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兄弟几个正式在清溪书屋见了面,与众大臣一道听十四阿哥说西征的事。三年来大小几次战役,他豪迈地对父亲许诺:“皇阿玛,再给儿子一两年,必然提了策妄阿拉布坦的脑袋回京。”
    玄烨笑:“他的脑袋,留在漠西警示那里的人就好,朕可不想见到他。”底下大臣纷纷附和。言语之间,玄烨将几个儿子都看了眼,一面想着胤祯刚才的话。儿子说要一两年,他果然是经历沙场后,开了眼界,吃了亏长了见识,当初他领旗出征时,可是向自己豪言一年就扫平漠西的。当初平三藩、收台湾,剿灭噶尔丹,对付沙俄毛子们,玄烨费了多少年心血才舒展眉头,这打仗,又不是闹着玩儿的。
    清溪书屋这边散了,众阿哥都来邀十四去喝酒,胤祯说他随时待命离京,不能喝酒。胤禛想起昨晚年羹尧说的话,他和十三走在人后。胤祥见他们兄弟俩离得远远的没机会说话,便主动要去找胤祯。谁晓得九阿哥十阿哥提前拦了过去,勾肩搭背的,八阿哥在旁温和地笑着:“胤祯,到我家去坐坐,不能喝酒,上好的茶给你准备了,你这三年在外头辛苦了。”
    他们几个说说笑笑就走了,胤禛一脸平和,不是很在意。十三却轻哼:“他们真做得出来,就算是客气,也该让十四先到四哥园子里去。”
    胤禛云淡风轻地说:“他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多说几句少说几句没什么差别。”之后便去忙千叟宴的事,眼瞧着大宴的日子就在眼前。
    且说皇帝的千叟宴,原定在十月末深秋时,避开酷暑,初秋凉爽时老人们从各地动身入京,在京城享过千叟宴,还能赶得及各自回家过个年。眼下一切都准备齐全,各地受邀的老者已在京城安住下,过几天皇帝就要回紫禁城去准备了。
    却没想到,西征大将军到京城不出两天,就有八百里加急追来,说策妄阿拉布坦见清军主将回京,乘虚而入几次挑衅,恐要成势。大将军王接到消息,立刻表示要回去,来去匆匆在京城逗留不过几日,行军之人的气魄,直叫满朝文武称颂。
    岚琪担心儿子的身体,这么千里迢迢地来回奔波,但这话只放在心里。这日胤祯来请辞,看着一身戎装的儿子,她只道了声:“小心骑马,千万保重身体。”就再没有别的话,儿子赶着离京,磕了头就走了。岚琪看到完颜氏站在人后偷偷抹眼泪,十分心疼。
    而此刻京郊官道上,胤祯策马扬鞭地带人赶路,远远就看到路边几匹马晃悠,上头坐着的人身影很熟悉。不等人快马上前巡查,他已经只身前来,朗声道:“四哥,十三哥,你们在这里等我?”
    胤禛翻身下马,十四也勒马下来,兄弟几人走近了,却不急着说话。胤禛上前去看了弟弟的坐骑,看了看那马的马蹄铁,问道:“新上的马蹄铁?马呢,是跟你回来的那匹马?”
    胤祯说:“回来让人看了看,换了新的马蹄铁,这匹马是皇阿玛当年赐给我的。”
    “四哥这匹马,正值青壮,马蹄铁是半年前换的,如今很适应了。”胤禛回头,从十三弟手里拿过缰绳递给胤祯,说道,“你骑这匹马走,你回京虽然走得不急,可这匹马也够累了,只休息了几天,你现在回去必然日夜兼程,你要累死它?或者半路上换马,你舍得把它留在异地?”
    十四皱了皱眉头,将两匹马看了看,他的坐骑的确少了几分精神,但马何等忠诚,只要主人还需要它奔跑,就绝对不会停下来。
    “别耽搁了,走吧,草料出门前喂饱了,一口气能跑上大半天。”胤禛不由分说把缰绳塞进了弟弟的手,继而去牵过他的马匹,翻身上马后道,“这匹马四哥替你养着,等你回来就还给你。”
    十三也上了马,似乎不等十四动身,他们就先要走了。胤禛已经调转方向不急不缓地离开,胤祥赶紧跟上去,冲弟弟挥了挥手道:“十四,路上保重。”
    前头胤禛跑快了,十三赶紧跟过去,胤祯手里牵着缰绳。这几天他和四哥没正经说过一句话,可兄弟情,都在心里了。
    胤祯定了定心神,翻身上马,回到队伍中带人飞驰而去,扬起漫天尘土,将他与胤禛、胤祥隔开。此去千山万水,不知几时才能归来,而胤禛带着弟弟返回京城,也不知将面临怎样的风云变幻。
    而他们兄弟既然堂堂正正在京郊相见,必然会有人看到,更何况二人被多少人盯着看着。不等胤祯走远,不等胤禛回到京中,四阿哥特地去给十四阿哥送行的事,就传遍了。
    八阿哥府中,张格格正在八福晋屋子里坐着,一屋子摆着八旗姑娘的画片。一晃眼,他们家弘旺也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但是张格格来不过是应个景,福晋说让她参谋参谋,她若真张嘴,就是自讨没趣。张格格早就放弃对儿子的任何权利,只要孩子健健康康,一些事能不管就不管,就是眼门前儿子的人生大事,她也没什么兴趣。
    八福晋希望弘旺能娶高门贵族的小姐为妻,张格格心里却觉得,如今八阿哥府不如从前风光,弘旺又是庶出,那些高门大户的千金,摆着那么多皇孙不配,谁家愿意来八阿哥府做儿媳妇。十四爷家里弘春弘明娶媳妇时,京城里多少人争着抢着要把女儿往大将军王府里送,眼下八阿哥府里要娶儿媳妇,门庭清冷,稀稀落落,也不知道福晋上哪儿弄来这么多女孩子的画像和名录。
    张格格坐得腰酸背疼时,终于把胤禩盼回来了。胤禩进门见这光景,脱了外衣笑道:“你们瞎折腾,弘旺的婚事,自然是皇阿玛说了算。”
    八福晋笑道:“妹妹她心里着急,我才找来给她瞧瞧的,咱们就弘旺一个儿子,不为他张罗,为哪个?”
