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十四爷来了。”此时门前有人通报,似乎是清溪书屋的朝会已散,胤祯最先过来了。
    岚琪看到八阿哥的身子晃了晃,他来了之后,还是第一次对什么事有了悲伤以外的反应。她朝环春看了眼,环春微微点头,悄悄地退了出去。
    不多久,胤祯风风火火地来,岚琪站在门前,伸手作势拦下他,指了指儿子的衣帽。胤祯一怔,忙立定摘了冬帽,解下腰里的香囊玉佩。岚琪身边的人上前替十四爷收着,他朝母亲欠身后,便跨门进去了。
    岚琪跟进来,见胤祯在灵案上敬香,她默默地看儿子把规矩做足,便道:“与你八哥说说话,额娘要去向贵妃娘娘回话,八阿哥身体不好,你别招惹他太悲伤,今日若没别的差事,就替八阿哥照应着些。”
    两人都躬身答应,岚琪便带着下人离去。环春等人都在门前,为主子裹上大氅后,才拥簇着离去。但走出门外不久,环春就在主子耳畔低语:“留下人了,娘娘放心,一会儿就会来禀告,八贝勒对十四爷说了什么。”
    岚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慢慢朝佟贵妃的院落走去。
    这边厢,其他阿哥迟迟未来,九阿哥、十阿哥也不见踪影。胤祯的解释是:“皇阿玛留着他们说事呢,大臣们倒是散了,可皇阿玛说园子里都是娘娘们住着,大臣往来不方便,吊唁的事之后再说。皇阿玛不是放我出来,是给了我差事去做,我先跑八哥你这儿来了。”
    胤禩凄然笑:“难为你,还是去办差要紧,皇阿玛该怪我耽误你了。”
    十四阿哥摇头:“哪怕挨骂我也认了,今天这事儿,怎么好让八哥你一人顶着,我一定要来陪你的。”他朝四周看了看,但问,“嫂子呢?”
    胤禩道:“我也是自己闯进来的,怕带着一家子来更失礼。现下德妃娘娘答应让我来料理额娘的身后事,我已经派人去找她来了。”
    “那也好。”十四阿哥道,“既然我额娘答应了,您就放心去做吧。”
    这话虽然很寻常,可无意中就透着十四因为母亲而有的骄傲和自信,是胤禩渴求了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而十四浑然不觉自己简单的一句话就刺激到了别人。
    胤禩点了点头,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坐着,此刻想要站起来,十四上前搀扶一把,感觉到兄长身上的无力。原来他的病是真的,几时起身体就变得这么不堪了?而关于昨天的传闻,众说纷纭,他心里也是谜团。
    胤禩颤巍巍地走到母亲床榻边,逝者遗容上略施粉黛,红色的胭脂添了几分生气,真真像是安眠的人。十四不经意地说:“良妃娘娘走得很安详。”
    胤禩面上不说,心中却明白,母亲如此安详,是因为她终于摆脱了尘世,终于可以去那里找纳兰容若了。可他什么都能忍,一想到母亲对皇帝的不忠贞,想到皇帝完全知道这不堪的事实,胤禩觉得胸前一阵剧痛,整个人就站不住了。
    十四大惊,奋力搀扶他:“八哥,你要保重……”
    岚琪去了佟贵妃那里后,直到用了午膳才离开,出来时听说清溪书屋也终于完全散了,皇帝留下太子在用膳,她回瑞景轩时,路上遇见五阿哥几人,都是去吊唁良妃的。等她回到瑞景轩,清溪书屋的人传话来,说皇帝傍晚要过来。
    瑞景轩的人赶紧收拾准备迎驾,岚琪抱着手炉站在屋檐底下消食,时不时有人来说良妃那边的事。环春有一阵子不在身边,等她回来时,脸色很不好看。
    有宫女上前给娘娘换手炉,环春亲手接过,便搀扶主子回到房里,见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打发人都下去,小心关了门窗。岚琪见她这模样,反问:“怎么了?”
    环春一脸黑沉,被岚琪拉着一同坐在炕上,她轻声道:“奴婢留了人听八阿哥和十四阿哥说什么,这会儿阿哥们去的人多了,想必他们也不会再说悄悄话,就把话送回来了。”
    “说吧。”岚琪定了定心,做好了听任何话的准备。
    “奴婢留了两个人,他们互相之间不知道,奴婢就怕传回来的话有偏差。”环春已经十分老练,缓缓道,“结果两处的话几乎吻合,真叫人心寒。八阿哥对十四阿哥说,良妃娘娘不忠贞,背叛了皇上的恩宠,早年就和纳兰容若勾搭在一起,前阵子的谣传都是真的。”
    岚琪心里发沉:“他告诉胤祯做什么?”
    环春继续道:“八阿哥对十四阿哥说,‘你懂了吧,从我出生起,就没资格和你们兄弟争,皇阿玛再糊涂,也不会把大位传给一个与大臣有私情的女人的孩子,皇阿玛还一直怀疑着,我是不是爱新觉罗的血脉’。”
    岚琪的眉头越来越紧,恼怒道:“他对胤祯说这些做什么,胤祯往后要怎么看待皇上?”
