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宵昏睡中开始发热,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拎出来一般潮湿,郁晚守在床边给他擦洗了许多回,直到天黑才趋于好转。
    他昏昏沉沉睁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人看了许久,半晌才沙哑着声音开口:“郁晚...我是不是做梦...?”
    郁晚握住他的手,用脸颊蹭他的手背,“你不是做梦,你是烧糊涂了。”她又问:“是不是还难受得厉害?”
    闵宵阖了阖眼感受一会儿,“好受些了。”
    郁晚放下心来,“你想接着睡觉,还是做些别的?”
    “我想和你说话。”
    “好。”郁晚将油灯端近一些,将两人的面孔照得亮堂堂,笑着问:“你想说什么?”
    闵宵看着她却又不说话,唇抿成线微微下拉,面颊因为高热而蒸出潮湿的浅红,湿漉漉的眼睛蕴着幽怨。
    郁晚摸不着头脑,“怎么忽然不高兴了?”
    闵宵垂下眼,“我都这幅样子了,你就不能主动说吗?”
    “说什么?”
    “说你爱我,说你不能没有我,说你想永远和我在一起。”闵宵不满地蹙起眉,郁晚当真不解风情,说情话还要他手把手教。但很快他又妥协,闷声道:“我想听。”
    郁晚面色复杂,一时未开口。
    “没错。”闵宵缓缓叹一声,苦涩地笑,“这些话其实是我想对你说的。郁晚,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牵过郁晚的手贴上自己的脸,湿润的眼尾轻蹭她的拇指,“遇袭后的这些天,我一直在后悔一件后悔过无数次的事——我后悔五年前不该和你吵架。我忍不住想,如果注定要死在二十叁岁,我希望这五年都是和你一起度过。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短,短到我不甘心、不忍心、也舍不得死。郁晚,我们曾经说过要相伴一生,这话现在还作数吗?”
    湿热的水意沾湿掌心的纹路,郁晚轻轻吸了吸鼻子,“当然作数。”
    闵宵含着泪笑开,干燥的唇轻轻贴了贴她的手心,“往后你想做什么,我不会拦着你,但你也不要再将我推开。”
    郁晚郑重点头,“等誉亲王落马、郁家沉冤得雪,这二十多年来的心结便算抚平,往后我也该重新做打算。”
    “你想做什么?”
    郁晚沉吟片刻,故意卖关子,“还未着手开始呢,以后告诉你。”
    两人又天南海北地说了许多话,夜色渐深,正当睡意昏沉的时候,屋外的木门忽然“吱呀”一声轻响。
    郁晚倏然眼神清明,竖着耳朵去听,那脚步声是绿曲的,正匆匆朝萦娘夫妇的住房去。
    她松下一口气,想起白日与萦娘的谈话,喃喃道:“既然萦娘是符家人,绿曲应当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闵宵颔首,“符家出事距今不到二十年。”而绿曲看起来已有二十岁。
    “现下也不知是个什么状况,在集羊镇丢了人,边北王往怕是要将这镇子的地皮都翻起一层。”
    话至此处,绿曲的脚步声又仓皇往门外去,郁晚纳罕地开门去看,只看到将将关上的院门。
    符松萦站在廊下看着她离开,眉间深深蹙着,面带焦色,郁晚出声问:“萦娘,可是出事儿了?”
    “束渊下令让夫揭氏率兵十万陈于边线。”符松萦的声音里仿若浸着寒冰。
    郁晚大惊,“这不是铁了心逼十四州开战?”本就是战火一触即燃的关头,在跨一脚就能越界的地方突然布上十万兵马,这是何等嚣张的挑衅!
    本以为将人质解救出来就能暂缓两地战事,谁承想这束渊当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好战到这等地步!
    她虽不涉朝政,但现下的境况她也清楚,“须让夫揭氏撤兵才行。”
    土匪抢地盘且会为了争一口气而大打出手,何况是一国之君,十四州并不势弱,一再忍让只会有损国威。
    “夫揭氏只听王印行事,如今束渊为王,他自然听从他的号令,除非...”符松萦面上愁绪更浓,“除非我们能拿到王印。但此事颇为曲折,一言难尽。”
    她见郁晚干着急,递来安抚的眼神,“夜深了,早些歇息吧,这些事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
    边北少雨,眼下正值春日,难得落下几滴甘露。
    纶尧给闵宵做了一辆轮椅,郁晚推着他在门口吹风,看屋檐下的雨帘如断线的白玉珠淅沥坠落。
    郁晚给他理了理腿上的薄毯,“下雨天腿疼吗?”
    闵宵牵过她的手仰脸看她,“不疼。”
    郁晚依偎着他坐下来,怔怔看着面前的雨景,心脏像是被浸泡在雨水中般憋闷。
    她叹了一声又一声。
    “怎么了?”闵宵捏一捏她的手指。
    郁晚知晓闵宵比自己焦虑更甚,只不过还分出心思在意她的情绪。
    她闷声喃喃:“这几日萦娘和纶尧昼伏夜出,脸色一日比一日差,外头的境况怕是不妙。”
    闵宵“嗯”一声,目光落在阴沉潮湿的天幕上,“一旦开战必定流血漂橹,边北与十四州积怨愈深,不知何年才有复通往来那日...”