    胤禩看了眼妻妾,张格格笑得不自然,他心里明白,也不愿说破,走上前将名录翻了翻,指了其中一个道:“皇阿玛前日就与我说,选了舒穆禄氏的女儿,等过了千叟宴,就给弘旺指婚。”
    八福晋嘀咕着凑上来看,舒穆禄氏她是知道的,满族最古老的姓氏,可朝堂之上并无显赫身世,祖上虽有开国元勋的荣耀,到如今已经有些沉寂了。她不是很满意,但胤禩却在边上说:“皇阿玛选的人,自然是最好的,你别再张罗了,别叫皇阿玛误会我们不满意他的决定。”
    “自然是皇上说了算。”八福晋很扫兴,不耐烦地喊下人来收拾东西。胤禩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吩咐张格格:“送茶到书房来,一会儿九爷、十爷要到。”
    张格格如遇大赦,赶紧退了出去。胤禩见她离开,却到妻子身边说:“你别不高兴,将来自然有你做主的时候。”
    八福晋不解,但见丈夫眼中放光,单比前几天就更有精神,更不要说前几年,她心里一紧张,轻声问:“要成事了吗?胤禩,真的还行吗?皇上他……”
    胤禩道:“皇阿玛改期千叟宴,不是为了胤祯离京,他是病了。”
    皇帝有没有病,太医院并未发过什么话,但清溪书屋前八阿哥种的花草都被割了。如今再走过来,已是光秃秃的一片,若是说都用来入了药,的确说得过去,但一下子把所有的花草都用了,皇帝这是要病成什么模样?
    但岚琪天天伺候在玄烨身边,一点儿没见他有生病的迹象,身体的衰老无可避免,但并没有被病痛折磨,每天还能精神十足地和她拌嘴。只是小儿子离京后,他住在瑞景轩没再挪动过,更连着几天没有见大臣。岚琪起初没觉得奇怪,等听到外头风传皇帝重病,才发现玄烨别有用心。
    这日太医院送来汤药,等试药的太监一一尝过无误,才送到皇帝嘴边。岚琪闻着气味有些不同,问道:“皇上吃的药换了?”
    太医忙应:“昨日为万岁爷把脉后,与几位太医合计,斟酌着添减了几味药,娘娘真是细心得很,光闻味道就察觉了。”
    岚琪笑而不语,伺候玄烨吃罢了药,见他嫌药难吃皱着眉头心情不好,等旁人退下后,在他面前软软一笑道:“可惜如今我不是二八美娇娘,不然能一笑解君愁,皇上若实在是闷了,臣妾让梁总管安排几人来?”
    玄烨没好气地说:“她们能闻得出药味有什么不同吗?”
    岚琪笑悠悠:“这么说来,还是我好吧,是吧?”
    玄烨最爱她的笑容,纵然如今眼角的皱纹已是脂粉也难以掩藏,可逝去的岁月却没有改变笑容里一丝丝的美好。还是当年的模样,还是当年的情怀,那个娇憨的小常在微微一笑,皇帝什么烦恼都抛在脑后了。
    玄烨缓过精神,兴起问岚琪:“知不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
    岚琪问:“怎么提起这句话?”
    玄烨不屑,慢悠悠从清溪书屋前的花草说起。胤禩费尽心血钻研如何栽种那种草药,朝堂之中无人不赞颂。那东西春夏开花可入药,秋冬根茎亦可入药,一年四季在清溪书屋前随风而动,大臣们时不时走过,都知道是八阿哥的孝心。
    岚琪道:“这也不是坏事。”
    玄烨睨她一眼:“糊涂。”说到皇帝的脉案,是朝廷机密,他生什么病吃什么药,外人不能轻易知道。虽然胤禩最初说,是无意中听人提起的,他斗胆向太医求证后,才决定为父亲栽种草药。可玄烨知道,这种打着孝心幌子的谎话,毫无说服力,说白了,也算父子间找个台阶下,和解尴尬的关系。
    玄烨冷声说:“从前老九一进宫找宜妃,就问朕的身体如何,宜妃不常伺候在朕身边,偶尔见一面,胤禟就急着去问她了。不过这两年,他们不去问了,也不去太医院打探朕的病情了,每天只要来园子里晃一圈,用眼睛看就知道朕好不好。”
    岚琪怔怔地听着,把玄烨的话在心里整理了一遍,心中一亮,皱眉道:“难道,是看那些花草?”
    玄烨满意地点了点她的脸颊,笑道:“总算还聪明。”
    那些花草,旁人轻易伺候不了,一向是八阿哥来打理。梁总管的手下,只是负责日夜监视,不让别人糟蹋采摘,小皇孙郡主们来园子里玩耍,也怕被他们摘去玩。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可对八阿哥他们来说,天天打理的花草,多一株少一棵,都在心里,若是哪天少了,不用问看守的太监,就知道皇帝用药了。
    岚琪摇头:“臣妾觉得,这也太难了,八阿哥何以这么自信?如今一整片花草都没了,八阿哥难道会认为你……”那些话她不愿说出口,只道,“皇上太多虑。”
    玄烨可是在八阿哥栽种了那片花草后,某日出去散步盯着看时,突然发现这背后可能隐藏的目的,这比在他身边安插眼线还管用。
    的确是牵强的事,可正因为牵强,八阿哥正大光明地做着。莫说现在怀疑他以此推测父亲的身体,便是真的,玄烨也奈何不了他,连岚琪都不信的话,天下人怎么信?而这,就是胤禩绝对会这么做的底气。
    岚琪说:“八阿哥就不考虑,会不会被你发现,然后假装骗他?”
    玄烨道:“所以这几年,朕与他之间的关系,不是缓和了很多?连弘旺的婚事,朕都安排好了。”
    虽然觉得很牵强,可岚琪心里已经发寒,玄烨的推断几乎没出过差错,他更是把每个儿子都看透了。而岚琪只不过了解自己的孩子,觉禅氏曾说,八阿哥但凡好,她绝不会利用儿子,换言之在她眼里,八阿哥也不好。
    她轻轻一叹,伸手给玄烨顺顺气:“别提了,提起来心里沉重,想想我这辈子活在太皇太后和你的保护下,自以为看尽风云历练极深,真把我一个人丢出去,真不知是什么光景。”
    玄烨却得意:“现在知道了?你离不开朕的。”
    可这句话,能有太多太多的意思,若是皇帝走在她前头,哪怕多一天多一个时辰留她独自在人世,她都不敢想象那会是什么光景。
    玄烨见她眼圈泛红,不禁搂过来,温和地说:“好好说着话,怎么要哭了,一把年纪了,还有那么多眼泪?”
    岚琪努力笑道:“我本来就不爱哭,一辈子攒下多少眼泪?现在老了,时常就管不住了。”
    玄烨道:“可是朕,想你一辈子都欢欢喜喜地笑。”
    两人相依相偎说话的工夫,外头悄无声息地落下了今冬第一场雪。环春进来想告诉主子下雪了,见帝妃二人依偎着,悄悄又退了出去。
    门前值守的小宫女,头一年从南方来,瞧见下雪兴奋得不行。环春宽厚,叮嘱别乱跑,就放她们去园子里玩耍。看到小姑娘们欢喜地奔跑出去,环春恍如隔世,仿佛看到了很多很多年前的主子。
    此时身后突然有人拍她,环春一惊,竟是主子出来了。岚琪见下雪了也很惊喜,但先吩咐她:“万岁爷睡着了,你带人在这里守着,我去贵妃娘娘那儿一趟。”
    环春应道:“只怕一会儿风雪大,娘娘好歹披一件斗篷。”
    岚琪不逞能,站在屋檐下等她去取,环春又派了可靠的人跟着,将主子裹严实了,才敢往风雪里去。好在风不大雪也不大,漫天雪花飞舞,娘娘款步离去,高贵稳重的背影,果然不是方才鲜活靓丽的小宫女能相比的。而她自己,也早就成了当年苏麻喇嬷嬷那般,在宫里德高望重的存在,皇子皇孙,都拿她当长辈般尊重。
    内心正感慨时,听得里头皇帝在问:“环春在外面?”她赶紧应声进去,担心地问:“是奴婢方才进来取斗篷时,吵醒了皇上?”
