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娜在远处看着狄奥尼索斯和西斯罗交谈。他们说的当然是希腊语。只是换了一种语言,她无比熟悉的男人就变得陌生。她第一次想到,他原本过的就是这样的人生。
    而狄奥尼索斯已不再用这种冷淡而傲慢的态度对她说话。
    原来她已如愿以偿,将他驯服。
    海伦娜匆忙起身。她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想离开这里。快步踱进书房,海伦娜在纸莎草纸卷轴堆里翻找,打开《伊利亚德》,她找了很久,似乎都没找到想要的段落。她恨恨将卷轴往桌上一掷。
    “海伦娜阁下?”
    她靠在墙上,闭了闭眼:“进来吧。”
    西斯罗进屋,温和道:“你脸色不太好。”
    海伦娜置若罔闻:“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一些旧事,”西斯罗顿了顿,“还有一件你也许会感兴趣的事,我提出帮助他逃走。”
    她冷冷看过去,对方一派从容。她搭在桌面的手掌握成拳:“他怎么说?”
    “那时我没有逃走,因为逃不掉,于是我成了奴隶。现在我依然无法逃开。神明已经在那时降下了我所能想象的最严酷的惩罚,所以无论等待我的是什么,我都不会害怕。”西斯罗声量降低,“这是原话。”
    海伦娜一笑:“是么。”
    西斯罗看了她片刻,转而看向桌上散乱的卷轴:“《伊利亚德》?恕我直言,荷马对你来说还太难。”
    海伦娜的目光向上飘,努力回忆:“这里面有没有这么一段?”她吐出断续的音节,尝试数次都没能还原出印象中的辞章。
    西斯罗却接口:“δαiμoνη, tμetαtαλiλαeαiπepoπeeiν;  π μeπpotpwπoλwνeναioμeνwνξei.”
    她精神为之一振:“就是这里。”
    “莫测的神明!为何你依旧如此执拗地试图诱骗我?你是否要将我带到更远方某座繁荣的城市去?”西斯罗徐徐陈述,“这是海伦对阿芙洛狄忒的控诉。神明的旨意莫测,爱情也能成为摧毁人一生的灾难。”
    海伦娜陷入了沉默。良久,她竟然微微笑了,温柔却也充满哀愁。她深吸气,似乎突然平静了下来:“你觉得海伦爱帕里斯么?”
    “帕里斯究竟是绑架了海伦,还是诱拐了她,这一点荷马没有明言,其他作者也都各有说法。”
    “如果海伦是被绑架的,她还能爱上帕里斯么?”
    西斯罗沉默半晌,语调依旧平和:“人能做到许多不可思议的事。况且海伦是个女人,我无法对另一性的想法做出论断。”
    “那么帕里斯呢?难道他就没有想过归还海伦?”
    “放弃所有物总是很困难。”
    海伦娜盯着老者的眼睛:“那么你对帕里斯的建议会是什么?”
    西斯罗微微一笑:“从前我有一个钟爱的奴隶,我将他当做家人、当做子息对待,但他逃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语毕,老者转身离去。
    海伦娜拨开卷轴,看着平摊的空白的纸莎草纸出神片刻,提笔。
    当晚,她没有见狄奥尼索斯。皇帝传她连夜入宫。
    天亮时整个罗马城都已经得到了消息:罗马军再获大捷,领兵的提贝里乌斯却死在了战场上。出征的大军归来,带回将军的骨灰。人群一半欢庆一半致哀。皇帝为独子举行了盛大的葬礼,葬仪队在城中心的广场停驻,等待倾听献给提贝里乌斯的悼文。
    海伦娜走在安东尼娅身后,带着面纱。
    致辞者现身时,安东尼娅回头看她,眼神冰冷。代替皇帝公开悼念提贝里乌斯的是海伦娜的未婚夫马里乌斯。
    “葬礼真是个和未婚夫第一次见面的奇怪场合。”海伦娜轻轻说。
    安东尼娅的语气如同诅咒:“我祝你们幸福。”
    海伦娜隔着面纱审视马里乌斯。这个男人无需开口,广场上聚集的人群已然对他肃然起敬。他不会爱她,但他们会是很好的合作伙伴。她本来不该奢求更多。海伦娜这么想,垂下视线。
    葬礼持续到日落。
    海伦娜回到宅邸,先洗澡。葬礼上焚烧的香料沾得全身都是,令她发狂。泡在热水里,她竟然疑心自己闻到了焦味。她开始想象异母哥哥眼睛上盖着金币,躺在柴堆上被焚化的情景。可她想象不出。眼前浮现的只有母亲的葬礼。当然,这也是臆想,母亲去世时她还不足岁。但从很小的时候起,海伦娜就会常常看见一个面容消瘦的的女人躺在火焰里,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
    有些时候,母亲的脸成了她自己的。这就是纠缠她多年的噩梦。
    正是对死亡的恐惧,逼着海伦娜走到了现在。她忽然很想见狄奥尼索斯。
    时隔半个月,他们终于相见。这也是狄奥尼索斯第一次踏足书房。
    他在门边出现的那一瞬,海伦娜几乎起身。但她忍住了。
    新月的夜晚没有月亮,但狄奥尼索斯的脸孔如同被月光笼罩,苍白而虚幻。
