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然一声巨响,眼前无数火光闪过!陆鸿一惊而起,那夜,那火,那场大战,那神都。
    无数的战火硝烟在眼前悄然飘散,只剩下午后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
    战争仿佛就在眼前,而陆鸿却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十年前的另一个世界,以为自己正坐在咖啡厅的落地窗内,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发呆。
    但是这种恍惚也只是一瞬,下一刻他就清醒了过来,因为他瞧见迟行的脑袋伸进窗来,“噗噜噜”打了个响鼻。
    迟行自打丰庆六年由司马巽赠送给他开始,至今已经九个年头,当年活泼的少年马,如今也已步入中年。
    不过迟行体格健硕,精神极佳,驰骋起来,风采不输当年。
    陆鸿伸手拍了拍马颈,从冷盘之中抓了一把毛豆,任由迟行嚼食。
    他伸出脑袋左右望去,李嫣带着两个娃娃,说是去买丝料,可到现在也不见个人影,再晚可就赶不及出关了……
    此时他所坐的茶铺之内,十来个闲汉围成两桌,正纵声大笑着说一些仿佛十分可乐的话儿。
    陆鸿就是被这一阵笑声吵醒的。
    只听其中一人粗着嗓子大声道:“我说见渔公根本没死,他老人家福大命大,给个半条命的李嗣原捅下一剑就能死了?”
    旁边一人气极反笑,反唇相讥道:“废话,陆天策再厉害也是人,不是神,捅一剑怎么就不能死?”
    跟着另外站起来一人,双手连连下压,打了个圆场:“好啦好啦,争这些又有甚么用。当年陆天策在洛水河畔,一战杀得姜炎十几万大军灰飞烟灭。这种天神一般的人物,你要说他进了城就被装扮成小兵的李嗣原刺杀,小弟也是不信的。不过事实俱在,朝廷说是死了,那咱们只能认作是死了——年年天策庙的香火谁也没少敬,陆天策相公和李红袖娘子像前,头也不少磕,是不是?”
    先前那位坚信见渔公没死的仁兄,也点了点头,说:“那倒是,别说两位相公娘子,就是陈、胡、王、金、张、喜六位护法的灵像,也一般的磕头!”
    打圆场的那人一拍手,说道:“照啊!不过喜护法我是不磕头的,这位老兄当年保得洪叔公到极南占城,为中原求得占城稻种,虽然也是大功一件,不过毕竟没有保得陆天策‘神都外五战定乾坤’。况且喜护法如今好端端在平海军做军指挥,要拜总是早了些。”
    周围众人显然对此人的高论深以为然,全都应声点头。
    这时陆鸿身边的窗外又是“唏律律”一声,一匹枣红马的马首也探了进来。陆鸿没等瞧马,先向店门口瞧人,果见一袭红袍的少妇手中抱着一个吃奶娃娃,后边跟着个半大的后生,一道儿走进店来。
    那少妇未施粉黛,衣着也朴素干净,尚未进门,艳光已照得这破落茶店四壁生辉。
    先前那些扯天谈地的闲汉们,此时都停下了说话,齐刷刷地转头瞧去,十几双目光随着那少妇一直转到陆鸿的桌边。那少妇尚未落座,一直跟在后边的半大后生却怒了起来,冲着那些闲汉喝道:“非礼勿视!”
    他稚嫩的声音透着义正言辞的气愤,小脸蛋红扑扑的,挺胸站在那少妇身前。
    那些闲汉见他这样年幼,一时发作不得,只好都悻悻地转过了脸,目光却还躲躲闪闪地往那少妇身边乱扫。
    陆鸿见状笑了笑,说道:“坐罢,怎么空着手回来了,还这样迟?镇子上没有入眼的丝料吗?”
    那少妇摸了摸后生的脑袋,向陆鸿嫣然一笑,说道:“这种小地方……不说也罢。不过我倒是在路上听了会儿说话演义,讲的是先帝开元元年神都之战!”她说着眨了眨眼,黠然一笑,又道:“那位说话人将某位仁兄夸得天花乱坠,所以不免多听了一会儿。”
    陆鸿假装很有兴趣地问道:“哦?说到哪里?”