    “朕没睡着,本打算哄你家主子歇一歇,哪知她跑出去了。”玄烨指了指茶水,示意口渴了要喝,环春忙端上来,等再取丝帕要给皇帝用,玄烨却要她别忙,且问,“你跟着娘娘多少年了?”
    环春笑道:“万岁爷不记得了?娘娘当了常在第二天,奴婢就到钟粹宫了,要说多少年了,万岁爷和娘娘多少年,奴婢就比您少一天。”
    玄烨却笑道:“朕和她相识,并不只在那年元宵,何止少一天?”
    “是。”环春心中一笑。
    “环春,你的身体可还好?”玄烨问着,示意她搬张凳子自己坐下。
    环春远远地坐下,这是她几十年的习惯。虽然敏妃娘娘是个特例,但永和宫里的年轻宫女一向都有不单独伺候圣驾的规矩,便是不得已,伺候罢了也要远远地离开,环春亦如此自律。
    玄烨看着,不禁笑了:“你坐得老远,朕看着怪累的,坐近些,朕有几句话交代你。”
    环春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把凳子往前挪了挪,坐下后便道:“万岁爷请吩咐。”
    玄烨再问:“你身子可好?”
    两次问这句话,环春已经猜到皇帝要交代什么事,笑着说她很硬朗。原想说比娘娘要健朗得多,好让皇帝放心她能照顾好主子,可又怕皇上听了不自在,话到嘴边没说出口。而玄烨眼中充满了期许,一副要托付大事的神情,让环春忍不住心酸。
    玄烨果然是道:“你若能像苏麻喇伺候皇祖母那样,也好好地伺候岚琪终老,朕将来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环春心中有数,娘娘是不可能像太皇太后或太后那样颐养天年的。太皇太后年轻守寡,扶持儿子孙子指点江山,几百年也难再出如此伟大的女人。而太后是生来富贵命,且与先帝无感情,能活着,自然是要好好活着才行。
    可她们家这位怎么成,她一心一意,都在一个人身上,离了他,只怕是生无可恋,根本不需要环春伺候什么,将来若能赏她多陪伴一天,已是主仆一场的情分。
    “下雪了?”玄烨忽然问,坐起身稍稍推开暖炕上的窗户,果然见雪花飞舞,自言自语道,“太和殿前,不知几时能积起厚厚的雪。”
    环春则关心道:“皇上小心风吹了着凉。”
    玄烨笑:“朕是老了,年轻时光着身子在雪地里跑,也不会着凉,如今却禁不起一阵风吹。”他放下窗户,竟对环春道,“朕多想守护她到最后一刻,可身体怕是撑不住,而朕心里,更没有勇气去面对离了她的日子。”
    环春鼻尖发酸,低下头,紧紧闭着双眼,生怕自己会落泪。
    玄烨又道:“环春,朕走后,千万别让人欺负她。”
    环春几乎咬破内唇,才压制住想哭的冲动,努力笑着说:“万岁爷可别说这样的话,娘娘听见又要发脾气了。至于娘娘会不会被人欺负,皇上,四阿哥他们能答应吗?”
    玄烨点头,又笑:“她如今脾气越来越大,都是叫你们宠的。”
    环春道:“是皇上宠了娘娘快五十年,奴婢算什么。”
    玄烨一笑:“已经快五十年了?”
    再有四年,他们在一起就整整五十年了,多少人没有活过天命之年,而他们相守就已将逾五十载,若是再多十年,便是一个甲子。可便是一个甲子玄烨也不觉得长,他还怕下辈子找不着她,这辈子再长久些该多好。但问:“外头还有谁在?”
    环春说梁总管的大徒弟在,皇帝便把他找进来,说若这雪接连不停,就去紫禁城瞧一瞧,太和殿前是否有积雪。反正现在也不在宫里议政,往后太和殿前别让人走动,等着把雪一天天攒起来。
    可这日的雪是迎冬的,天气尚未寒冷,白雪落地即化,之后几天阳光灿烂,更见不到积雪。玄烨每日晨起总是问下雪了没有,可自从那天飘了些雪花后,整个腊月也未见落雪,到正月里好容易接连几天的大雪,可皇帝要摆千叟宴,太和殿前必然有人走动,就积不成了。
    康熙六十一年正月,皇帝在畅春园过了除夕,才迁回紫禁城。千叟宴选在正月十六,避开了元宵节,宫里的人本以为要忙碌两天,不想皇帝却说,千叟宴就在后一天,不用再过元宵节。自然这元宵节,他只想陪一个人过。
    唯可惜那天太和殿前没有积雪,反而多是薄冰不好行走,偏偏一清早天未亮,皇帝就要带德妃娘娘去太和殿。梁总管只好命人一路用热水浇灌除冰,可玄烨又嫌他们在前头碍手碍脚,将他的手杖咚咚敲在地上,让他们赶紧离开。
    岚琪搀扶着玄烨,说他:“发什么脾气,人家还不是怕你摔着,就是你不老实,大冷天跑来这里做什么?”
    玄烨尚精神,只
    是行动略慢,一步步稳健地朝太和殿走去。立在高高的台阶下,举起手杖指那匾额,道:“幼年第一次来时,觉得太和殿那么高,渐渐年长,就再也没放在眼里,怎么如今又觉得它变高了?”
    岚琪毫不客气地说:“你成了老头子,连个头都小了,眼里看出去的世界,当然不一样。”
    玄烨不乐意:“总是把老头子挂在嘴边,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登太和殿,是我把你抱上去的?”
    岚琪笑靥如花,摇头道:“瞧瞧是不是老糊涂了?”她往身后指,笑着说,“这边积雪过膝,我走几步就陷下去,你是抱着我走过这条道儿。”可再回过身,与玄烨四目相对,人家正深情地望着自己。玄烨苍老的眼眸里,是沉淀了几十年的情意,到如今越来越纯粹,仿佛最后的年华里,连江山社稷都靠边了。
    “原来你还记得,那么多年前的事,我以为你忘记了。”玄烨心满意足,牵起她的手,转身拾级而上,笑悠悠地说,“如今没力气抱你了,可还有力气和你一道走上来。”
    他们走得很慢,花了当年数倍的时间,才爬到了顶上,刚好东方露出晨曦,黄澄澄的太阳晃晃悠悠从天边升起。年轻时他们一道来看夕阳,如今年迈了,却来迎朝阳。
    金黄的阳光落在他们脸上,朦胧了些许岁月的痕迹,仿佛能在这一刻回到年轻的时候。岚琪听见玄烨说:“不知来不来得及,还有好些事,很想和你一道做。”
    岚琪笑道:“咱们坐在一起说说,就很高兴了,何必费那精神各处去跑?咱们还一道登了五台山,登了泰山,田埂河堤边走就更不计其数,难道这些事,现在都跑出去再做一遍?”