    环春道:“八阿哥的意思是,希望十四阿哥相信他,他是绝对没有资格去争什么大位的,他会一心一意……”环春顿了顿,仿佛说不出口般艰难,“会一心一意扶持十四阿哥。奴婢看,八阿哥就差明着挑拨十四阿哥和四阿哥的关系了。”
    “他到底是明白了良妃的用意但执迷不悟,宁愿玉石俱焚也要挑拨我的儿子们。还是他根本没明白良妃对他的那一点点心意?”岚琪厌恶至极,将手炉拍在炕几上,震得外头的宫女隔着门问娘娘怎么了。环春前去打发了几句,再回来时,主子已经平静多了。
    “娘娘,这事儿,您要对皇上说吧。”环春问。
    “说自然要说,但皇上已经想好了,早晚要把他们分开。”岚琪叹息,“八阿哥何苦呢,他既然明白了母亲的过去,知道皇帝洞悉这一切,他还想怎么样?他的母亲与人有私情,皇帝不怀疑他的血脉让他安然长大已经是皇上心胸开阔,你想一想,良妃若是帮着他一起争,皇上还会容得下他们母子?皇上说,觉禅氏很聪明,她不屑别人如何看待她,只要她觉得是对的,就会一直坚持下去。”
    “盼着十四阿哥别受八阿哥挑唆了。”环春忧心忡忡。
    “他从小受委屈,很多事想不通也是正常的,可他为什么要把别的兄弟拖下水?”岚琪神情严肃,冷声道,“他自己如何,我是不会干涉的,可他别牵扯上我的儿子。”
    转眼已是腊月,良妃的丧事过去很久了,一个被皇帝嫌弃的妃嫔,身后事又能有多风光。宫里园子里像模像样地哀伤了一阵后,入了腊月就张灯结彩,开始了过年的热闹。
    畅春园里,岚琪本在清溪书屋陪玄烨下棋,听说年家父子到了,玄烨要她夜里再过来继续那局棋,岚琪就先退下了。
    宫女太监撑伞提暖炉,十数人拥簇着她往回走。岚琪年轻时为人低调,如今也由不得她,这大雪天里的路不好走,没有人在前头扫雪,没有人在身边搀扶,她还真走不下去。这会儿往瑞景轩逶迤而去,半路上却遇见许久不见的隆科多。
    大雪地里,隆科多直接就跪在地上向德妃娘娘请安。倒是岚琪客气要他起身,让身边的人把暖炉提过去给隆科多烤一烤火,笑着问:“这是从贵妃娘娘那儿来的?”
    隆科多躬身称是,原是佟国维染病,贵妃宣召隆科多来问话,隆科多说年岁大了总是多病的,并没什么大碍。
    岚琪见他低眉顺眼,到跟前就不曾直起过腰来。胤禛曾说隆科多根本不像佟家的人,没有佟国维的智慧,没有佟国纲的豪迈,连舜安颜还有一身正气,这隆科多却行事猥琐,浑身小人做派,他很看不惯。但胤禛也说,偏偏是这样的“小人”,在官场里胡搅蛮缠死皮赖脸地,还能混出方寸立足之地。
    “贵妃娘娘如今爱热闹,正月里让你家福晋带着孩子常来请安,都是自家人,非要娘娘召见你才来,那么生疏做什么?”岚琪客气地笑着,吩咐身边的太监,“你们跟着大人出去吧,那么远的路,把鞋袜都要走湿了,仔细用火烤着。”
    说罢这句,岚琪带人缓缓离去,隆科多那边照旧是跪伏在雪地里谢恩。环春回身瞧见,与主子说:“十三阿哥上回说他狡猾呢。”
    岚琪没有转身看,因不知隆科多是否望着这边,她必须端着她的尊贵,别叫隆科多误以为他有多被待见。
    而胤祥说隆科多狡猾的话,岚琪也有印象,早先玄烨把隆科多指派给胤禛当差时,那孩子千万个不情愿,玄烨说他只会和好人打交道。但如今能把隆科多用得顺手,兴许是从隆科多的为人处世上,看出些朝堂生存的门道,也算是胤禛长进了。
    “不论如何,隆科多是贵妃娘娘的亲人。”岚琪吩咐道,“外人嚼舌头的话,你们听着就是,别从咱们的人嘴里说出去。贵妃娘娘有了年纪后,比从前怕寂寞,总感叹老来无所依,与家人也比从前多些走动,我们这里若对国舅府指指点点,娘娘就该不高兴了。”
    环春答应着,主仆俩往瑞景轩走,途经良妃生前所住的地方,岚琪驻足看了一会儿。直到被环春劝着,才重新往回走,不禁道:“她在或不在,我竟觉得没什么两样,心中虽难过,想到她解脱了,又为她高兴。”
    回到瑞景轩,身上大氅还未脱下,环春就听来消息,说年家父子已经进了园子。而年羹尧来畅春园之前,去了一趟圆明园,待的时间不长,可他先于万岁去见四爷,总觉得不妥当。岚琪听了也皱眉头,吩咐环春:“派人给胤禛传句话,让他今天就来向皇上解释一下,别叫皇上误会儿子如今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有事不说清楚,时间长了小事也变成大事。”
    那日之后,胤禛果然请旨见父亲,在清溪书屋说过话后,就带着小太监来瑞景轩。小太监们竟小心翼翼地把那里一盘棋完完整整地搬了过来,说是阿玛不愿额娘再辛苦往来一趟,太阳落山前他自己过来。
    但纵然打着伞,风雪吹了雪花落在棋盘上,到屋子里落雪一化,棋子都湿了。岚琪拿着干布仔细地擦拭每一颗棋子,儿子就坐在边上,看到母亲调换棋子,不禁笑:“额娘是放错了,还是故意的?”
    岚琪瞪他一眼:“就你眼尖?”不大情愿地,又把黑白子调换回原来的位置,惹得胤禛笑:“额娘真是的,您哪怕换一颗子,皇阿玛都看得出来,您还打算骗皇阿玛?”
    这盘棋,夜里玄烨来下时,已经是被岚琪换过棋子的了。玄烨似乎没看出来,饶有兴致地继续白天的棋局,最终还是胜了岚琪。岚琪闷声不响地收着棋子,玄烨笑问:“朕赢了你,不高兴了?”
    “没有。”岚琪明明就拉着脸,很不服气地问,“你没看出来和早晨不一样?”
    玄烨笑:“看出来了,存心让你,结果……”他摊手笑,“朕近来与大臣对弈,胜算极少,后来想明白了,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朕天天哄你玩儿,棋艺一落千丈。”
    “怪不得最近总哄着我下棋过瘾,就是输给大臣了好赖在我身上。”岚琪这话很不客气,却也只换回玄烨一句“放肆”,嗔怪着说孙儿们要学了去,往后还有没有尊卑长幼。终究奈何不了岚琪,最后哄着她又让了许多子,糊弄过一局。
    落子间,说起孩子们的事,提起年羹尧,玄烨道:“你还没见过他吧。除夕回宫里摆宴时,你瞧一眼,外放了几年,像是经历了几十年沧桑似的,又壮又粗糙。你可知四川一带的土匪,都被年羹尧拿下了,朕上个月还发了褒奖,这年羹尧竟是天生该带兵打仗的料,倒是叫朕给觅着了。想想入关几十年,爱新觉罗家的子弟,已经大不如前。我们满人区区几十万,国逢战事,终究还是要靠汉人汉将。”
    岚琪把棋子一丢,扫兴地说:“好好下棋,也牵扯到国事?你都多大年纪了,能不能歇一歇?”
