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彧浑身冰冷,悬于一线的意识再度昏沉,她坚持麻木地思考着。
    罪恶——当然,她罪行累累。
    当年法尔希德为了惩罚她处死的年轻的伊美尔、如今洛林为了救出她杀死的更多无辜者……
    要塞军事法庭外那流水线般被送上断头台的嫌疑人、要塞城内弹尽粮绝饿死街头的平民、两军对峙中化为齑粉的年轻士兵……
    她统统要为此负责。
    为什么不早做打算呢?她能说“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要塞可能会叛变”吗?
    卫澄明明直说了,她明明也警告过洛林了。
    她不知道洛林一待她出事就会想报复吗?
    她为什么放任自流地让惨剧发生了呢?!!
    方彧在脑海中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身体很冷,意识行将解离消散。
    她听到洛林惶恐地叫她的名字,却只一味固执地扪心自问——
    身在一扇高大幽僻的铁门前,她跌跌撞撞,拼命叩动生满青苔的门环。
    她怎么砸都砸不开,她不敢砸开……
    咔嚓一声,脚底的大地翻向天空,她彻底昏了过去,大门在地动山摇中被撞破,天光乍泄——
    哦,没错,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啊。
    根本不是什么法律,什么程序正义,什么“思想犯罪不能受惩罚”……
    她,她自己的心……不愿及时“处理”掉谢相易和卫澄。
    如此私情,而已。
    **
    凯旋号。
    “提督,提督!提督啊啊啊!我苦命的姐姐,你再不缓过来我们这可要一尸两命啦!”
    爱玛作抚尸大哭状,干嚎了半天。
    帕蒂摸了摸方彧的头发:“行了,你别叫了,让她……昏一会儿吧。”
    爱玛抬起头:“可是我看提督再不缓过来,我们长官就要缓不过来了!呜!”
    帕蒂无语了,继续像检查布娃娃一样检查她久违的提督——
    方彧的右手食指上有一道参差不齐的很深的疤痕,看起来是反复结痂又咬破的结果。
    帕蒂一愣,不觉咬住牙关:“她……受了很多苦吧。”
    爱玛:“说句你不爱听的,我们在廷巴克图也受了很多苦,死了很多人。如果她当初别一走了之,就根本不会有那么多人敢来欺负我们。”
    帕蒂:“……我也不明白提督当初为什么要走,但好在安全回来了。”
    爱玛:“她现在回来,那姓陈的会怎么想?”
    帕蒂:“……”
    爱玛撇撇嘴:“你看我,再看我也是那么回事。”
    突然,床上的人眼睫动了动。帕蒂忙俯下身:“提督!”
    “……”方彧苏醒过来,见到帕蒂的刹那间,明显愣了愣。
    她立刻笑了一下,声音嘶哑地强迫自己开口:“你回来了。”
    帕蒂眼眶一酸:“嗯。当初如果不是我随随便便离开提督,也不至于——”
    方彧笑笑:“认错这种事,就不要争先恐后了吧。”
    帕蒂擦了擦眼泪,终究还是一声哽咽,慌忙转过头别开视线:
    “对了,弗朗西斯卡呢?刚刚还在,然后就突然躲起来了。爱玛,去告诉他,不用躲厕所掉眼泪了,提督醒了……”
    这时,星舰上的通讯界面突然亮起。
    众人都是一愣——是个来自桑谷的陌生号码。
    爱玛:“不会又有人追上来了吧?明明已经快到家了!”
    帕蒂:“是谁?他们怎么还有脸拨咱们的号?”
    “管他呢,挂断挂断,再标记个骚扰电话……”
    一直沉默的方彧忽然撑着胳膊坐起:“不要挂……是安达。”
    “!?”
    众人再次炸开锅:“安达?那还是标记诈骗电话比较好!”