    玄烨望着她,淡淡血色的双唇微微一动,但没说什么话,不乐意地转过脸去。
    岚琪见他不高兴,更乐了,问:“这么小气,我又说什么话惹你了?”
    玄烨眯眼看日出,满怀憧憬地说:“赶得及把这些事再做一遍,便是饮了孟婆汤,也能记住一两件。”
    岚琪笑出声,身为女子身为帝妃,她好久好久没在外头大声笑了,侍立在太和殿底下的宫女太监都能听见。德妃娘娘那一阵儿高兴,后来传给别人听,几乎就成了当时当刻皇帝许诺了她江山传承的事。
    可大殿之上,再不是昔日不敢和皇帝并肩的小常在,岚琪搂着玄烨的身子,想做他的拐杖似的,紧紧搂着说:“玄烨你老实说,小阿哥们的额娘,你是不是也这样哄来着,从前听你哄宜妃高兴,叫我听得一愣愣的,几句话就能让她忘记自己是谁。”
    玄烨满面笑意,脸上被阳光晒得热融融的,却道:“朕是哄她们的,可对你,全是真心。”
    岚琪则笑:“你看张口就来,我也信你是真心了,真的一辈子对我说话,只管哄我高兴。”
    那一天,帝妃俩去过太和殿后,又到别处晃了晃,太监宫女殷勤地伺候着。皇帝年近七十,德妃娘娘也过了六十岁,两位老人家大冷天到处晃悠,真叫人提心吊胆的。最后把四阿哥请进来,胤禛不得已劝双亲,要保重身体,反被玄烨呛道:“你如今,倒是要管起老子、亲娘了?”
    胤禛不敢再多嘴,交代了几件千叟宴的事,就等着明日开宴。京城里聚集了那么多老人家,他还要分派人各处去问好不好,都一把年纪了,别到头来好事变成了坏事。
    他离宫时,隆科多正好带人巡查经过,殷勤地上来说:“四爷若是得闲,微臣请四爷去喝酒,京城里眼下最热闹的去处,那家老板还是内子的亲戚呢。”
    胤禛睨了一眼,冷声道:“什么时候了,还惦记喝酒,明日那么多老人家进宫,一路沿途的车马安排都忙不过来,还喝酒!”
    这事儿和隆科多没关系,他明天只要负责关防就好,也知道四阿哥辛苦,连声道是。但四阿哥一走开,他就一脸不屑的笑意,把手下叫过来交代了几件事,就赶回家脱了官袍,要去逍遥自在。
    而隆科多所说的地方,既然是如今京城最时兴热闹的所在,宗室官家子弟必然多有光顾。那么巧,这天闲着没事儿的九阿哥和十阿哥,正在那里临窗喝酒,居高临下,远远地瞧着紫禁城附近的动静。
    此刻十阿哥手里端着酒壶,看到楼下门前一阵热闹,冷笑道:“九哥,隆科多来了,他胳膊上还停了一只海东青,他可真能嘚瑟,怎么不牵一头豹子来遛街?”
    楼底下,隆科多大摇大摆地进来,嚷嚷着要开了楼上雅间儿。店家迎上来尴尬地说有客人,但九阿哥十阿哥方才不让他们轻易报出姓名。隆科多自视国舅府的人,一般没有谁敢抢了他的风头,便冷笑:“是哪位爷,倒让我瞧瞧。”
    便听十阿哥在楼梯口叫他:“佟国维怎么不来,听说他已经起不了床了?”
    隆科多见是十阿哥,不免一惊,店家在身边轻声嘀咕:“九爷也在,佟爷,小的没骗您哪。”
    可隆科多虽然有些尴尬,心里并不曾把这两人放在眼里,只是到了眼门前,该有的礼数不能不当事儿,便忙把海东青交给手下奴才,赶紧上楼来。果然见九阿哥、十阿哥一身常服坐在雅间里,桌上只零星几样小菜,可见只是消磨时光,并不为酒菜而来。
    胤禟打量了他一下,问:“十爷方才说你托着一只海东青,怎么没见?可是不想给我们开开眼?”
    隆科多忙道:“微臣怕惊扰了二位爷,那畜生还没驯好。”
    十阿哥冷笑:“那你就不怕带在街面上,扑了老弱妇孺?”
    隆科多连声解释:“脚上拴着链子,扑不了。”
    十阿哥啐了一口,骂道:“那还不拿来,叫我和九爷瞧瞧,我们还不如老弱妇孺了?”
    隆科多尴尬极了,赶紧吆喝奴才上来,那海东青扑腾着翅膀,脾气不小。十阿哥问他打哪儿来的,隆科多说:“是侄儿舜安颜从热河送来的,他也是新得的,没来得及驯,就送来了。”
    “好好的,送这个给你做什么?”十阿哥伸手想摸一摸,却被翅膀扇到了手,他气得骂骂咧咧,“畜生。”
    九阿哥却问道:“说起来,你们家舜安颜,真是好些日子没见了。”
    隆科多道:“在热河,微臣也好些日子没见了。”一面见九阿哥示意他上前,便小心翼翼托着海东青靠过去。九阿哥伸手也想看看,那海东青不愿被人触碰,又凶猛地扇动翅膀,羽毛飞扬,连隆科多都迷了眼睛。
    “畜生。”胤禟似乎被扇痛了,竟猛地一伸手,死死掐住了海东青的脖子,大力往边上一摔,把连着胳膊的隆科多都拽了过来。隆科多在桌角上撞了一下,等他缓过神爬起来,竟看着九阿哥活生生折断了海东青的脖子。
    隆科多目瞪口呆,十阿哥却在边上鼓掌笑:“九哥力气可真大,看这畜生还怎么扑腾。瞧瞧,我手上被刮了两道口子。”
    胤禟将死了的海东青扔在地上,不屑地朝隆科多看了眼,拍拍手道:“伤害皇嗣,就是人也要砍头,何况一只畜生,你心里别不高兴,回头爷赏你一对,你这算什么东西,真正威猛的海东青,还轮得到我动手?舜安颜逗你玩儿的吧。”
    隆科多明明知道,他们不是冲海东青来的,他一直都为四爷当差,办差时没少和九爷的人起冲突。他们国舅府老早支持四阿哥,废太子那会儿把八阿哥往死路上逼,提起来都是仇。
    而隆科多不知道的,还有那年他借给阿灵阿,阿灵阿再借给十三阿哥的兵马,当时杀了的刺客都是九阿哥的人,他卖个人情动动手指头拨了几百人马,却坏了九阿哥多大的事儿。
    事后隆科多没去问明白十三阿哥到底带兵杀了什么人,就是不想再牵扯进去,他心里留着的还是一本糊涂账。可胤禟知道啊,他知道是九门的人坏了他的好事,就是隆科多派的兵。想起来就咬牙切齿,现在不过是掐死他一只鹰,恨不得掐死他才好。
    “我和九爷还要喝酒说话,你跪安吧。”十阿哥从盘子里抓了片酱牛肉丢在海东青嘴边,它动也不动,惹得他大笑,“真没用。”
    隆科多捡起那只海东青,朝二位爷行礼后,便躬身退出了雅间。他走下楼梯时,店家迎上来,一见刚才还唬得人不敢靠近的海东青软绵绵地挂在隆科多手上,不禁问:“佟爷,这是怎么了?”