    玄烨把她丢的棋子摆回去,嘀咕道:“越老越不懂事,现在怎么这么小性子了?”
    岚琪揉了揉手里的丝帕道:“假装着自己还年轻,你要烦我,我往后就端着呗。”
    玄烨笑:“朕说一句,你要顶十句,真不知你如何教儿媳妇,她们听你服你?”
    “咱们这样,是不是就叫老来伴?”岚琪笑悠悠地,将散出的发丝抿在耳后,纤白手指划过脸颊,眼波婉转间,犹存几分风韵。她温柔地看着玄烨,玄烨亦微微眯了眼睛,笑道:“朕很满足。”
    岁月静好,除夕一过,又是新春,康熙五十一年平平安安地到来,皇帝身子比前两年还硬朗些,开春入夏,诸事顺意。可谁想到入秋后却风波四起,皇帝突然来了兴致再次肃贪,诸多官员受到牵连,好好过了大半年,朝堂上下突然又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而这一年,岚琪入秋后就随皇帝回紫禁城了。过了五十岁后,日子越发过得快,一年年晃过去,她长时间在园子里住,与荣妃几人也少见了。宜妃心思活络,时常还缠得皇帝把她带去畅春园,所以还算见过几次,与荣妃经常半年才见一次。
    每每见她发鬓上添了白发,岚琪都慨叹她们老了,就连荣妃也会说:“以为你不会老,如今瞧着,也是老祖母了。”
    而岚琪这次归来后,不打算再陪皇帝去园子里了。要紧的是太后的身子越来越弱,从前还爱出门散散步,如今越来越懒,自称是一把老骨头了,时不时会感伤过去的岁月。
    十月时,肃贪查到内务府,亏空的银两叫人瞠目结舌。近年岚琪都在畅春园随驾,宫里的事不大管了,便有人钻了空子。岚琪本欲自责,可荣妃一直在宫里,她若怪自己,岂不是等于怪荣妃,皇帝不问,她便一直不提。
    可这天她在景阳宫闲坐,宜妃却风风火火闯来,亏她一把年纪了,中气十足,让底下奴才搬来一箩筐炭,踢了一脚道:“怎么回事,我屋子里被熏得喘不过气,宫里是揭不开锅了吗?怎么给我用这种东西,皇上肃贪肃贪,宫里的日子不过了?”
    荣妃冷声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糊涂,你家老九身上背着官司呢,你还来这里闹?如今宫里都用这些炭,不是亏待你,是今年成色本就不好,你去我屋子里瞧瞧?”
    宜妃不信,指了岚琪:“你呢?”
    到如今,谁还在乎谁,荣妃欲对岚琪说别理会宜妃,可岚琪却悠悠一笑,道:“我屋子里用的都是上好的银骨炭,无烟无尘。”
    宜妃恨道:“你低调了一辈子,如今也露出狐狸尾巴了,那是你该用的东西吗?今年连宁寿宫都供不上,皇上那里也不知烧的什么炭,你倒是用得心安理得。长年在园子里,没想到宫里照旧不松手,说什么我们胤禟身上背了官司,我看就该先查查你的永和宫,你和你的儿子们必然都不干净。”
    却听荣妃悠悠一声道:“既然你知道今年炭供不如往年,知道连宁寿宫都供不上,你还来找我闹?是看我一把岁数了,争不过你辩不过你,好欺负?”
    连边上侍奉茶水的宫女都捂嘴偷笑,桃红嬷嬷上前拉了拉主子的胳膊,宜妃甩了她一手,可明明丢了脸,却并不急着走。
    岚琪朝荣妃使了眼色,荣妃转去看吉芯,吉芯会意,上前与桃红笑道:“屋子里烧炭本就
    怪闷的,咱们都在这儿,主子该透不过气了。”一面说着,一面挽了桃红往外头去,连带着把边上伺候的太监宫女都领出去了。今日跟着岚琪来的是绿珠,大家都在一般年纪,绿珠叹气:“真是辛苦你,娘娘这么多年也不改改脾气。”
    桃红终究是护主子的,尴尬地说:“娘娘她有事儿,你们知道,她最爱面子了。”
    果然屋子里静悄悄的,宜妃干坐在一旁,明明大家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她却不走。可她不开口,荣妃和岚琪也不开口,这般僵持得连桌上的茶都要冷了,才听得宜妃一声啜泣,委屈地说:“我那儿把银子全倒腾出来,也填不上胤禟捅的窟窿,外头打听来的话,说万岁爷这次打得很狠,我真怕他不念父子之情,要把胤禟如何了。胤祺那里我让他帮帮弟弟,他倒是肯拿钱出来,可也帮不上大忙,我想去求太后……自然了,若是胤祺,太后必然帮,可偏偏是老九。”
    荣妃道:“你这歪门邪道的心思,就该收一收,太后哪儿来的体己,这些年孙子重孙多多少少,每年赏下的红包就够可观的。太后膝下没儿没女,她攒着做什么?你竟然还打宁寿宫的主意?”
    荣妃说着话,起身从怀里掏出几张纸,落在宜妃手中,她瞧见是三张大数额的银票。宜妃虽然高兴,可拿在手里发颤,又不服气地问:“你们怎么有这么多钱?”
