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明明剩下那么多男丁在,西边过来的人还是太……没规矩,不过属下特地打听过,王氏从前是个秀才娘子,加上她家中颇有资财,料想从前帮衬过乡邻不少,否则定不会如此得人心。”
    说罢,他将木槿写的户帖双手呈给通判大人:“此帖便是出自王氏之手。”
    通判打开瞧了瞧,字迹算不上有风骨,可许多深宅大院里的女眷尚且不识字,通判夫人就大字不识,嫁给通判后仅学会写自家名姓罢了,王氏能做到如此地步实属不易。
    底下的小吏见通判大人迟迟不发一言,心下十分忐忑,眼睛盯着地面好似要将自个儿埋进去。
    在众人艰难的等待中,通判大人终于开口:“罢了,王氏也是个有才的,既然东小庄诸人心中愿意,便是她吧。”
    “欸,我明日就过去把您的意思同他们说了。”
    ——
    官爷临走前说让他们等几日,东小庄已经做好等待个把月的准备,毕竟此时官家的人向来高高在上,除却关系到生死,寻常极少把平民百姓的事当紧要之事来办。
    谁成想他们离开第三日就再次来到了东小庄,而且指名道姓要木槿出来说话。
    “我们通判大人体察民情,听闻你们一路来到此处王氏功不可没、兼之大伙皆愿意让她做村长,便准了你们的请求。”
    官爷看向木槿:“王氏,今后你就是东小庄的甲长了,莫要辜负通判大人的厚望!”
    乡里人眼中神圣不已的村长亦或里正,在官府眼中实在无足轻重,寻常不过听从官府的安排协助处理赋税徭役等杂事,即使任命也仅仅是口头而已,并没有专门的文书佐证。
    官爷们今日过来一趟,此事就算成了,木槿正式成为族人们口中的村长和官差口中的“甲长”。
    碍于木槿是个年轻妇人,官差只短短交代了几句话,并未同她深谈。
    而东小庄的乡民们却炸开了锅,他们老实巴交半辈子,头一回在官府面前坚持,何况最后还赌赢了,这让很多人心中五味杂陈。
    譬如九爷爷王长寿就感慨颇多,他对木槿说道:“不说远的,再往前推二十年,谁能想到一个丫头也能当村长哩!”
    他话里话外颇多感慨,难免提到从前的旧事:“想当年你二伯当村长的时候,上头还有几个老一辈的在,但你二伯到底是个读书人、能识文断字,见识比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人强许多,后来更是成了童生老爷,你虽是个女娃子,见识却不比老二差,你心里也别怵,天塌下来还有大伙给你撑腰。”
    王长寿活了几十年,无论自己见识的还是从父辈祖辈口中听说的,从未见有女人成为村长,他如今说出这番话,可谓真心实意让木槿知道族人们都在身后替她撑腰,放心大胆就是。
    木槿鼻头泛酸,赶忙答应着:“九爷爷,你勿忧心,我晓得你们的心意,往后也绝不辜负你们的相信。”
    王长寿欣慰地点头,而后拄起拐杖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走去。
    发洪水以前,王长寿身子虽不如以前硬朗,但尚未到需要拄拐杖的地步,等洪水来临,他又是泡在水里、又是不分昼夜被风浪吹打,身子骨不比从前,连走道都变得颤颤巍巍,俨然变成这个时代标准的老人模样。
    他晓得自己只有辈分高,在见识上既比不得亡故的王宝兴,也无法跟五丫头比,族人们肯让他当族长,不过看他辈分最高罢了,他不能给大伙添乱。
    而王宝山家则是另外一副情形——
    王宝山跟王李氏仿佛踩在棉花上,总觉得事情太过虚幻,他们的闺女年纪轻轻竟当上了东小庄的村长、还得到了官府的承认。
    当村长不稀奇、女人当村长可是头一回,王宝山呆呆盯着窗户不晓得在想什么,而王李氏的表达要比他直白得多,王李氏自打进门就没止住笑容,同崇文崇武说完又同周氏念叨、等实在没有人听她的话,则抱起懵懂的吉祥如意:“往后你娘就是咱们东小庄的村长啦,就跟你们二外爷1一样,东小庄百来号人都归她管!”
    或许王李氏声响太大,王宝山终于回过神来。
    王宝山心里同样高兴,除却高兴,还有浓浓的欣慰。
    闺女这几年给东小庄办了这么多事,族人们没有辜负她,这说明族人们知恩图报,不提品性本就朴实的人,即使常常被骂丧尽天良的疙瘩娘俩此次都没提半个不字,顶多在大伙围到官差周遭时悄咪咪退到后头躲着。
    王宝山看着王李氏近乎手舞足蹈的模样,压低声音呵斥:“他娘,你收敛着点,这样成何体统!”