    隆科多朝他递过去,吓得店家往后退,他冷笑:“要不要拿去炖汤,孝敬上头二位爷?”随口说完这句话,忽然心中一个激灵闪过,眼底露出狡猾的冰冷,朝上头哼了声,拎着死了的海东青,大摇大摆地走了。
    隔天千叟宴,应邀与皇帝共享盛宴的六十五岁以上老者,满蒙汉共千人,是名副其实的千叟宴。酒席从乾清宫门前往外摆开,声势之浩大,超过当年太后过寿。这里头所有的事,都是诸位皇子们管,岚琪半点儿没插手,只和御膳房的人商议过菜品,其他的事就一概不知。到这天也不愿去前头凑热闹,只在景阳宫和荣妃说话。
    却是皇帝来请她们,而宜妃摇摇晃晃地跑来,也说:“你们都不去,我也不好去了,显得我爱凑热闹似的,皇上都来请了,赶紧一起去。贵妃娘娘比我们年纪小,都在换衣裳准备到前头给皇上敬酒了。他们说了,是万岁爷提前庆祝七十大寿呢。”
    一句提前庆祝七十大寿,叫荣妃听了不自在,责备道:“好好的提前做什么,这是哪个传出来的话,皇上没动气?”
    宜妃不知道,摊手说:“你们去了不就都晓得了,哪怕就看一眼也好,乌泱泱的人,那酒桌排得都看不到边。”
    岚琪身上虽是常衣,但正月里本就穿得喜庆,倒也不想去换了。她不愿到人前就座,说:“我就和你们去露个面,咱们在暖阁里坐着,有好吃的拿进来多好,外头可是一千个人哪,我不想被他们上看下看的。”
    宜妃哼笑:“都是老太婆了,还在乎这个?”
    等荣妃换了衣裳,去钟粹宫把成妃几人也叫上,岚琪和荣妃共乘一顶轿子,晃晃悠悠往前头来。在乾清宫后头等到贵妃、和妃几人,才一同到了御前。果然几位娘娘一到,列席的人纷纷起身,一千多个人齐刷刷地站起来,把宜妃吓了一跳,笑着对皇帝说:“这要是一千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可就有意思了。”
    玄烨也不恼,反而道:“你若能年轻几十岁,朕就办一次,你也坐到里头去。”
    玩笑话说罢,佟贵妃也不愿在这里扎眼,姐妹们退到乾清宫暖阁里,摆了几张桌子。前头席面上一样的酒菜搬进来,宜妃却说:“我们又不缺一口吃的,去拿几副牌来,我们要玩的。”她朝贵妃和岚琪瞟了眼说,“除夕元旦都没在一起过,我们在宫里闷得慌,今日让娘娘和姐姐陪我们玩几副牌,不算过分吧。”
    岚琪很大方,喊自己的人说:“我没带钱,赶紧回去拿。”
    宜妃见岚琪乐意陪她,倒是有些意外,想想一把年纪了,儿子们都不可靠,还不如老姐妹们凑合着过,说说笑笑把牌打起来,难得一片和谐。可才摸了两副牌,永和宫的人刚刚送来几吊钱,梁总管就亲自跑来,脸上笑得很尴尬,哈腰走近几位,道:“德妃娘娘,万岁爷请您到前头去。”
    听说皇帝只叫岚琪,宜妃刚刚还挺乐呵的,一下子变了脸色,甩出手里要打的牌,冷笑:“贵妃娘娘在呢,皇上怎么不寻贵妃娘娘?”
    佟贵妃看着手里的牌,漫不经心地说:“你去吧,反正我也不会拿主意,劝皇上少喝几杯。”
    岚琪欠身示意,到门前环春为她披上大氅,缓缓往外走。离开暖阁稍远后,梁总管就凑在岚琪身边道:“皇上请娘娘过去,是四福晋、年侧福晋家的老大人们要向您敬酒,娘娘只管敷衍着就是了。要紧的是……”他左右看了看,轻声道,“一会儿阿哥们轮番献礼,到八阿哥时,不论皇上发生什么事,您都不要惊慌,万岁爷心里都是明白的,就怕假装出什么事,却把您吓坏了,才特地让奴才先来给您说清楚。”
    “什么事?”岚琪听着很不安。
    “阿哥们的礼物,都是提前先送进来的,一会儿就该是让阿哥们献礼的时候,奴才先过去打点。谁知几个看守的小太监却哭着对奴才说,他们不小心撞翻了八阿哥送的礼物,里头竟然摔出来一只死鹰。”梁总管脸色很不好,气息颤颤地说,“奴才去看了眼,真真没错。刚刚回禀给万岁爷,皇上当然动了气,闷了半天后,说照旧让阿哥们献礼。但让奴才把您请出来,别的也不在乎了,就怕一会儿皇上出点儿什么事,把您吓坏了。”
    岚琪听得糊里糊涂,但有一点明白,玄烨若有什么事,都不是真的,她不要害怕,可始终觉得不安。到了前头,年遐龄几人来敬酒,她笑着应付了几句,弘历弘昼跑过来缠她,她就索性留下了。
    没多久,三阿哥上前说他们兄弟都预备了寿礼送给父亲,玄烨点头说呈上来看。岚琪心里一颤,便打发孙儿们:“弘历,你领弘昼去暖阁里,给贵妃和几位娘娘请安。”
    俩孩子便往后头去,这边陆陆续续搬上来装着寿礼的箱子。皇帝富有天下,奇珍异宝玄烨见过无数,每次收儿子们的礼,看的都是心意,也每次都把皇子们折磨得很痛苦。
    最先送上来的,是十四阿哥千里迢迢送来的大石头。说是让皇阿玛过目,之后他要拿回去做界碑,请父亲为他题字,好篆刻上去。
    玄烨指了岚琪笑道:“你看看你的儿子,到底是给朕的贺礼,还是朕给他东西?那么大的石头运来运去,他也不嫌麻烦。”
    众人皆笑,待奉上笔墨,皇帝亲笔题字后,三阿哥、四阿哥的礼物陆续呈送上来。四阿哥每年都是亲笔字画,又不富贵又没新意,玄烨早就不期待他能送来什么亮眼的东西了。兄弟们挨个儿下去,就轮到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的礼物摆在前头。岚琪刚生出的几分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不自在地去看皇帝,玄烨却乐呵呵地笑着:“胤禩,你今年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一面扬手道,“快请宜妃娘娘一道来看看。”
    底下太监立刻去请,这边八阿哥屈膝道:“儿臣送皇阿玛的,是沉香木雕的弥勒佛,是一块难得的老料,儿臣请能工巧匠花费九九八十一天雕刻而成。”
    有小太监上前去打开盒子,八阿哥低着头没看,只听得周遭一片惊呼,他还以为是自己的礼物得到了众人的赞赏。声音却突然慌乱起来,竟然有人喊着:“护驾!护驾!”