    “...”
    一时无人说话,绵密的雨声听得人生出恍惚之感,后知后觉出有马车行路的辘辘之声朝宅子过来。
    马车在宅门前停下,雨水落在车顶砸得噼里啪啦响,有人下了车,冒雨大步跑到屋檐下,将积水踩得飞溅。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门缝里探出个脑袋,竟是七八日未见的绿曲,她一边抹着额上的雨水一边朝郁晚招手,“晚娘,叫一下阿爹和阿娘,让他们帮忙接人。”
    符松萦听了郁晚的话,眼里一亮,叫上纶尧一道带着伞出去。
    不多时,叁人搀扶着一位年过古稀的老先生进门来,他是纯粹的边北人长相,头发已近乎全白,皮肤干皱地覆在深邃的轮廓上,身骨孱弱,被人扶着颤颤巍巍地迈步。
    短短一段距离花了好些时间才走到檐下,符松萦向他介绍了郁晚和闵宵,又向他们二人介绍这位老先生,如郁晚猜想的那般,她说:“这位是因淮老先生,绿曲的师父。”
    看来那首饰铺老板所言并非全然虚话,这处地方不是因淮老先生的宅子,但他的爱徒在此,故而能在此处见到他本人。
    郁晚与闵宵拱手行礼。
    因淮老先生虽是边北人,但周身带着常在十四州人身上可见的儒雅气度,为人谦和,周到地向他们两个小辈回了礼。
    料想是事态紧急,他未多做歇息与寒暄,径自随绿曲进了郁晚之前闯进去的那间屋子。
    郁晚看着他匆忙的背影,心底恍然,惊诧道:“这是要...伪造王印?”
    因淮老先生是边北无出其右的玉雕高手,在这等紧要关头,顾不及他身体抱恙将人请来,定是走投无路、不得已为之。
    符松萦眸色黯淡,未作否认,“只能一试了。”
    整整叁日,因淮老先生闭门未出,郁晚推闵宵出门透气时时常能听见屋子里敲凿玉器的脆响,从声音足以判断操作的人手法老练,技艺精巧。
    她隐隐觉得奇怪,连因淮老先生这等玉雕高手也造不出假吗?
    闵宵目光凝在那处,淡声道:“我想进去看看。”
    那门大敞着,除了绿曲,符松萦和纶尧也都在里头,当算不得打扰,若是不妥,及时退出便是。
    “好。”郁晚推着轮椅过去。
    他们未走到最里间,和符松萦、纶尧一般在门口侯着。郁晚探着头往里看,因淮老先生手里握着一柄精巧的刻刀,手下是一块青玉,他正细细刻划线条,青白的粉末沾满枯瘦的双手。他面上绷着,显出愁苦焦急之色,绿曲给他擦了数回要淌进眼里的汗。
    这王印这般难雕?郁晚不懂玉雕,在她看来只要知晓王印的样式,选用合适的玉器材料,配以雕刻的人精妙的手法,当是足以做出以假乱真的物件。
    只不过她想不明白用这法子的动机,假的终归是假的,只要束渊那处能拿出真的,这谎言便不攻自破,如何糊弄夫揭氏退兵?
    她疑惑得厉害,便直接问了出来。
    符松萦面色寡淡,沉声道:“王印丢了。”
    她无奈地叹一声,“现下,束渊拿不出王印,束绪也拿不出,夫揭氏自然是听从君王号令。这几日边线已有过小幅摩擦,多等一日便可能来不及阻止这场大战。”
    郁晚怔愣一瞬,待反应过来她的话,猛地高抬眉骨,心脏一滞,又突然加快砰撞,震得耳中嗡嗡作响,越来越快...
    “当初绿曲随因淮老先生奉命入宫雕制玉器,费尽心思将王印盗出来,为了稳妥,王印被一分为二,我们手头只有一半的王印,另一半...不知去向。原本我们与人约定好于四月初一交付,可那日闵少使一行路过集羊镇,交付的客栈被严加把守,我们临时转而去组织营救。那一日错开,一直到如今再未有时机接洽。眼下十万火急,只得请了因淮老先生来帮忙复原残缺的另一半王印,这要比重新雕刻一整枚难得多...”
    符松萦话音落下,忽然发现郁晚面上神情收敛得极为严肃,唇紧抿着,对她的话未做回应,一言不发地转头出了门。
    不多时,她迈着疾步回来,在她面前站定,朝她直直伸出手臂,指尖攥得发白。
    符松萦不明所以,心下正无头绪,只见那只手倏然摊开,掌心躺着一枚残缺的青玉符。
    郁晚定定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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