    王李氏半点不恼,别以为刚才她没看见老头子拿衣袖悄悄擦脸,夫妻几十年,她还能不晓得他的德性?
    王李氏笑话说:“你呐,就是太端着,闺女当了村长,你指定比我还高兴。”
    “我不跟你犟嘴。”
    王宝山眼见说不过婆娘,只好随意扯了个借口避开,王李氏只管看着笑。
    等到木槿家去,果真被家里人摆出的架势给吓了一跳。
    周氏与王李氏在厨下忙活,她们将家中仅剩的白面拿出擀面条,按照王李氏的意思,应当包顿饺子,碍于没有肉菜做饺子馅才退而求其次;王宝山父子三人皆正襟危坐,偏偏有双胞胎不停捣蛋,生生让他们好不容易创造出来的氛围消失殆尽,显露出几分滑稽来。
    看到他们如此模样,木槿忍俊不禁,边笑边说:“我又不是当了官,只是做个村长替乡邻们办事而已,咱们真不至于这么欢喜,人家中举的都不会如此。”
    即使来到古代已有四年之久,木槿仍深受现代观念的影响,乡邻族人们的信任使她颇受震撼,接下来断断不能辜负这份信任,专心帮大伙办事才是,压根不曾想到从爹娘到兄弟嫂子皆一副她要当官的做派,实在是……
    “闺女,你莫笑爹娘见识短浅,当了村长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大事哩!”
    如果没有灾荒、不曾从西边逃到明州城,他们只会在方圆百里的范围活动,一辈子接触到的最大“官”即为村长,哪能不重视呢?
    听见王李氏的话,木槿心中五味杂陈。
    她说道:“娘,我晓得你替我开心,但你再想想,族人们因信任而冒着得罪官府的风险让我当甲长,但我光顾着高兴、顾着让家里人扬眉吐气不做实事,你说他们会不会寒心?”
    木槿知道,她必须让爹娘摆正位置,否则先从自家开始乱,整个东小庄迟早会逐渐变成一盘散沙。
    王李氏显然将话给听了进去,然而她依旧不松口:“我跟你爹进了家门才开始,在外头……”
    在外头她当着旁人的面始终绷紧脸色,尤其是对着二嫂,更不敢流露出丝毫喜色。
    王李氏与二伯娘暗地里攀比了几十年,如今二伯娘丧夫又丧子,王李氏同她说话都要斟酌字句,生怕引出二嫂的伤心事。
    到底做了几十年的妯娌,二人攀比归攀比,在大是大非面前总归不糊涂,出事之后,若非有王李氏在旁劝解着,二伯娘恐怕更难走出来。
    木槿晓得王李氏没有骗她,干脆借坡下驴:“娘,我没有怨怪你的意思,只是二伯在的时候凡事亲力亲为从不徇私,我本就比不上二伯,更不能因为族人们的相信肆意妄为。”
    王宝山老两口想到了二哥当初如何全心全意替大伙打算,心下一个激灵。
    他们净因为闺女当了甲长而欢喜甚至略有轻狂之意,居然忘记了二哥当初如何劳心劳力,若非闺女劝告点醒,再有几人捧着夸两句,说不准他们当真要坏事。
    桌上人人沉默不语,王宝山叹了口气:“往后我们定不会轻狂,你也当同你二伯一样尽心替族人们打算,莫要对不住他们。”
    眼见王宝山反过来劝告自己,木槿便晓得他这是转过弯来了,将筷子伸向碗里的面条。
    “娘,你还没说哪里得来的白面呢?”
    木槿记得很清楚,洪灾到来之前家中就没有白面了。
    王李氏笑笑,说:“你二伯母舀了半瓢给我,说让给两个小的解解馋。”
    二伯娘和崇运被救回来时,身子已经极差,加上丈夫跟长子等人的离世,整个人颓丧无比,最初几日连床都下不来,王李氏这个妯娌免不得整日照看她,两个攀比了大半辈子的人竟全然放弃了各自的小算盘。
    “那过几日你把咱家的腌菜给二伯娘带点去,之前……”
    说到此处,木槿生生停下话头。
    水灾到来前不久,王宝兴还说他家腌菜快要见底,让木槿送点过去,只是后头一直下雨接着迎来了洪灾,以至于拖到了现在。
    家里人看木槿的反应,心中明了,竟纷纷擦起了眼泪。
    王李氏把眼角的泪水揩去,笑道:“人老了,眼睛到底比不得从前好用。”
    逃荒那么苦,她都没怎么掉过眼泪,却在洪灾结束后反复哭过那么多回,实在丢人现眼。
    稍稍平复过后,王李氏接过木槿的话茬:“哪用得上你嘱咐,早就把咸菜送过去了。你二伯娘那里有我看顾着,你只管把心放进肚子里去,总不能信不过你亲娘吧?”
