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景珺身边时,文充华还没离开,正低眉浅笑,抚弄自己微隆的小腹,昭示不属于皇后的喜事正在她身上发生。景元绮忽然对容南莲有了久违的怜悯,她恐怕还不知道新人笑得有多么真挚喜悦呢。等景珺回来后,文充华就恋恋不舍地走了。
    “阿攸,你先跟师傅去学习。”
    景明文点点头,由秉全牵着手走了。景元绮不禁看着弟弟一步步走出她旁边,有些出神。
    “阿琦,跟耶耶来。”
    景珺笑着向她伸出了手。
    他的手宽大温暖,将女儿幼小的手整个包裹住。天伦之乐莫过于此,她矮小的身影逐渐长大,小小的手也会在有一日瞬间膨胀开,那时父亲就不能牵着了。
    景元绮握着父亲的手,任由他缓慢地将她带入阴沉抑滞的夜色。今晚连月亮也没有,黑下来的夜像极传说中南方毒人的瘴雾。她心中有块凝固住的月影被火化开,在胸腔里不停翻滚爆炸。
    他们踏上篆刻了水波纹的台阶,走到兰草菖蒲的屏风后,是几个书箧和一块用旧了的蒲团。这时候,景珺停下脚步,不无激动指向庭院里刚种上的花苗。
    “阿琦,看。”
    她循声望去。景珺见她没有问,笑着说道:“阿琦,你还记得耶耶跟你提过,你出生那天,宫里的海棠花开了。所以明年生日,耶耶把最好看的海棠送给你好不好?”
    景元绮的眼有些亮了。
    “耶耶,最好看的海棠花,留给我及笄的时候吧!”她兴奋地看着景珺。
    景珺一愣,一阵子都没能说出话。
    “好,好,等阿琦及笄,耶耶把更好看的海棠许给阿琦。”
    话虽这么说,可他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为什么她这么惦记长大,长大后耶耶就很少能见她了呀。
    面前的女童催化成了那个病死在床榻上的中年女人,他似乎从出生就注定看不到那个女人最青春美丽的模样,可即使如此,他爱她,爱屋及乌,爱他们之间唯一的血脉存在,爱能弥补他永远缺憾的女儿。
    孩子们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在十几岁便成家的比比皆是。窗棂上有鸟抓过的爪印,那是被圈养在附近的一对寿带鸟。它纤长的白尾羽在低矮的屋檐下飘飖优游,曳泻出一团碧霞兰烟,随后振翮而去。
    景元绮抿着唇。明文怎么还没回来。
    皇帝似是倦了,摸摸女儿的头,“你去先歇息吧。”
    她已习惯宫人的服侍。绿摇跟着他们一起来到御前服侍,丝毫不掩脸上的兴奋。
    “阿琦看,这是陛下送给你的镜子。”
    星云纹金镜很是沉重,四周铸以龙凤日月图案,镶以明珠翠玉。镜面很是清晰,绿摇神秘说道,“据说这是上古圣人之物。天地阴阳而成就,上可通三界,下可正大道,这个可是真宝贝呢。”
    “这镜子不好看。”她下了判断。
    “诶?”
    “太华丽了,晃眼睛。”
    景元绮的脸庞随之映入那层水银,在镜子里被繁复耀眼的金光压得稍显苦涩,她努力牵出一抹笑容,那光辉却更加灼灼。
    不过令她颇为惊奇的是,镜中竟然没有旁边绿摇的身影,连身后的陈设都无法映照出来。
    “绿摇,你看。”
    绿摇凑近镜子,景元绮紧紧盯着。当她的发髻跃进那片金光之中时,便在那头的视界陷入了虚无和朦胧。
    景元绮若有所思,一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涌至心头。她听说过宫中有众多神异之事物。摩邓女人偶,能让观者忘记睡眠日夜望其容色。女巫献诗,说是对她和弟弟命运的警喻。巫术驱鬼,拿俑者血液作法驱赶伥鬼。不知这轮金镜又是何用处?一想到这三件事总归太乌烟瘴气,她看着金镜,总觉得古怪。
    “拿块布罩上,绿摇,我们先睡吧。”估计景明文是不会来这里了,毕竟父亲让他们分开来住。
    绿摇取来一条黑色锦纱,覆盖在金镜上。不久后,宫人把燃烧的宫灯挨个熄灭,金镜也就彻底黯淡沉默下去。
    他有点喜欢大女儿了。自从发现景乐安嗜好凌虐,他便试探着给她一条细长利落的线鞭。景乐安眼中满是侵略性的兴奋,几月后,她给他看了浸染血迹的鞭子,不用多言,光严殿的奴才必定受了不少苦。景珺内心瞬间被猛地燎烧,随之有些口干舌燥,没想到最先领略君主之乐的竟然是他向来不在意的长女!
    未来太子的心性倒要好好琢磨。不能像他和乐安一样暴戾,也不能像阿兄一样荒诞……他的眼中聚起笼笼散散的阴云,似是湿意颇浓的江南三月。容修仪的样貌已彻底没有任何印象,不过能肯定的是,她跟她的姐姐很不一样,温婉动人有如文充华,毕竟他偏好这类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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