    岚琪心想,这一点点,尚不及她攒的一分,没想到在宜妃眼中竟是“这么多钱”。想来她平日里贴补九阿哥没有数目,经年累月地把钱花出去,就积攒不了什么了。又说把翊坤宫角角落落的铜板都搜刮出来,她心中一叹,惦记着回头要叮嘱毓溪,教她持家之道。
    荣妃却在一旁道:“我们哪里有这些钱,和你拿一样的俸禄,皇上赏赐你翊坤宫的还比我们勤些。这是万岁爷放在我这里的,叫我等着有天你来时拿给你,你不来自然全数还给皇上,可你果然还是来了。”
    宜妃捧着银票,呆呆地没醒过神。荣妃再道:“皇上一早知道胤禟的事,他这是替儿子还钱,皇上有皇上的难处,可他还是把你和儿子放在心上的,你该抱怨胤禟胡闹,跑来冲我们撒火做什么?拿了银票赶紧找胤禟去,他真的填不上窟窿,皇上也不会要他的命。”
    “既然如此,又何必查胤禟,偏是我的儿子好欺负吗?”宜妃捧着银票,却依旧不甘心。
    岚琪终于又出声,玄烨尚且哄着宜妃,她何必说难听的话,亦是很客气地说:“皇上肃贪,不先从自身查起狠心切了骨肉,外头的人如何能服?里头的道理,你便是不懂,看在万岁爷这样为你费心的分上,就别总挂在嘴边了,难道真要惹得皇上动怒,往后不理会你们母子?”
    宜妃赶紧把银票收好,但坐着怎么都尴尬,之后匆匆喝了口半凉的茶,灰溜溜地便走了。
    她这一走,荣妃和岚琪都松口气,荣妃道:“长春宫如今没什么花销,惠妃经年也攒下不少,她们昔日要好,宜妃倒不敢去那里开口。”又笑道,“万岁爷的银子,该不是问你要的吧?”
    岚琪笑:“我哪儿来这么多钱,我还以为是皇上问姐姐要的。”
    荣妃叹气:“我不过是表面光鲜,说真的,我还不想给宜妃,自己扣下来,万岁爷也不能问我要。”
    岚琪笑话她:“万岁爷可是铁公鸡,你真的扣下这银子,他一定会冷脸来问你要。”一面看外头的天色,算计着时辰,说毓溪要带闺女和弘历、弘昼进来,便辞了荣妃这边。荣妃说说笑笑把她送到门前,瞧着永和宫的人走远,她对吉芯叹道:“她如今气势越发不同了,只怕将来我若长命,还要向她屈膝叩拜。”
    永和宫里,毓溪带着弘历、弘昼进宫。今日毓溪有一件事要与岚琪商量,说些家常话,再三犹豫后,挽着岚琪说:“额娘,有件事儿与您商量,我和胤禛都冷了两天了,我又舍不得他心里不痛快。”
    岚琪奇怪他们小两口如今还会互相冷着,听儿媳妇说罢,才知道是儿子要问她拿钱借给太子填补窟窿,说是借,必然有去无回。而太子这两年安分守己,并没有亏空什么账目,都是陈年旧账,是索额图当初还一手遮天时留下的债。
    岚琪知道儿子的用心,唯有劝毓溪:“你答应他才好,他一根筋的人,你这边走不通,又不好来问我开口,难道找十三去周转?回头胤祥为了帮他,再去外头寻,何必呢?”
    毓溪忙道:“银子倒是没什么,儿臣就怕太子那儿是个无底洞,有了这一次,下一次还来要。”
    儿媳妇的担忧,不是没道理,但岚琪明白,太子没多少日子又要重新回到咸安宫去,皇家会养着他们一辈子,从前的旧账一笔勾销,将来也不会有新的麻烦。不论胤禛能不能想到或知道这些,太子如今气数已尽,他帮太子对自己毫无益处,兴许真的就是想帮一帮这个兄弟。
    至于毓溪,她能来找婆婆商议,就是给她自己一个台阶下,好让岚琪出面调停这件事儿。倒也不是算计婆婆口袋里那点儿钱,得到婆婆再三劝说后,也终究是答应了。
    胤禛隔天就带着银子从圆明园来,到毓庆宫交给太子,结果反被胤礽笑:“你傻不傻,我还要这些做什么,你是不知道索额图他们亏了多大的坑?你这点填得了眼前的,也埋不住他们的罪恶,而我自己也不干净。有错认错,有罪受罚,我很看得开。”
    胤禛皱眉不语,太子再把银票塞还给他,拍着兄弟的肩膀说:“我这太子做不久,注定是将来历史上的败笔,还差这一点儿罪名?老四,当年若不是你救了我,我早就沉在畅春园的湖里了,可如今我不能报答你,反还要求你两件事。”
    “太子请讲。”胤禛忙答应。
    “去了咸安宫,日子纵然会清苦些,总还能过得下去,只是我的儿女将来的前程,还望你这个叔叔,能帮一把。”太子苦涩地笑着,想了想又道,“另一件事。”
    胤禛认真地听着,太子却道:“孝敬皇阿玛,我也做不成了,可你,千万不能再让他失望。兄弟之中,多少人寒了他的心。”
    “二哥。”胤禛心中发紧,不由自主喊了一声哥哥。
    太子笑道:“比起太子,我更喜欢听你们喊二哥,往后你要常来咸安宫看我。”
    胤禛道:“皇阿玛并没有提起要、要……”废太子那三个字,他说不出口。虽然太子早就告诉他,是和父亲约定好的复立,早晚还会被废。
    而上一次出巡半途中出了那样的事,太子当时最担心的,竟然是有没有人能废了他。甚至想好了,万一顺理成章地做了皇帝,他也会禅让出来,他背负不起这江山,也没有资格继承父亲的大位。他是懦弱的人,终于从痛苦的前半辈子里解脱了,他再也不想回去,看父亲“憋屈”地做了几十年皇帝,他知道自己不行。
    “胤禛。”太子笑道,“你且看看兄弟之中,还有谁比你强些?你心里要有个明白了,依我看,恐怕皇阿玛是想把位置传给你。”
    “这话说不得。”胤禛惶恐,“即便皇阿玛要再次重复之前的事,那么多兄弟,大家谁也不比谁强些,皇阿玛一定会让能者居上。”
    胤礽却笑着,轻轻拍了胤禛的心门口:“你啊,口是心非,到外头去宁愿不开口,也别说这样的话,你说了,人家就知道四阿哥心里想做皇帝。”
    “二哥……”胤禛心虚了,他何止现在想做皇帝,从他懂事记事起,皇额娘就见天对他说,他未来是要做皇帝的。
    银票没有送出去,胤禛听了那些话,一时犯糊涂,竟辗转来永和宫,要把银票还给母亲。岚琪笑说:“这是你自己家里的银子,你回家还给毓溪。”胤禛才一晃神,明白过来自己其实是有话想问额娘。
    “说吧,什么事?”岚琪了解她的儿子们。
    胤禛飘忽的心定下了,舒口气道:“方才在毓庆宫,太子对我说,皇阿玛要选儿子做继承人。”
    岚琪手里侍弄着茶具,正将第一道茶淋壶,听得儿子这句,心里一个咯噔,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很快便将琥珀一般的茶汤,递给儿子道:“尝尝?”