    后面宜妃刚得意扬扬地跑来要和皇帝一道看胤禟的献礼,前面突然乱糟糟一片,大批的侍卫涌过去,吓得宜妃抓着桃红的手问:“出什么事了?”
    不等她再靠前,十几个太监来开道,让她靠在路边。宜妃四处张望着,桃红突然惊呼:“主子您看,万岁爷被抬出来了。”
    宜妃朝桃红指的地方看过去,惊见皇帝不省人事地被抬出来,她惊恐地以为皇帝……心里一抽搐眼前发黑,竟咚的一声也倒下去了。
    好好的千叟宴,大殿里闹得一片乱,外头享宴的人还不知什么事,三阿哥、五阿哥去安抚老者们,不让事情传出去。而刚刚在大殿里看到的人,也被勒令不能乱传,自然能在皇帝跟前的,都是德高望重的大臣,他们也等着,怕皇帝这一口气背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角落里八阿哥身边跟着几个侍卫,他们没有束缚他,可八阿哥整个人都呆滞了。
    千叟宴继续,就算人心惶惶,也要努力维持着皇家的体面,可殿内的人都已经明白,这一闹,怕是要出大事。
    方才四阿哥跟着一道送皇帝回暖阁,九阿哥也跟了过去,这会子从后面回来,看到八阿哥和几个侍卫站在角落里,他冲上前骂道:“你们要干什么?”
    胤禩恍然醒过神,按住他说:“你别激动,他们例行公事。”更着急问,“皇阿玛怎么样了?”
    九阿哥道:“皇阿玛缓过来了,那几个娘娘都围着转。你知道的,永和宫那个在,还有谁插得上手?我额娘也晕过去了,你说我额娘这会子晕过去干什么?”
    胤禩算是松了口气,可不等他再问话,九阿哥突然朝中间走去,打开了那只箱子,仔细看了看躺在里头的死鹰。突然额头上青筋暴起,重重地把箱子摔在地上,大声斥骂:“隆科多你这个畜生,我活剐了你。”
    他愤怒地朝外头跑,把殿内殿外的人都惊着了,五阿哥闻声跑进来拦住他,骂道:“你发什么疯,外头多少人看着?你还想把皇阿玛气晕过去?”
    九阿哥眼里冒火,一副要找刀剑去杀人的架势。胤禩眼看五阿哥拦不住,冲上来拉着他说:“你别激动,有话慢慢说,宜妃娘娘晕过去了,你该过去看看。”
    “八哥!”九阿哥气得血直往上涌,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对胤禩说,“是老四,一定是老四干的,这只死鹰我记得,是昨儿我掐死隆科多的那一只。老四陷害你,八哥,这件事一定要给他闹开了。”
    胤禩听得浑身颤抖,见五阿哥要上前来,只好先对他说:“你去翊坤宫等着,等我能脱身了,再来问你。”
    乾清宫暖阁里,几位娘娘焦急地等在门外,岚琪亦在其中,并没有如九阿哥说的她在那里别人就插不上手。这会子是太医在里面,还有胤禛、胤祥几个儿子。等了很久才听说皇帝醒了,贵妃几乎腿软站不住,岚琪便劝她先回储秀宫等消息,太医也说皇上是气血攻心,不是旧疾复发,请几位娘娘安心。
    岚琪心里知道,玄烨是假装气晕过去的,所以太医查不出病症单单一句气血攻心来敷衍。但试想一下若真的突然看见死物,后果不堪设想。
    几位阿哥陆续出来,胤禛劳烦几位娘娘照顾父亲,说他们奉旨去维持千叟宴,并之后安排他们离宫离京,少说两三天的时间才能停当。母子分别时,岚琪刻意看了眼儿子,胤禛眼底的迷茫和怒意显然易见,做娘的突然松了口气,她不希望最后的结果是胤禛动手脚陷害八阿哥。
    不只岚琪这么想,但凡不傻的,都能想得明白,八阿哥哪怕真的想气死皇帝,也不会选择在众目睽睽下。所以这事儿绝不可能是他自己做的,但是往下查,恐怕牵
    扯就大了。
    眼下皇帝苏醒后第一句话,是不许事件外传,要先把千叟宴办完。于是不论多尴尬,千叟宴总算体面地挺了过去,待热闹散去,紫禁城中一片肃杀。
    翊坤宫里,宜妃苏醒过来,见九阿哥坐在边上,心想儿子那么在乎自己,心里正高兴,想到皇帝那样,慌张地问:“你阿玛他?”
    胤禟冷声道:“还喘气儿呢。”
    宜妃脸色一愣:“混账,你怎么说话的。”
    胤禟摇头,仿佛觉得母亲的话很讽刺,凑在宜妃面前说:“额娘,他几时把我当儿子,几时又把你当他的女人了。”
    桃红见这架势不好,上前来劝,幸好外头有人通报,说八阿哥来了,胤禟转身就往外头去。宜妃呆呆地坐在床上,苦笑:“桃红,他不是来看我的?”
    “是……当然是来看您的。”桃红违心地应了一句,直觉得自家主子很可怜。
    这一边,胤禩本要探望宜妃,九阿哥拦住他说:“我额娘一向不待见你,有什么可看的,她动不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精神比我们还好。”
    胤禩不宜多管他们母子间的事儿,便直接问隆科多的事,听说昨天在京城酒楼里的闹剧,九阿哥恨得眼睛猩红,说:“一定是老四害你,隆科多是他的人。”
    “既然隆科多昨天和你起了冲突,老四怎么会选在今天就调换我的寿礼?”胤禩摇头道,“他不是这么不谨慎的人,这不是明摆着让我们怀疑他?更何况我如今这境遇,还有什么可坑害的,我连在皇阿玛面前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了。”
    而这才是老九更不服气的地方,他们好好的,从前为皇帝往国库里搬了多少银子,就这么卸磨杀驴,现在说不要他们就不要了,明明也是亲生的儿子,待遇却天差地别。胤禟握拳恶狠狠地说:“老四肯定是急了,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却是此刻,有乾清宫的太监匆匆而来,径直找胤禩说:“八阿哥,皇上要您到乾清宫说话。”
    九阿哥跟着说:“我也去。”
    那太监有些尴尬,说:“九阿哥您稍候,皇上眼下只见八阿哥,回头奴才给您通禀。”
    九阿哥作势要打,嚷嚷着:“你们把八哥带去,要冤枉他吗?”