    对视的那一刻开始,气氛就变得粘滞,呼吸都显得沉重。海伦娜摆摆手,示意他找个地方坐下。
    狄奥尼索斯沉默地穿过房间,在离她最远的墙角席地而坐。
    “我想你都知道了。”海伦娜竟然想不到别的开场方式。
    对方下巴点了点。
    “父亲希望在年前将婚礼办了。”
    狄奥尼索斯无言注视她。
    “我会搬家。”
    他依然以沉默作答。
    海伦娜感到恼火,差点要赶他走。她抓起笔杆把玩,将注意力拉回来:“我应该把你卖掉。”
    狄奥尼索斯将什么东西咽了下去。
    她笑了:“但最后,我决定留着你。”
    男人缓缓地展露微笑:“是吗。”
    海伦娜感觉心脏在发颤:“我不知道马里乌斯对此会是什么态度。一旦结婚,他就是家主,我……必须让渡出一些权利。如果他打算处死你,我无法、也不会插手。”
    狄奥尼索斯垂睫:“嗯。”
    海伦娜无法忍受,腾地起身。
    他抬眸,蒙蒙的眼神里没有讶异。
    她一步步踱过去,来到他面前。她的影子将他包裹,她俯视他,语带挑衅:“半个月不见,你连话都不会说了?”
    狄奥尼索斯平和地答:“我有很多话想说,但无论哪一句都不合时宜。”
    海伦娜的眼神不自觉描摹着他的五官。他憔悴了许多,却多了一种病态的美,仿佛在邀请她用力碾碎他脆弱的外壳。
    “所以,你不反对我的安排?”
    “你以为我会反对?”
    她哑声笑:“也是。我忘了你有多想死。”
    狄奥尼索斯哂然:“那倒不是。”
    海伦娜僵住。她转而再次看向他,小心翼翼,充满试探:“你在暗示什么?”
    “我想你并不想知道答案。”
    “我不想,”海伦娜顿了顿,俯身凑近,“但告诉我。”
    狄奥尼索斯却沉默了。
    她在他腿上坐下,捧住他的脸,看进他的眼睛里:“那好,我来问。你是否想离开我?”
    “不。”
    “你是否渴望自由?”
    “是。”
    “在我身边你是否自由?”
    “不。”
    “但你不想离开我。”
    “对。”
    “你却说你想要重获自由。”
    “是。”
    “你在自相矛盾。”
    狄奥尼索斯弯了弯眼角:“不过是想要和更想要的差别。”
    海伦娜全身紧绷:“你更想要的是什么?”
    他毫不躲闪地回以注视,笑了,嘴唇翕张,要吐出答案。
    她却吻上去:“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好。”
    “你在害怕?”
    “不,我只是不相信话语。”海伦娜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如果父亲死后马里乌斯想摆脱我,我会和你殉情,让他颜面扫地。”
    他背靠架子,将她拉近:“如果我能下得了手的话。”
    “放心,我会准备两人份的毒|药。”
    他低声笑,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架子上堆着卷轴。
    “怎么?”
    他叹息:“感觉先贤都在看着我们。”
    海伦娜大笑:“让他们看。”
    ……
    她卷起衣摆胡乱擦了擦:“那么快就忍不住了。”
    “你就那么喜欢挑衅我?”
    海伦娜的笑容里多了一丝怆然的情愫:“如果我说是呢?”
    狄奥尼索斯的眼睛近黑:“那么我只有奉陪到底。”
    他们再次找到彼此的嘴唇,像是要将彼此吞噬干净般亲吻。
    言语苍白无力、又有太多禁忌,行动是他们借以沟通的唯一媒介。
    两人一整夜醒着,已近黎明,似乎也没有强寻睡意的必要。眼下是最黑暗的时刻,书房中陈设的轮廓也变得模糊,只有散落在地的、架子上的卷轴微微泛着白。海伦娜不自觉等待着第一线光将黑暗的迷雾刺穿,又隐隐希望天永远不要亮。
    狄奥尼索斯也一言不发。
    窗棂变得灰白,夜色的帷幕悄然撤去。海伦娜动了动,狄奥尼索斯箍住她,又抱了片刻才松开。
    她赤足走到长桌前,从象牙镶嵌的盒子里取出封好的两块木板。帝国惯例,重要文件都书写在木板之上封存。
    “我有样东西要给你。”海伦娜的嗓音有些沙哑。
    狄奥尼索斯半晌没动,而后缓缓起身,走到她面前,接过木板文书,却只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变得平淡得可怕:“这是什么。”
    “亚历山大港,安提阿,雅典,想去哪里由你选择。我的人会保证你的安全。”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你在放逐我?”
    “不,”海伦娜微笑,“我解放你。我还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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