明白自己有多想念对方。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接起电话,但尼基不在,我想也许您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所以…您需要我转达什么吗?」
    镇定点,凯萨琳提醒自己,这通电话会响一定有更重要的原因,表现专业点。
    「尼基去哪里了?」
    「他去街角的商店买红酒了,不用十分鐘就会回来。」凯萨琳刚开口,便觉得这种回答不太妙。
    「红酒?」
    「…今天是復活节,我提议要庆祝的,只是没想到材料差不多都在准备早、午餐的时候用完了。」
    凯萨琳抿起嘴唇,她是因为花茶还是稍早的谈话太过放松了吗?比昂奇先生吩咐过尼基要保护好她,结果他现在为了一瓶红酒晚上出门不说,凯萨琳还毫无修饰得告诉比昂奇先生。不用多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她也知道对方一定正感到不悦。
    「復活节快乐,比昂奇先生。」她不希望沉默佔据这通得来不易的电话太久,虽然她不期望这能让他满意。
    「復活节快乐,凯西。」
    然而出乎凯萨琳的意料之外,比昂奇居然柔声回应了。
    「我…」
    「这通电话不能讲太久,帮我转告尼基『锡安圣地的星夜不减』,好吗?」
    「…好,我知道了。」凯萨琳暗自在内心叹息。
    「好女孩,晚安。」
    「晚…」她还没有讲完,就听见有人敲响大门,「等等,好像是尼基回来了。」
    凯萨琳正要将话筒放下,动身前去开门之际,却听见比昂奇先生透过电话厉声喝止:「别过去!」
    「什么?」
    比昂奇先生激动的反应让她一阵困惑,而当前门的敲击声更猛烈时,一股熟悉的不安从胃部涌上,如同在农舍等待班杰明揭穿自己罪行的那个夜晚,凯萨琳再次僵在原地,不得动弹。
    「尼基不需要钥匙,也可以打开任何一扇门。」比昂奇先生的语气恢復一贯的沉稳,她的意识就像攀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对方接下来的一字一句:「仔细听我说,凯萨琳,我要你现在立刻回到楼上,拿起枪,然后躲起来。动作快。」
    她掛上电话立刻跑了起来。
    前门的骚动暂时停了下来,那让跟鞋敲在地砖上的回响显得更为惊人,于是凯萨琳在奔进房门后立刻将之甩开。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尼基交给他的手枪,里面的子弹一直都保持着上膛状态。凯萨琳接着迅速移动到尼基房外的圣母像前,拿起放置高台一侧的拉桿,当通往阁楼的楼梯降下时,一楼的大门也被人撞开了。
    快点!快点!凯萨琳小心让食指贴齐枪身,同时拿着拉桿奋力往上爬,她可以听见有人进屋搜索的声音,她尽全力在陌生人踏上阶梯前,把升降梯收回来。
    凯萨琳扔下拉桿,想要迅速远离阁楼入口,却在移动第一步后发现此处的楼板很薄,要是她太粗鲁便会发出巨大声响。于是她先在原处环顾四周,值得庆幸的是,这处空间很低矮,只有小孩才能直着背在里面来去自如,再来就是这边堆放的杂物够多。凯萨琳开始小心翼翼得移动,逐渐退往靠近大门入口的方向,接着她把身体藏在一堆木板箱后面。
    很快地,她就听到正下方传来动静,有人正在她的房里翻箱倒柜;同时,有另一个人在对角破坏尼基的房间。凯萨琳双手颤抖,她抹开黏在脸上的头发,手背立刻沾上一层灰。在二楼巡梭的两人逐渐在阁楼的入口下方匯合,他们用凯萨琳陌生的语言迅速交谈着,她忍不住看向被仍在木门附近的拉桿,并在心中咒骂着自己应该把它藏得更深一点。
    她希望自己能躲过一劫,就像当初她希望那阵闷响不过是其它手下喝醉后蹣跚的步伐;她祈祷着尼基尽快出现,如同当初她在窗边等待任何闪现的光芒一样。然而真正与当初同调的,是敌人迫不及待将她擒获的冷冽杀意。
    当阁楼的木门被乱枪扫射,升降梯应声落下时,凯萨琳只能在微光中忍住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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