    那太监连连往后退,摆手说:“二位爷还不知道吗?刚才有人打开了九阿哥和十阿哥的贺礼,八阿哥说的那尊沉香木弥勒佛,在九阿哥的礼盒里,十阿哥的还是十阿哥的,您的礼物不知去哪儿了。皇上说冤枉了八阿哥,才要请八阿哥过去说话的。”
    胤禩和胤禟面面相觑,胤禟好半天才回过神,不可思议地问:“礼盒调包了?”
    具体的事儿,要往下查才知道,是宴席散去后,众人开始陆续收拾东西,九阿哥几人的礼盒还都摆在原地,有人无意中打开看,说了句:“九阿哥也送弥勒佛?”这才引起人们注意,发现若是没错的话,被调包走的该是九阿哥的贺礼,而几件礼物又被鬼使神差地摆错了地方。
    胤禩赶到乾清宫暖阁,荣妃和德妃正走出来,他立在一边躬身行礼,荣妃道:“委屈你了,你三哥去查了,一定给你个交代,皇上要和你说说话。”
    “二位娘娘慢走。”胤禩心里很乱。这几年他小心翼翼绝不让自己卷入任何风波,突如其来的麻烦,且任何变故都不为自己所控制,他完全不知道一会儿进去和父亲能有什么话说。
    走出暖阁,岚琪听见荣妃叹息,便道:“我和姐姐自己的精神都不大好,把这里交给和妃、成妃,我们歇一歇去。”
    荣妃没有异议,只是走时往里看了眼,自言自语似的说:“他从娘胎出来就没见有顺当的事。”
    暖阁里,胤禩在榻前行礼,抬头看父亲,他竟然正看着一本折子。见父亲要拿笔,他忙上前伺候,忍不住劝说:“皇阿玛歇会儿吧,您要保重身体。”
    玄烨应着,却未停手,等完全撂下,才与他说:“今日的事,你受委屈了。外头不定要怎么传你,可朕暂时不想张扬,你要忍耐几天,待水落石出,一定给你个交代。”
    胤禩双眼泛红,屈膝道:“有皇阿玛这句话,儿臣就知足了。”
    “你起来说话。”玄烨道,“朕这几年用你栽种的花草入药,身子骨好多了,你的孝心,朕都知道。”
    胤禛心里一颤,稳稳地站住了。
    玄烨又道:“朕的儿子里,数你最有孝心,时时刻刻都在乎着朕的身体和喜怒,你比你的兄弟们,都要优秀,是我大清的栋梁。”
    胤禩怎么就觉得这话不对味,只好低头听,不敢随便接茬儿。
    玄烨笑意深深地看着他,说道:“太医已经给朕换了药,往后就不再需要你费心栽种那些花草。你身子也不好,等胤祯凯旋,朕还有要紧的差事交给你们,所以这两年,你好好歇着养身体,朝堂上的事暂不必管。从前朕误会你装病,还停了你的俸禄,如今知道你有孝心,那几年的也一并补给你,这是该你有的。该你有的,朕绝不亏待你。”
    胤禩的心跌入深渊,父亲最后那一句话,还有半句是要他自己领会的,不该他有的,皇帝绝不会给。
    “跪安吧。”玄烨轻轻摆手。外头等候的梁总管已经出现,恭敬地对胤禩说:“八阿哥,您请。”
    胤禩的脚下,似千斤重,僵硬地给皇帝磕了头,一步一步挪出去。背过身时,又听父亲说:“毙鹰的事,若查不清楚,你就受些委屈,皇阿玛老了,年轻时有些事就查不清办不了,何况现在一把年纪了。”
    皇帝这句话,指代的事情太多太多,八阿哥一时无法领会父亲到底指什么,走出乾清宫时,忽然领悟,是他手里的罪孽太多,才数不过来。
    到那天夜里,紫禁城终于宁静下来,梁总管派徒弟来向德妃娘娘禀告,说毙鹰其实是有人嫁祸九阿哥,那几个向梁总管报告发现毙鹰的小太监还隐瞒了一件事。他们其实不只打翻了八阿哥的礼盒,是追逐打闹时,把八阿哥、九阿哥几人的都打翻了,应该是慌乱中放错了地方,就以为八阿哥那盒子里是一只死鹰,而应该是在他们之前,就有人调包了。
    环春奇怪地说:“好端端的,坑九阿哥做什么?”
    岚琪则问:“不是传说,九阿哥大骂隆科多,这事儿胤禛知道了吗?”
    环春点头道:“奴婢派人打听过,宫里人知道的还不多,但昨天京城里的确有个热闹。说是九阿哥和隆科多大人在酒楼里相遇,他掐死了隆科多大人的海东青,九阿哥不知是不是认出来就是那一只,估摸着怀疑隆科多大人了。”
    岚琪叹:“好好的,他弄死那只鹰做什么。”
    环春则道:“主子,鹰易得,海东青难得。乾清宫那边的人说,这只海东青还是一只幼雏呢。不然九阿哥怕是徒手对付不了那么生猛的飞禽,也不能一眼就认出是不是隆科多大人的那只,哪儿有那么巧,有两只一模一样的来?”
    岚琪想着今日分别时儿子眼中的神情,胤禛怕是已经气疯,他把玄烨的晕厥当了真,这要是揪出真凶来,不知会出什么事。而九阿哥他们既然怀疑隆科多,未必不疑心胤禛怂恿,胤禛怎肯背负这样的罪名,他势必要查到底的。
    “等胤禛忙完了千叟宴的事,让他进宫来一趟。”岚琪说着,心中一个激灵,问环春,“你派人去打听打听,隆科多的海东青是打哪儿来的。”
    环春笑道:“娘娘怎么这样上心?只怕万岁爷已经在查了。”
    岚琪一愣,有些恍惚,呆了半天才说:“是啊,我在着急什么?”
    “娘娘早些睡吧。”环春收拾东西,要伺候她入寝,岚琪却跑去推开了窗户。一阵冷风灌进来,环春赶紧过来关上,嗔怪,“主子这是做什么,回头奴婢可要向万岁爷告状了。”
    岚琪却叫冷风吹得平静下来,自言自语地说:“我怕胤禛等不及一些事,做出傻事来,我怕他为了自己,寒了皇上的心。但愿这件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若敢让皇上寒心,我也不要他了。”
    环春知道这是狠话,只怕四阿哥承受不住,但也是娘娘近五十年来对万岁爷的心意。她送岚琪躺到榻上去,温和地安抚着:“四阿哥绝不会的,您多虑了。”
    胤禛的确不会做这样的事,他更恨有人坑害八阿哥之余,再试图把皇帝气死了,心里恨不得揪出元凶千刀万剐。但这几日要维持皇家体面,要把来参加千叟宴的人平平安安地送回去,他心无旁骛地为父亲办妥这件事,忙忙碌碌时,偶尔才会分神想一想。
    两天后,最后一拨从外地来的老人家被送回去,他站在城门下刚刚松口气,胤祥策马而来,追到胤禛身边说:“四哥,国舅府出事了,老九带人上门生事,隆科多的人对他拔了刀子,这要闹出多少人命?”