    二伯娘如今极少开口说话,面对王李氏几个老妯娌时勉强能开口说两句,至于其余人,大抵只能看见二伯娘呆滞的眼神。
    听见王李氏的保证,木槿终于放心。
    二伯生前替东小庄做了那么多,她总不能在二伯去了以后让他的妻儿受委屈,只是自己忙着与东小庄的年轻人一道重新修葺各处、恢复往日的秩序,难免有看顾不到的地方,唯有拜托王李氏帮些忙。
    按照二伯娘的状态,众人心中都清楚,二伯娘只能听进王李氏与族里几个婶子的话,其余人再怎么劝都无济于事。
    有些伤口,不得不依靠时间去疗愈,用时间将最表层伤疤冲洗干净,几十年后带着阅尽千帆的超脱同儿孙们讲起这段过分惨痛的经历。
    作者有话说:
    1外爷:即外公
    这本书还有几章就要完结了,本章算是一个过渡章节,完结之后可能会有番外更新,交代每个人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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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0章 尾声
    即使过去几十年, 人们仍旧对这段经历有着近乎刻骨铭心的记忆。
    在回忆里,家破人亡的惨剧铺垫起血色的基石,受尽磨难的可怜人历尽千辛万苦重建家园, 不过重建的路上总无法避免坎坷与挫折。
    本该是万物复苏的春天,一场突兀洪灾却无情毁掉无数人畜甚至植物的生命, 如今已经来到五月的尾巴, 勤恳的农人好容易将自家小窝修整好, 紧接着便马不停蹄地扛着锄头下地, 即使从前种下的庄稼荡然无存。
    对于庄稼人而言, 地里的东西就是他们的根、他们的命。
    如今命都要没了,怎能不痛哭流涕?
    东小庄和织女镇因有余粮的缘故,虽伤心, 情绪却到底平稳些,而完全没有余粮的人家,甚至会忍不住跑到田地里痛哭。
    那日, 木槿正跟着几个本家兄弟四处转悠, 因有洪水的冲击, 地里庄稼早就不见踪影,一向生命力顽强的野草亦被泡烂草根, 仅余下光秃秃的土壤, 更严重点的,泥土已经不剩多少, 露出大大小小的砾石, 无论如何, 野外的景象只能用一个荒芜概括。
    本应万物复苏、充满生机的时节, 因突兀的天灾而放缓前进的脚步, 无数人跌落在黎明的前夕。
    有人侥幸跨过生与死边界的吊桥, 看似已经来到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彼岸,环顾周围却无前路也无归处。
    于是,人们拼了命般挖掘被洪水冲垮的房舍、地窖、粮仓,期盼能够从里面找出可供生存的粮食。
    有人甚至后悔:“当初就不该带粮食上山避难,这下好了,婆娘跟娃被大水冲走不说,连粮食也没啦。”
    这般说辞难免有些事后诸葛亮的味道,然而却是许多人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可真让他们回到过去,照旧会将所有能带的贵重家当给带走,若将东西给舍弃掉,人就跟踩在棉花上差不离,总归不踏实。
    运气好的能摸进不知谁家的粮仓,从里头找到被大水冲泡良久、业已发霉污糟的稻谷,吃进去勉强能多活几日;运气不好的唯有辛苦出门找食吃。
    明州城以丘陵山地为主,若非临海贸易发达且有当地茶叶、布料支撑,此地早就变成所谓的穷乡僻壤了,哪有今日的繁华富庶?
    因此,惨遭洪水冲击的地表光秃秃的,甚至裸露出下头的石块,庄稼人打眼一瞧就晓得要坏事喽,石头上哪能长出庄稼,看来龙王爷这是将他们最后的后路给切断掉。
    至于指望官府,更是万万不可能。
    北边四年前就碰见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旱,那时候生起不小的乱子,如今尚未彻底平复,国库里空空如也,官府压根没有赈灾的粮食。
    被上天和官府双双抛弃的百姓无奈之下唯有自寻生路。
    先去自家宅子找寻,看能否找到点从前藏的食物;自家找不到粮食便去邻居家空了的房舍里翻找、去河湖里打捞、去打劫陌生人的口粮……
    洪水退去不久,河湖里沼泽间水多鱼鳖也多,但凡会点水性,就能找到口吃的,对于水性不好的人而言,只能通过打劫和掠夺博得生存的机会。
    因此,近日外头越发乱起来,直至出现匪盗成群冲击官府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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