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 作者:阎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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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都一样呀,也是这么大,这么红,写了这些字,盖了这个章。”

    “一样我就放心了。”玲玲像悬着的心落到了肚里去,放心地走开了。走开了,想起还没把喜糖给人家。慌忙又抓了一大把的糖,跑回去塞到了人家手里边。

    又往前边去,到了另外一条胡同里,敲门时,玲玲忽然想起来,走过一条胡同了,都是她敲门,都是她涎着笑脸去报喜,给人家塞糖、递烟去说话,叔只在她的后边脸上厚着笑,赖人的笑,还把那好吃的糖在嘴里嚼得咯嘣嘣的响。于是着,玲玲把举起敲门的手重又放下来,扭回头:“这回该你了。他们家里男人多,来开门的准是男人哩,该你敲门了。”

    叔就把身子朝着后边躲。

    玲玲又一把将他拉上来。

    叔笑着:“可是你说的,今夜你要叫我一百声的爹。”

    玲玲脸上堆着红,点了一下头。

    叔又说:“那现在先叫我一声吧。”

    玲玲叫:“爹。”

    叔又说:“再大声叫一下。”

    玲玲就大声:“爹!”

    叔就笑着过去敲门了。

    院里有了应:“谁?”

    叔应道:“伯——我借你家东西用一用。”

    门开了,叔的脸上挂着赖赖的笑,慌忙给人家递上一支烟,又递上点着了的火。人家说:“借啥呀?”叔说:“不借啥,我和玲玲结婚了,领了证,玲玲非要让来给你点支烟,让你吃把糖。”

    人家明白了,脸上也笑着,说了“恭喜、恭喜”的话。

    他们就又到了下一家。下一家是丁小明的家,叔竟硬着头皮去敲门,玲玲一把将他扯开了。

    一个丁庄都挨家串户走过了,糖也散完了,烟也散完了,回家取钱想要再买些烟糖去学校报喜时,给爷和那些热病人们报喜时,出了一件事,很小的一件事;出了一桩事,很大的一桩事。叔过自家的门槛时,绊着门槛了,从门外摔倒在了院落里。夏天里,热的天,穿得薄,身上擦出了血。胳膊上出了血,膝盖上也出了几丝儿血。

    要说也没啥了不得,就是出了一些血,可叔除了那出血的地方疼,他还觉得浑身疼。浑身冒热汗,后脊柱却是发冷的疼。摔倒在地上,我叔撑着身子坐起来,擦着手上的血丝说:

    “玲玲,我浑身都是疼。”

    玲玲就慌忙把他扶到床上去,为他擦着汗,擦着身上的血。他就跪在床铺上,虾米样,弓着身,弓跪着,额上的汗,大滴儿地朝着床上落。浑身疼得打哆嗦。疼得嘴唇都成青色了。拉着玲玲的手,把玲玲的手也抓成青色了,还用指甲朝着她的肉里掐。掐着说:

    “娘,我怕躲不过去了这一关。”

    玲玲说:“爹,没事的,这几年庄里下世那么多的人,和你一块发病的都已经不在了,你

    不是还好好活着的吗。”

    叔就有泪了,脸上没有了往常赖人的笑:

    “娘,这一回我是不行了,我连骨髓里都是撕着疼。”

    玲玲就给他吃了止疼的药,又喂他喝了半碗汤,待那疼终于轻了些,她就坐在他的身边和他说了很多话。

    很多的话。

    说:“爹,你说你真的过不了这一关?”

    叔不笑,没有了往常赖人的笑:

    “怕是过不了这一关。”

    “你要真下世了我咋办?”

    “我下世了你就还活着。能活一天是一天,要眼看着让爹和哥把咱俩的墓挖得大一些,宽一些,高一些,宽宽敞敞和咱家的房子样,和咱家的院子样。”

    “棺材呢?”

    “哥都答应了,说你我下世了给咱俩一人一口好棺材,最差也得是桐木板,柏木档,棺板三寸厚。”

    “他要是不给呢?”

    “好歹他是哥,一奶同胞呢,他咋会不给呢。”

    “你没看出来他把结婚证都甩在了院子里,说你为我闹翻了天,把这房子、院子押给了丁小明。”说:“哥他心里恨我和你结婚哩,他真的不愿请人挖一个大的墓,想着人死了大小的墓、好坏的棺,其实都一样,你说我拿他还有啥法儿?”

    说:“你想呀,现在别的东西都不贵,就是棺材的价格飞着涨,一口好棺材从四、五百涨到七、八百,他给你我两口好棺材,算下来就是一千五百块,让谁给谁不心疼呢?”

    说:“亮,哥不给棺材我一点办法都没有。要下世还是我先下世吧,你活着就能眼看着让人把墓挖得和院子一模样,把棺材做得和这砖瓦的房子一模样。”

    说:“爹,你还是活着吧,要是必须有一个人先下世,还是让我先下世的好。”

    他们说着话,嘴不停,不停歇地说。说着就把那疼给忘了。原是说好夜里她要一连声地叫他爹,叫他一百声的爹,叫着爹好好侍候我叔的,任由了他,由他享受呢。可现在,她的身子好好着,他的身子不行了,不能再做那事了。热病在他身上扎了死根儿,她不和他说话他就觉得身子疼。本是摔倒了的破皮疼,可热病让他的身上没有一点抵抗了。没有了一点抵抗的力,随便一点疼,就会疼到他的骨缝里。疼到他的骨髓里。每个关节都像刀挖样,刀剜样,像有着铁棍、木棒硬往那关节缝里插,撬着的疼。往死里活里撬着疼,如同要把他的关节撬开样。如同有着一根生锈的针,针上穿了粗麻线,正顺着他的骨髓从下身朝着他的上身穿,疼得他咬着的牙都发了酸,汗在额门上哗哗哩哩流。

    夜已经很深了,深得如是庄里的胡同样,深得如是扎进平原深处一条小路样。门外的月,那月色,乳乳的白。乳白着,从窗户渗进来。蛐蛐的叫,也从窗外渗进来。闷得很。月色里,那蛐蛐的叫,白亮的叫,在往日该是凉荫荫的叫,可是这一夜,却是闷得很,叫声热得很。因了疼,叔的心里像是着了火。像是堆着一炉大碳火。能锻铁的火。他一会把身子虾米样爬着弓在床中央,屁股翘到半空里。一会又倒在床铺上,死虾米样倒在床中央,身子卷成一团儿。死虾米样卷成一团儿。再一会,仰躺着,把双膝弯在半空里,双手死死地抱着两个疼成苍黄的膝盖骨,人像仰躺着的死的虾。死久了的虾。只有把身子弄成死虾样,他的疼才会轻一些。

    轻一些,也还是得不停嘴地叫:

    “玲,我活不成了呀?”

    “娘,你再给我吃点儿止疼药。”

    他唤着,把床上的单子揉成了一团儿,身上的汗,让他和单子沾在一块儿。玲玲不停地给他擦着汗,不停地给他说着话。捡那他最能听进去的说。听进去了他的疼就会轻一些。听不进,他就用拳头擂着枕头唤:

    “我快疼死了,你还给我说这呀。”

    她便慌忙用湿毛巾擦着他身上的汗,给他换个话题儿。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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