    可儿子却是胡乱灌下去,只怕连滋味都没品一品。岚琪自己也不喝了,拿丝帕擦了擦手,问:“那你自己怎么想?你皇阿玛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做成许多大事了,难道你还不能自己去应付几句话?”
    胤禛皱着眉头道:“儿子心里怕,怕皇阿玛真选了我,可我之后的差事当不好,叫他失望。又怕皇阿玛心里有别人,我尽心尽力地做事,到头来一场空。”
    “一场空?”岚琪微笑,缓缓道,“说到底,你就是想做皇帝,已经容不得旁人了?”
    胤禛闷声不响,最终是点了点头。
    “傻儿子,额娘常对你说什么?这江山是你皇阿玛一个人的。”岚琪渐渐散去了脸上的慈爱温柔之色,变得严厉而认真,“我可不想再听你说这些话,你若是觉得当差办事,为国为民,最终是为了能得到帝位,趁早回去歇着吧。你是臣子,为皇帝为国家尽力是本分,怎么就牵扯上做皇帝了?胤禛,你这样下去,就往死胡同里走了,额娘还拉得住你吗?”
    胤禛迷茫地看着母亲,他的得失心越来越重。王府遇袭后,他更加觉得如果自己将来做不了皇帝,任何兄弟登基后都容不下他,他知道每个人的短处弱处,必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么只有让自己在最高位,才能避免这样的事。
    “可是额娘,谁能说自己不偏不倚,连一点儿心思也没有?”胤禛扪心自问,不觉得这样的事是错,再问母亲,“难道儿子,连想也不能想?”
    “你若是想,现在把每件事都做到最好,有助于自己竞争大位,额娘不觉得有错。”岚琪郑重地说,“可你现在满面愁云,大概每天都在想,这么做值不值得,每天都想万一将来失败了,如何如何。你看你整个人,没有了精神气,难道单单是年长了的关系?额娘不是不让你想,是希望你往好的想,只要想着我这样做那样做,能对将来有所助益就好。不要钻在害怕得不偿失,害怕一场空的死胡同里,你如今和太子说得上话,恐怕太子当初就是这样,才几乎癫狂的。”
    “是。”胤禛心中渐渐明朗。
    “额娘从不干涉政事,你皇阿玛说什么我听什么。”岚琪道,又重新侍弄茶水,却在看似悠闲的举止神情中,说出严肃的话,“可额娘一句话,能有多少力道,你明白吗?如果要看着你天天痛苦下去,我会求皇上不再让你当差办事,你就像过去几年那样赋闲安养吧,少些负担你也少些心思,就谈不上什么一场空了。”
    胤禛不禁慌了,立刻站了起来。岚琪昂首看他,目色严厉,堂堂男儿在母亲面前,终究弱半分,垂首道:“额娘,儿子错了。”
    岚琪此刻才温柔几分,又让儿子坐下,笑道:“可要改改了,弘时已经长大了,弘历、弘昼也是眨眼的工夫,往后可不要让我当着孙子的面训你。”
    胤禛见母亲含笑,松了心,不知怎么,竟想起八阿哥来,但觉自己有母亲疼爱守护是天大的福气,笑道:“额娘若还肯管儿子,几时都是我的福气,便是被那几个小东西听去,大不了儿子回头再教训他们出口气。”
    岚琪被逗得笑了,母子间的气氛有所缓和。胤禛坐了片刻后离去,岚琪送他到门前,望着儿子走远的身影,不自觉地对身旁环春道:“他的身形,越来越像皇上年轻时候,走路的模样也像。”
    环春笑道:“每位娘娘都说自己的阿哥像皇上。”
    岚琪点头,与她搀扶着往回走,口中说:“可我家胤祯就变得越来越不像了,就说走路的模样,总是风风火火扬尘带风,没有皇上的大气沉稳。”她说话时,比画了一下儿子走路甩胳膊的模样,说得高兴,下台阶时脚下花盆底子竟踩了个空,膝下一软就跌了下去,腰磕在了台阶上,那一下剧痛,顿时眼泪就出来了。
    环春虽然在旁搀扶着,可年纪也大了哪里能反应得那么快,没扶住主子,自己也跌下去。可她跌得巧几乎没伤着,伸手要去搀扶主子时,岚琪吃力地说:“腰动不了了。”
    胤禛这边离了宫,想回旧宅里看一看改建的工程,可是马车走到半路,突然被宫里来的人追上,才知道他离开没多久母亲就摔伤了,立刻调转方向赶回去,却又被拦在了门前。宫里的人说不许四阿哥进去探望,娘娘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要静养。
    胤禛自然要挣扎一番,一路往内宫闯,最后是绿珠赶出来,又传达了娘娘的话,见绿珠说自己若强行去永和宫,母亲真的会动怒,他这才作罢了。而绿珠则笑说:“万岁爷一阵风地就赶来了,有万岁爷在,您也不必担心了不是?而且您去了,也没地儿站啊。”
    后半句是玩笑话,但也是事实,玄烨到了永和宫,就没别人什么事了。岚琪躺在床上看到玄烨冲进来时,恍惚回到几十年前,那个还不习惯高高花盆底子的小常在把脚崴了,人家跑来没有半句哄人的话,先一通训斥。这会子都是老头子老婆子了,他跑来还是那几句话,还把岚琪床边的鞋子踢得老远,把屋子里的奴才都骂了一遍,说他们是糊涂东西,还给娘娘穿这种鞋子。
    岚琪就一直看着他,笑眯眯地看着因为发脾气而仿佛一下回到青春年少时的玄烨,等玄烨平静些,才伸出手说:“过几天就好了,你别着急,我如今这样,你更加要保重好了,好照顾我呀。”
    玄烨却闷声不响,方才胤禛憋着不说话的模样,就和他这会儿有些像,岚琪哄了好半天,他才道:“是我更想依赖你,你明白吗?”他已见老的双眼里,微微晃动着晶莹的东西,年纪大了竟动不动会感伤,紧紧捏着岚琪的手说,“不是说好老来伴?你躺着怎么陪伴我?”