    “呕,那个大傻逼还没死啊!我以为他早就死了呢。”
    “这么轻易就死,那岂不是太便宜他了。哼,但愿他多活几天,到时候非要……”
    众人口吐芬芳,方彧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她没什么力气,又不想麻烦别人,耐着性子把被子一点一点扒拉到一边。合上眼,深吸一口气,她扶着床头站起来,立刻两腿一软。
    哎哟,真吓人,这么短的时间内,好像就站不起来了哪……
    当众人如梦方醒地一拥而上要扶她时,方彧已摇摇欲坠地扶住办公桌——
    她小声说:“劳驾,有能见人一点的冬装军大衣吗……冷。”
    众人:“!”
    一瞬间,她眼前多了七八套军大衣。
    提督披上一件最厚的外套,抓了两把蓬乱的头发,尽量坐稳身体,然后——
    面无表情地打了个“都出去”的手势。
    众人:“……”
    房间内只剩下她和那个通话界面。她接通了通讯。那边没开摄像,只有一只猫猫头。
    方彧端坐不动,心情已经和脸色一样平静。
    事情清晰起来了,她明白接下来该如何做。
    廷巴克图以流血强迫性地与她签订了契约。作为演员的她,不再拥有罢演的权利。
    她的剧目已上演,戏服穿上了就无法脱下——
    从今以往,再没什么能解除她的痛苦,只有好好地扮演一只傀儡,等到生命的终点再询问:
    “如果我演得好,就为我鼓掌吧!”
    ……
    “安达。”她平静地开口。
    “已经只剩下‘安达’这两个字了吗?我记得,以前你还会敷衍地站起来意思一下,叫‘阁下’什么的。”
    方彧把手悄然背到身后,按住疼痛的躯干:
    “人一般只在两种情况下起立,一是出于个人的尊重,二是出于某种社会体系之内的不得已——你觉得你还占有哪一个?”
    安达失笑:“我更好奇我曾经占有哪一个。”
    方彧:“前者。”
    安达沉默片刻:“……我一直希望有机会,以个人的身份与你对话。”
    方彧:“那不行,我是以远星匪首的身份与你对话的。”
    安达冷笑:“哦,公然以廷巴克图的首脑自居了吗?你问过陈将军和雪朝先生的意见?”
    “不需要问。”方彧冷声:“我知道怎么……取回我自己的东西。”
    她用掌心抵住桌面,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如果对方不情愿该怎么做,您不是都教我了吗?”
    安达沉声:“我很欣慰你有这样的决心,看来不再想着逃到远星去了。”
    ……逃到远星去,的确不再考虑了。
    方彧艰难地维持坐姿,暗暗想,因为现在一直在想逃到宇宙之壁外去。
    安达冷笑:“还是这些年联邦的宇宙之壁技术有所突破,你打算干脆去外星系殖民地了?”
    “!”
    方彧垂眸:“远星太荒芜,我的人受了很多苦,我会带他们回到桑谷。”
    安达不怒反笑:“桑谷的确是个好地方。你登上过黎明塔的最高层吗?”
    “……”
    “你站上去看看吧,到那里,你会感到自己胸膛里栖居着一只野兽。”
    安达淡淡说:“所有的驯兽工具只有一条麻绳子,必须勒紧缰绳,否则它会损耗你的理智,磨灭你的情感,最终把你吞噬。”
    “方彧一直很理智,我真想看看,何等的理智才能与之抗衡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方彧平静道:“有您提供案例,我会努力不变成一个怪物的。但您恐怕看不到了吧。”
    “我当然将会死去。”安达也平静地说,“死亡毕竟是一门平等的哲学。”
    “您还能活多久?”
    “这有些直白吧。你不怕伤害我的心灵吗?”
    “哲学家活着不就是在为死亡做准备吗?”
    安达失笑:“你柏拉图学得倒很好,但柏拉图已经被现代哲学批判得体无完肤了——你指的死亡,是意识层面还是物质层面?”
    “这两者不会一同消逝吗?”
    “如果我现在从黎明塔跳下去,那大概会同时消逝。如果我就这样安静地等候死神降临,那就会先一点点交出灵魂,再失去□□……您知道的,就像您得了阿尔茨海默症的外祖母一样,先失去灵魂,再璧还躯体。”
    方彧合上眼:“那您不如现在就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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