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鬼魂般的女学生站在校门对面,仿佛已经消失,仿佛从未存在。
    南北东西,无数女学生中的一个,站在无限光辉的知识殿堂前,仰视着权力无形的阶梯。
    不对等的关系,衣冠楚楚的强奸。
    看得见的人早已目不忍视,看不见的人终生闭目不言。
    穿过周末往来匆匆的人流,女学生远远看见公交站台旁的白衣男人。
    第一周,它顶着企鹅头像和她交流,一直安慰她,像个好人;
    第二周,它问她要证据,她没有,它说可以当面聊聊;
    第三周,他站在校门外,是个男人,她吓跑了,觉得马上会被抓进校门;
    第四周,她没删他的联系方式,男人如约等待,站在离校门数百米远的地方;
    第五周,第六周,他站得越来越远。也许是校方想掩盖丑闻,派他来拿钱摆平……
    已经不能相信任何一个男人,可是,为了他坚持的等待,她还是决定给他拨去一个电话。
    女学生颤抖地攥紧电话,等着对面先开口。
    “同学,听得见吗?我在公交站台等你,你别怕……”
    “你想要什么?”她警惕地打断他的话。
    “任何证据,证词,如果有人愿意作证更好。没有曝光,就没人来调查。”
    “没有证据!我说了!你让我怎么留下证据?”
    “对不起……没有勉强你的意思,方便给我一点你的信息吗,只用于记录人数。”
    女学生沉默了很久,只说:“我姓康。”
    “你姓什么?”话筒里的声音猛然提高了。
    这声音不知为什么,真的给了她一种被关心的错觉。
    “康……别人有给你什么证据?你真的要帮我们举报?”
    这次是对面沉默了,很久,她听见斩钉截铁的回复:“我有证据,等我,别放弃。”
    女学生挂断电话,就删除了男人的所有联系方式。
    再看站台,白衣男人已经不见踪影。
    天下当然不存在这样一个男人,他是女人虚构的,幻想的,长久以来期望的。
    现实中如果真有这样的男人,早已被世人歌功颂德无数回,哪里还需要文艺作品编造伟光正的救世主?
    可笑。
    无数男主成就无数男神,仿佛嫌救世主的行列不够壮大,要和盘古,基督,释迦牟尼,宙斯,梵天,奥丁……抢一抢父神的信徒。
    天下没有真正理解女人苦难的男人,倒有许多等着救济女人苦难的作者。
    打这个电话,就像读一本言情小说,只是为了过把瘾,没有任何真东西。
    不要被浪漫的嘴骗了。
    女学生收起电话,抬起脚步。
    鬼只有去鬼的阴曹地府。
    女学生走着,走着,无知无觉地穿过校庆节的热闹,从白天走到深夜,从陆地走进河道。
    一股恶臭忽然袭入鼻腔,循着臭味的来源望去,芦苇荡里坐着一个女人。
    冬夜太黑,把栈桥的影子彻底抹去,只能看清被残月普照的莹莹河水,身处其间的女人,好像悬空坐在水面,黑夜中绽放一抹晴空的天蓝。
    也许神明并非雄伟的塑像,神明只是一点孩子气的哀愁。
    孩子气的额头映着寒风吹皱的水波……也许神明,只是一个超脱生死的老人。
    女学生看着她变化不定的脸,惊疑中,女人嘹亮的声音传来,打破了她对女神的全部幻想。
    “你要来块臭豆腐吗!”
    女人冲她遥遥举起手中的碗,于是没有神明,只有一个散发着臭味的女人。
    “你,能不能去别处吃?”
    “为什么?”
    “打扰到我了。”
    “为什么?”
    “我要自杀!给我留块清静地方!”
    “为什么?”
    原来是个无法沟通的疯子,信完男人,她居然开始信疯子了,女学生觉得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她继续往河水深处走去。
    “喂,你需要帮助吗?如果你需要帮助,你得主动告诉我,不然我是没法帮你的。”女人把手中的牙签插回碗里的豆腐上。
    “为什么想帮我?没人能帮我。”女学生麻木地回看她朦胧的眼睛。
    “你是附属中学的学生?你的生命刚刚开始,我不喜欢人类自杀。”
    “我至少有结束生命的自由吧!你不喜欢,又能怎样?”
    “不能怎样,就算我哭,也只有小河能听见我的眼泪。”女人把双脚放下栈桥,轻轻踩着水面。
    清澄的涟漪从她脚边一圈圈荡来女学生的腰间。
    “如果你不急着自杀,能帮我去岸边捡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吗?”
    “我捡完你能走远点吗?讨厌这股臭味。”
    “好说,好说。”
    女学生抬起湿沉的双腿,一步,两步,跋涉回岸上,翻起一块石头。
    “看见石头下的虫尸了吧?它们嘶吼过整个秋天,还是没能活过冬天,没来得及和我讲它们的故事,你能不能代替它们,给我讲一个故事。”
    数种虫尸死状可怖,石下印刻了它们挣扎求生的最后姿态。女学生一下瘫坐在河边,滚滚落泪。
    女人静静听完她的故事,全程没有插嘴,枯死的芦苇荡在她脸前摇晃,她的脸像风中一尾看不清的叶子。
    讲完了,女人问她最想要什么。
    “我要他们遭报应!”面对疯子,她没有顾忌地喊出心中的冲动。
    “你爱其她女学生,跟我爱姬清和一样,是不是?”女人往嘴里放一块豆腐。
    “我爱她们?我不知道。”女学生从未想过。
    “没关系,至少你爱自己,如果你只想赴死,不会选在这个离罪人最近的地方。”
    女人笑着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土,语气轻松道:“对自己的爱当然是爱,爱是很好的东西,为了爱,我答应你的请求。”
    请求?让他们遭报应?女学生觉得是自己把头哭懵了,所以没法理解她的话。
    “我帮了你,作为交换,从此你必须做到一件事:你可以杀人偿命,不可以自杀自残。否则我会遭受反噬。”
    “反噬,什么意思?”女学生见她走下了栈桥。
    “反噬,什么意思?”
    女人困惑地重复一遍她的话,真像个记性不大好的老人。
    没来得及反应,女学生的手里就被塞进一碗豆腐。
    “呀,现在你也臭了,得回家洗个热水澡了。”
    话音未落,女人转身轻快地跑走,像恶作剧成功的孩子那样,只留下一个逃逸的背影。
    女学生踩着石头走出森林,每踩一脚,都会想起石下层迭的虫尸。
    哭丧的文化盛传千年,廉价的泪水不是羊水,无法承载生命的阵痛。
    是时候冒犯看客对苦难的期待了。
    不需要一个女人的死来埋葬群体的罪恶,更不需要一个女人的死来妆点群体的正义。
    逃吧!为自己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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