    底下奴才都悄然退下了,绿珠过来看望环春,被问道:“十四阿哥那儿,派人去知会了吗?”
    可是这会儿,十四阿哥正在圆明园外转悠呢,他一早就来了,可四哥却不在家,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影,已经很不耐烦时,终于见兄长慢悠悠回来了。胤禛见他也很惊讶,一道进门便说:“你怎么不进去坐着等我,在外头转悠什么?”
    胤祯道:“四哥家里都是女眷,我不方便。”
    “矫情。”胤禛笑骂,一下想起来额娘的事,刚要开口说,弟弟却抢先问他:“四哥,你给太子送钱去了?送了多少?”
    “你知道了?”
    “大家都知道,这两年除了四哥,还有谁和他往来?”胤祯皱着眉头,略生气地说,“四哥你有钱给他,还不如给我。”
    “你缺钱?”胤禛却紧张了,母亲最怕他们在钱财上捅窟窿,他也算暗中盯着弟弟的,怎么不知道胤祯有亏空。
    十四果然道:“是九阿哥那边要,难得八阿哥跟我开了口,我不帮忙总不好。”
    胤禛道:“老九还要你帮忙?他是故意到处哭穷,做给皇阿玛看的,闹得宫里宜
    妃娘娘都要为他倾家荡产了,他可真做得出来,他会缺那点儿银子?”
    十四愣了愣,皱眉道:“可是他们……”
    胤禛叹气:“你要帮,自己拿银子。”
    十四急道:“我家那个,四哥又不是不知道,她就差把银子藏到额娘那儿去了,我一个铜板都要不着。”
    “额娘摔伤了。”胤禛忽然说,“额娘把腰摔伤了,你知道了吗?”
    兄弟俩一阵安静后,十四转身就跑,再没提要银子的事。之后下人来禀告,说十四爷骑马往宫里去了。
    胤禛之后与毓溪说起这件事,劝妻子这几日不必进宫,可那会儿小和子却送来话,说十四爷进宫见到了德妃娘娘。夫妻俩都是一愣,毓溪不禁也奇怪:“额娘怎么肯见十四弟,却不肯见你?”
    胤禛也不乐意在妻子面前,显得自己不如弟弟,随口应付:“我去时皇阿玛正在,兴许这会儿回乾清宫了,明日我再去。”
    毓溪没有言语,默默答应着。可翌日夫妻俩一道进宫请安问候,仍旧被拦在了内宫外,连毓溪都没能见到婆婆。可是同一天下午,十四家的福晋、侧福晋,带着弘明、弘春几个孩子进了永和宫,弘明还被留了下来,说是陪伴祖母几天。
    如此不同的待遇,换作谁都会觉得奇怪,胤禛难免闷闷不乐,毓溪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声,他才吞吞吐吐地说出自己和额娘的那番对话,毓溪道:“难道额娘是真的生气了?”
    “我们是说着笑话散的,我怎么会惹怒额娘?”胤禛不得其法,毓溪跟着着急,自觉两人再待在一起难保不吵架,便把胤禛打发去侧福晋的院子里,她自己再想法儿让青莲去看看到底怎么了。
    然而几日后,一个惊人的消息迅速传遍京城,皇帝再次废太子了。
    传说二废太子的事端,是四阿哥和十四阿哥挑起的,似乎是十四阿哥动了手脚,把原本该算在九阿哥头上的亏空账目,强加给了太子。胤禛查到是十四插手干预的,可十四不肯承认,两人在宫外起了冲突。惊动了皇帝之后,把太子和九阿哥的事都捅了出来,皇帝震怒之下,削了九阿哥贝子的爵位,太子更惨,又一次从储君的高位上跌下来。
    自然这个“惨”字,都是外人臆想的。胤礽再一次搬去咸安宫,心境有了很大的不同,只是听说这一次,皇帝又在盛怒之下病倒了。
    一个伤了腰,一个被气得倒下,两人隔着乾清宫和永和宫不得相见,纵然身边人百般劝说,岚琪还是不放心玄烨,一乘轿子抬到乾清宫门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进去。梁公公没料到娘娘会来,赶上来时,岚琪笑道:“别惊动皇上,我进去他就不能赶我走了,我就说几句话,说了就走。”
    梁总管说太医在里头回话,岚琪听着,因不便太多人相随,渐渐只剩下环春一人。两人悄悄进了门,里头挡了屏风,才要绕过去时,听见太医说:“万岁爷,您这病不能不当心,切不可再动怒发脾气,老臣自知死罪,可该说的话必须告诉您,万岁爷您下一回倒下,可未必就起得来,指不定哪天,突然就……皇上,您一定要保重龙体,安心静养方能长久。”
    屋子里静悄悄的,岚琪停下了脚步,刚才还带着微笑的脸,完全变了模样。环春在一旁红了眼圈,不敢出声。
    半晌,听见皇帝的声音说:“不要让别人知道,特别是德妃那里,不能让永和宫的人知道,德妃自己身子也不好,不能让她再着急。”
    太医忙道:“臣记着了,娘娘若问,臣只说是动了心火。”
    玄烨又问:“朕还能活几年?”