    少妇笑道:“从陆天策大破姜炎、率领天兵天将杀进神都,不幸遭遇李嗣原假扮士兵暗杀,直到天下大定、新君登基,册授陆公为正一品天策上将、尚书令、齐国公
    !”
    这少妇自然就是李嫣了。
    陆鸿摇头苦笑,他既已等到了人,便不再耽搁,摸出十几个制钱,丢在桌面上,起身说道:“走罢,尽早出关回家。”说着伸手接过娃娃,同时牵着那后生便走。
    李嫣点了点头,也收拾行李跟了上去。
    两人刚走没几步,忽然听见门外一个大嗓门,带着几分惊异的音调大声问道:“这两匹好宝贝是哪位老板的座驾?”
    话音未落,门外人影一闪,一个花团锦簇的人影便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谁知那人刚刚现身,原先漫谈的那些闲汉好像触了机簧一般,瞬间都弹了起来,齐齐躬身,欢声叫道:“泉马王,您老人家总算到了!”
    那“泉马王”上身套了一件鲜亮的绸缎衫子,下身却扎着麻布绑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此人不耐烦地向那些闲汉挥挥手,表示暂时不得空理会,跟着便向陆鸿拱手道:“敢问这位老板,外面两匹……”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如遭雷殛,瞪着双眼,张大嘴巴,愕然呆在当地。
    陆鸿见了那人,如遇故友一般和善地笑了笑,说道:“泉三周,五年不见,得了个‘马王’的雅号,便不认得我了?”
    面前这人,竟是当年陆鸿平定辽东五部傉萨之后,一手提拔的南部人泉三周。
    泉三周使劲揉了揉眼睛,怪叫了一声,连忙伏倒,额头贴地大声叫道:“职下有眼不识泰山,明公恕死!”
    那些闲汉一阵哗然,都看不懂大名鼎鼎的泉马王,大周朝第一牧监,为何要向这位大高个儿如此礼敬。
    这泉三周自从被陆鸿推荐位平壤牧监之后,凭借超卓的养马、相马之术,以及朱氏商号的巨大财力支持,短短八年之间,手下已有平壤、松漠、妫州三座天下最大的牧场,收罗马匹十余万,每年向朝廷进贡三万匹良驹,地位堪比一方总领大将!
    在这辽东都督府——三年前自安东都护府更名而来——除了大都督扶吐瀚之外,便属此人名望、地位最尊。即便是副都督贺高,也要稍逊一筹……
    此时辽东的第二号人物,竟然对一个关外客五体投地,那是个绝大的新闻了!
    大家甚至能够想象得到,明日的《大周赛刊》,一定会登出这则劲爆消息……
    陆鸿一瞥眼,见客人伙计们都瞠目结舌,一齐向此间望来,连忙扶起泉三周,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走,送我一程。”
    然后不由分说,便拉着泉三周,一家四口向门外走去。
    陆鸿与李嫣两人带着娃娃并肩而行,泉三周则稍稍落后半步,送着他们一路向关口而去。
    几人刚刚走出门口,那些闲汉之中,忽然有一人叫道:“你们瞧那相公,面目可熟悉?”
    另一人仿佛不大拿得准,迟疑地说:“你莫不是说……天策庙里的那位?”
    茶铺之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一路上泉三周已经了解到了陆鸿一家的近况,原来他们一直都在关外旅居,偶尔入关采办,今日撞见也实在是凑巧。
    闲聊之中,陆鸿也知道了朝廷最新的变动:正朔三年,也就是前年崔景芝称病致仕,原辽东都督府大都督孔良调回京师补缺,晋中书令、入政事堂执宰。
    原辽东都督府副都督扶吐瀚接班升任大都督,长史温蒲进京担任从三品国子祭酒。
    正朔四年,南京江南府尹顾综迁入神都,拜门下侍中,原门下侍中曹梓迁尚书左仆射,加上中书令孔良,政事堂形成“三足鼎立”之局。
    其他陆鸿相熟的人当中,正朔元年花家老太爷辞世。
    司马巽在安西都护府做大都护,正朔二年俘虏了吐蕃王,现在回到神都接掌神机将军府。
    正朔三年邓老帅解甲归田,同年陈州王李安在长安狭宫,那间不见天日的御所之内,郁郁而终。
    卢大帅去年辞官归隐。
    据说在开元元年的神都大战中,卢大帅在陆鸿坠马、群龙无首的最后关头,指挥神机将军
    府兵从圆壁城杀进防务空虚的皇宫时,中了一记流矢,后来身子时好时坏,便动了辞官的念头。
    洪成暂时出任观风使,职位挂在户部,已经躬耕江南数年,潜心钻研新稻种的改良普及。
    汤柏做到工部尚书,花源以太子詹事加千牛卫大将军镇守神都,韩清还在桑干河边当他的大汗,江庆、陈森等人作为新编十六卫、禁军等高级军官的有力补充,调回神都职守。
    还有郑新、吴卫、赵大成那些人,大多各自领军,都成了一方大将。
    当然了,至于胡效庭的命运,他在战后被大军捉住,囚禁在神都整整五年,然后在正朔四年,也就是去年冬天放回了保海县,只是此生再也无法走路了。
    另外,正朔是新君的年号……
    那年大战之后,丰庆帝已在寝宫中毒而死,大伙儿抓着陈州王却犯了难——如今皇帝驾崩了,难道要把这独苗儿的皇子也杀了?
    谁知不久之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千牛卫,拿出了先帝的传位诏书——一只锦囊。
    诏书的内容很简单,废陈州王,传位武孝宜……
    所以,“正朔”这个年号的主人,就是武孝宜。
    说罢了这些,泉三周也将他们送到了关口,陆鸿连声“留步”,这才将他留了下来。
    夫妻二人骑着两匹马,带着两个娃,出了关,见到了早已在关外等待着他们的人马——那是陈三流和胡小五他们,带着陆鸿当年的一些侍卫;还有香姑娘带着李嫣的亲兵,其实也就二十多人,大伙儿牵着马聚在路边,嘻嘻哈哈的,正不知聊些什么。
    陆鸿转头望着愈来愈远的关口,大周的旗帜迎风飘荡,慢慢变成一个模糊的卷影,忽然叹道:“咱们得换地方啦……奚人倒是热情,不过这边待得太久了,应当再往北或者向西去走走……”
    李嫣察言观色,便知他所谓“走走”的意思是假,逃避是真。今日给泉三周发现了行藏,明天就会传遍整个辽东,不出几日便会传入京城,到时候为了找他,奚人这小片地方,估计要被翻个底儿朝天!
    她看着陆鸿微带惆怅的神色,蹙起双眉,不安地问:“非得走吗?恐怕未必有这么严重罢?”
    陆鸿摇了摇头,道:“不走不成……当年我点火烧掉自己的大纛作为号令时,就已经决定要走了,否则我完全可以用别的代替。所以我进城之后就坠马,其实是给自己留条随时可以走人的后路。”他顿了顿,说道:“如果是先帝继续做皇帝,我或许不用走;如果是太子或者陈州王继位,我也不必急着走。但是武孝宜继位,我就必须得走——他太弱了,而我打败姜炎,杀回神都之时,名望、功绩都在巅峰,有我在,他这个皇帝做不稳,也做不安。泉三周不是说吗,当年力挽狂澜的八千支火击器都被他下令入库,用与不用至今还在争论,可见他不是个敢用、善用利器的雄主。”
    这个“利器”,指的是火击器,也指陆鸿自己。
    李嫣奇道:“那你觉得,他即便知道了你的行踪,又真的会找你吗?”
    陆鸿笃定地道:“他肯定会找。武孝宜是个爱名声的人,我立了功,不找我回去享受荣华富贵说不过去,即便找到我之后,大家都不好过,他也会硬着头皮找。”
    李嫣想了想,发现武孝宜还真是这种人,说白了,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如果他真把陆鸿找了回去,那玩笑就开得大了——一个弱势皇帝,身边站着一个超然于亲王、三公之上,集诸权于一身,朝廷上上下下都是其羽翼,可以自由开府、招募官属的天策上将,恐怕半夜惊怖都是常有之事……
    陆鸿洒然一笑,拉过李嫣的手,道:“不管他了,我们先到新罗瞧瞧金仁汶,然后坐船去日本走走,怎样?”
    李嫣喜道:“也好,总比这塞外要好一些!”
    两人相视而笑,陆鸿朝嬉笑不止的陈三流等人一招手,呼道:“启程,望东去也!”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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