    太医的声音颤抖了,紧张地说:“老臣实在不敢断言,且看皇上如何保重了。”
    屏风之外,岚琪深深呼吸,咽下满腔心酸,扬起嘴角如同进门时一样的笑容,扶着环春缓缓走进去,笑道:“老太医又矫情,你健朗活到这把年纪,把你的养生之道告诉皇上不就行了?还要本宫拿重金来向你换不成?”
    玄烨乍见岚琪出现,不禁眉头紧蹙,岚琪却晃晃悠悠在他身边坐下,背过太医握了他的手掌,又艰难地侧过身,嘱咐太医:“只要你们尽心,就没有别的事,又岂会为了皇上多活一年少活一年,来问罪于你们?你也是一把老骨头了,什么事没经历过,难道还怕这些?”
    老太医惶恐地说:“娘娘说得极是,也请娘娘多多劝皇上,不可再过分操劳国事,年事已高,还请放宽心,多安养,方是长生之道。”
    岚琪嗔怪:“啰唆,万岁还不知这些道理?你下去吧,开了方子拿给梁总管叫我先过目看看,没别的事了。”
    太医忙退下,环春跟着一道出去,在门外与梁总管见了,梁总管便随那太医去拿方子。环春则悄声将门合上,静候其外。
    这一边,两只手交叠在一起,原是岚琪握着玄烨,渐渐玄烨把她的手裹在了掌心,岚琪笑悠悠道:“到底是被儿子们气的,还是这几日有暖床的小宫女给累的?”
    玄烨心虚转过脸去,岚琪则笑:“梁总管真是越来越能干,臣妾正打算过几天好好赏赏他。”
    “没有的事,你又来护犊子,还赖朕?”玄烨轻咳一声,分明有些尴尬,不过他生气并不是演戏。要说废太子是计划中的事,但胤禛和胤祯争执,的确让他动怒,两人那怒目相视的模样,让玄烨看了心寒。当时当刻就想,岚琪看到那一幕,只怕心都要碎了。
    “胤禛的错,还是胤祯的错?”玩笑过后,岚琪心中又愧疚又担心,伸手轻轻抚过玄烨的胸膛,“怪我没为你教养出好儿子,你别理他们了,随他们去,你好好保重身子。”
    玄烨见她眼中泛红,知道是心疼坏了,笑道:“朕没事呢。”
    岚琪微微摇头:“骗人,太医的话,我一字不差地听见了。”
    “他们总是危言耸听。”
    “我们这个年纪,还怕什么?”
    玄烨沉沉一叹,想搂过岚琪,可想到她腰上有伤,抬起的手又放下了,但说:“你放心,漠西的事尚无定数,朕灭了噶尔丹,策妄阿拉布坦竟再起野心,朕岂能咽得下这口气?就是要走,也要平定了漠西。”
    岚琪道:“要派十四去打仗?”
    玄烨苦笑:“策妄阿拉布坦虽有野心,却没有胆量,朕要出师有名,现在打过去,反成了恶人。所以……”他安逸地朝岚琪笑着,“朕不会突然就走,还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皇额娘尚在,朕怎么能走。”
    “不说这些了,等你好些,就迁去畅春园静养。你爱让小宫女暖床,我也不管,只求你把身子养好。”岚琪安排下所有事,“我这边隔些日子就来看看你,要紧的还是守着太后,宫里的事就交给我。”
    “朕以为你会天天陪着我。”玄烨不禁更用力地抓着岚琪的手,岚琪见他恋恋不舍,越老反而越爱真情流露,便道:“那就不分开,把太后一道送去畅春园,这样我能伺候太后,也能伺候你。太后最近精神好些,园子不算太远,路上走得慢些就好。”
    玄烨竟像小孩子似的高兴起来,眼中绽放光芒,欢喜地说:“你在身边就好。”
    岚琪想伸手摸他的脸颊,一时忘记腰不能动,一软整个身子扑在了玄烨胸前。玄烨艰难地说:“朕要透不过气了。”可岚琪却笑得更加没力气,好半天才从他身上撑起来,年龄带来的无奈,残酷而现实,可让他们更懂得彼此依靠。
    待两人坐定,玄烨道:“年羹尧骁勇善战,将来攻打策妄阿拉布坦,朕会让年羹尧跟着胤祯。”
    岚琪奇道:“年羹尧可是胤禛的人。”
    皇帝耐心地解释着其中的利害关系,岚琪听得一知半解,再问起今天两个儿子起争执,岚琪说:“胤禛最近听到越来越多的话,说你要选他做继承人,这孩子有些迷茫了。他迷茫,胤祯只怕是更着急,我便只能先偏心小儿子,好歹让他有一处安心地。”
    玄烨哼笑:“闺女曾对我说,要我硬硬朗朗的,好做你的依靠,说他们兄弟姐妹都不可靠。如今看来,我们温宪真是看得透。你这两个儿子,到如今还要你来操心。”
    “你再说他们千般不是,也是我手心手背的肉。”岚琪笑道,“哪有不为儿女操心的父母?”
    那日岚琪从乾清宫回去后,又把十四叫了进去,为了他和胤禛争吵的事说了几句,可始终没说要见大儿子。如此一来,生生等了一个月,等太后和皇帝,并几位体面的娘娘们都迁入畅春园,毓溪才总算见到了婆婆。
    岚琪依旧是从前的态度,毓溪试探着问过几次都不得果。胤禛见到母亲后,母子俩说了什么话,外面的人不知道,但所有人都看得到,二废太子后,瑞景轩里就极少再能见到圆明园的人了。
    康熙五十五年,五岁的弘历小阿哥被正式抱去佟贵妃身边抚养。而在那之前,德妃娘娘身边带的都是小儿子生的孙子,娘娘与四福晋也不如往年那般亲厚,明明雍亲王一家比任何皇子距离畅春园都住得近,反而却越发生疏。
    这几年皇帝养在畅春园,只偶尔出一趟远门,大多早去早回,不再像往年那样大半年都不在京城。皇帝养好身体后,园子里竟也陆续添了几个小皇子,虽然很叫人咋舌,但园子里管得很紧,那些又都是记录在册伺候过皇帝的,并没有什么荒唐的事传出来。相比之下,沉寂多年的八阿哥身上,还背负着良妃私通的丑闻。
    但小皇子的生母们大多是出身低微的宫女,纵然德妃、荣妃也是包衣出身,可皇帝已经这把年纪,她们实在掀不起什么风浪。那些小皇子出生后就被送回皇宫阿哥所里抚养,反是皇孙们能在园子里陪着皇帝和祖母。大臣们冷眼看园子里的光景,都说这几年虽是十四阿哥在帝妃面前吃得开,可最近皇上见天带在身边的,却是四阿哥的儿子弘历。
    这天清溪书屋里,皇帝又不高兴,说八阿哥胤禩累年病假不上朝,朝廷白养着他一家子,竟因此停了俸禄。
    消息传开,真真寒了众皇子的心。十四到瑞景轩给额娘请安时,都忍不住说:“额娘,皇阿玛难道都不肯看在我的面子上,对八哥仁慈些?八哥又不是装病,良妃娘娘没了后,他一直没见好,这么多年还能活着,已经不容易了,皇阿玛要逼死他?”
    岚琪却明白,玄烨对她说过好几次,病中的八阿哥并不安分,他不过是借口生病看着低调,暗地里不知做了多少事。九阿哥、十阿哥心甘情愿被他当枪使,不知不觉,这几年胤禩又在朝堂中结下不少的人情,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等着他露出狼子野心。
    事到如今,玄烨既然选定了将来,对儿子们必然有亲疏,与他对立不听话的,他当然容不得。岚琪不能去指摘玄烨对亲生子是不是太狠,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火上浇油,不要让其他阿哥,因为自己的几句话而改变命运。胤祯跑来找她说,就是想她开口说几句,岚琪敷衍儿子,对着玄烨却只字不提。
    平静了数年的朝廷和皇室,仿佛说好了似的,都挤在这一年出了大事。漠西策妄阿拉布坦似乎认为老皇帝再无当年魄力,他可以前来挑衅,在草原屡屡作恶,朝廷再三警告无用,皇帝已开始准备对漠西发兵。
    可是这一年,太后重病,皇帝孝敬太后几十年,不可能临了不顾太后生死,发兵的事暂且搁置,举全国之力调请名医为太后医治。可太后年事已高回天无力,只有一天天看着苍老的生命离去。
    玄烨亲自侍奉了几日,结果自己的身体也支撑不住,太后尚未离世,他先病倒了。畅春园里人人惶恐不安,就剩下岚琪还能支撑,她将毓溪和完颜氏、兆佳氏都带在身边,如今许多事,只有儿媳妇们才可靠。
    是年末,皇帝的身子渐渐康复,这日岚琪送药来,见玄烨起身换衣裳,问他要去何处,皇帝道:“太后说要见朕。”
    岚琪让他先吃药,玄烨嫌药太苦,等她在一旁滤药时,丢下一句“你摆着朕回来再吃”,就匆匆往外走。可岚琪竟追过来拦在跟前,虎着脸说:“不吃可别出门了。”
    堂堂天子,一把白发了却落得惧内,玄烨心里是不服气的,可还是老老实实跑回来皱着眉头把药灌下去。自从几个小皇子呱呱坠地,他在岚琪面前就越来越挺不起腰杆,这里头的事儿只有他们彼此知道。兴许在外人看来,永和宫真真成了老婆子,已经入不得皇帝的眼,却不知人家德妃娘娘,压根儿没把这事放在眼里。
    “这才对。”岚琪上前拿帕子给他擦一擦嘴角,温柔却促狭地说,“好好养着身体,哪怕再生几个小阿哥、小公主,也不怕呀。”
    玄烨瞪她,却无底气反驳,由着岚琪为自己整一整衣衫,之后一乘暖轿来到太后的住处,这边照旧是平日的风光。底下的人一路将皇帝引到太后身边,玄烨如今是老头子了,在太后面前几乎看不出长辈晚辈的差别,只是太后行将就木,难免凄凉。
    要说太后昏昏沉沉好一阵子了,几乎没与人说过什么话,玄烨亲自服侍几天累倒了,妃嫔们也是轮流侍奉着不曾怠慢,老太后今日突然清醒些,却立刻就让人把皇帝请来。玄烨本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太后却是说,希望玄烨能为她在家乡科尔沁建一个衣冠冢。她知道自己必须葬入大清皇陵,可她说如果能回到故乡,也许下辈子可以不用再远嫁他乡。
    这事说出去,就是皇家的笑话。先帝的皇后,母仪天下的皇太后,竟然一辈子没在这里找到落地生根的归属。玄烨不是不愿意实现太后的愿望,而是他希望太后能明白皇家和朝廷的难处,实在要建,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建。
    但太后是明白的,见皇帝眼神晃动,便虚弱地说:“皇上,你只要派一两个得力可靠的人去,给我在草原上堆个坟包,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知道这事不体面,咱们悄悄的可好?皇上,我想回家……”
    太后说这句时,岚琪撂下手中的事,也刚刚跟过来,进门才走到玄烨身后,就听见太后这一句。不知是身为女人更能理解太后的心,还是深宫几十年能明白太后的苦,此刻听着太后一声声喊“皇上”,岚琪觉得太后不是在喊玄烨,仿佛是在求顺治爷放她回家。
    “你来了。”玄烨回身见岚琪,问,“你听见了?皇额娘说她要把衣冠冢建在家乡,朕有些为难啊。”
    岚琪请玄烨借一步说话,两人退到屏风后,玄烨道:“这事传出去,先帝的威名何在,外头该说,太后怨恨了先帝一辈子。先帝如何对待其他后妃,世人有目共睹,太后恐怕是下下策,根本不愿祔葬先帝,才说要建衣冠冢的话,朕心里是明白的。”
    “皇上就答应了吧。”岚琪劝道,“太后这辈子,没求过您什么事。”
    之后两人双双回到太后身边,老太后满目渴求十分可怜,听得皇帝答应下,竟是老泪纵横。
    那之后,太后仿佛了却了心愿,心情变好,病情没有进一步恶化,摇摇晃晃地继续喘息着,竟熬过了这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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