    十三阿哥所谓的人命,是指那些对九阿哥亮刀子的,伤害皇嗣,哪怕只是这么比画一下,也是天大的罪过。九阿哥再不如意也是皇阿哥,闹出官司,那些人都没好果子吃。可少说十几二十个人,把他们的家人算上,就是影响百来号人,那么大的事,一定会再次激怒皇阿玛,恶化他的病情。
    胤禛带人赶来时,五阿哥已经到了,他再不喜欢九阿哥,也不容许同胞弟弟犯这样的傻事。可是看到隆科多的人气势汹汹地敢对皇阿哥拔刀子,他也咽不下这口气,见胤禛到了,便把这事儿都推在他身上,说:“四哥,总要给胤禟一个交代吧,隆科多这是什么态度,有事说事有道理讲道理,他算是带了几个兵,就不把我们皇子放在眼里了?”
    五阿哥极少挑事儿,胤禛也不能不给面子,上前呵斥隆科多的人收起兵刃,但故意避开了问责,反将事情抛回给九阿哥,问他:“你来国舅府做什么?隆科多这么做固然有错,可皇阿玛尚在病中,你也不该来滋生事端,有什么事为何不走公堂?皇阿玛最恨人结私怨动私刑,你不是不知道。”
    九阿哥却冷笑:“四哥,您可瞧清楚了,我是老九,我额娘是翊坤宫的宜妃,您当我是十四呢?我不好,也不用您来教?”说罢大声呵斥隆科多,“那只海东青分明就是你的,你还敢不承认,现下你的主子来了,你倒是说,是不是他叫你这么做的?”
    胤禛暗暗咬了牙,恨九阿哥心毒,又恨隆科多多事。可现在只是九阿哥几句话,根本定不了隆科多什么罪过,而隆科多肚子里的弯弯肠子何其多,在官场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他还对付不了一个老九?
    “四爷、五爷、九爷、十三爷,请移驾随微臣到后院来。”隆科多就在等四阿哥来,现在人到齐了,他终于可以开口了,恭恭敬敬把人往后院引,一路上九阿哥骂骂咧咧,问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众人到后院,这里并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可隆科多却派人拿铲子在一棵树下开始挖。九阿哥问他做什么,五阿哥已经明白了,拦着弟弟说:“还看不懂?”
    一盏茶的工夫,挖了过膝深的坑,家丁从里头捧出一只盒子,在众位爷面前打开,一股难闻的气息扑鼻而来。他们捂着鼻子探头看,但见一只死了的海东青躺在里头,刚刚开始有些腐烂,的确是埋下去没两天的样子。
    隆科多大呼冤枉,指着九阿哥说:“九爷您看清楚了,这一只才是被您掐死的,您叫微臣一时半会儿上哪里弄来两只一模一样的?”
    众人都一愣,九阿哥呆了半晌,却骂:“谁知道你是不是本来就有两只?把这些奴才都抓起来拷问,我就不信他们嘴巴硬得过鞭子,一定是你本来就有两只。”
    隆科多气定神闲地说:“九爷,那日在酒楼里,微臣就说这海东青是侄儿舜安颜从热河送来的,您不只要拷问微臣的奴才,该把舜安颜也抓回来,把他的奴才也抓起来拷问,看看到底有没有给微臣送来两只一模一样的海东青。”
    五阿哥知道这事儿不会有下文,只好闷声劝弟弟:“行了,皇阿玛说这件事不宜张扬,你要闹到什么地步,别出了事先把你自己送进去。”他说着,朝胤禛躬身一礼,便要带着弟弟走。
    胤禟哪里肯服气,但他再没有证据证明是隆科多干的,而皇阿玛的确三令五申不宜外传,唯有嘴里嚷嚷着他会去查,到底是被哥哥拽走了,连刚才隆科多的人朝他拔刀子的事,也忘了追究。
    人一走,胤禛回眸看到隆科多像是松了口气,但他很快就打起精神,要送四阿哥到前厅歇着。胤禛说他要去看望卧病的佟国维,等隆科多把他送过去,两人就暂时分开了。
    佟国维老了,话也说不利索了,胤禛不过来应了个景,等隆科多离开没多久,就尾随他出来。果然看到隆科多一路往后院来,得意扬扬地看着底下奴才继续把那只海东青埋起来,胤禛冷不丁地在背后问:“你笑什么?”
    隆科多一哆嗦,慌张地回身看着他,四阿哥的话却像刀子似的飞过来:“是你干的?”
    隔天,胤禛进宫交代千叟宴的事,玄烨很高兴他能安下心来把这件事处理妥善,好歹没为了一只死鹰丢了皇家的体面。可胤禛却屏退了旁人,屈膝向父亲告罪,说隆科多因与九阿哥结了私怨,才弄了这件事,而他想说的是:“儿臣怕您听到谣言,误以为是儿臣怂恿隆科多这么做,皇阿玛当然可以怀疑儿臣,但若真有这样的事,还求您给儿子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玄烨笑:“证明你的清白做什么用?”
    胤禛反而被问住了,呆了呆才说:“不想皇阿玛误会儿子,可是……”
    玄烨看着儿子问:“你怕朕误会你,就不肯把皇位传给你?”
    胤禛整个儿僵硬了,也说不出话来,不是因为被父亲吓着,而是他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他用胸怀天下的心,一步步走到今天,纵然是真心要堂堂正正做人做事,可他想成为皇帝的念头,从未消失过。只是额娘的警句时时刻刻在敲打他,这江山,是皇阿玛一个人的。
    “皇阿玛,儿臣愿意承担江山之重,为了大清为了黎民百姓。”胤禛醒过神,不解释也不谦虚,直直叩拜下,道,“皇额娘临终前,您要儿臣向皇额娘解释,什么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字字句句,儿臣铭记在心。”
    玄烨笑:“跪安吧。”
    皇帝没有给任何回应,胤禛呆了一瞬,却立刻悟出其中的道理,不给回应至少没有否定,不论将来如何,这一刻,父亲并没有误会他。
    胤禛退出来时,母亲刚刚从门前进来,他上前搭把手,要把额娘搀扶进去。见身边没有旁人,岚琪道:“舜安颜送来的消息,说他给隆科多送了一对雏鹰,是两只。”
    胤禛立时皱眉,岚琪却又道:“不过他说,如今旁人若再问起来,只会有一只。”
    胤禛咬牙道:“他也向儿子承认了,儿子刚刚都告诉皇阿玛了。”他似乎向母亲求助,希望母亲能再次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可岚琪却笑:“这样的奴才,将来你可要看着用,他心里只有自己,没有主子的。”
    胤禛道:“隆科多一向不是个东西,额娘放心。只是……”他不安地望了母亲一眼,“儿子刚才对皇阿玛说了些话,皇阿玛若对您说,希望额娘别误会,之后儿子再来向您解释。”
    岚琪点头不语,转身进了暖阁,待脱下氅衣洗了手,先来瞧瞧玄烨好不好。见他拥着一床毯子在明窗下晒太阳,拍拍身边的位置说:“你也来躺会儿。”
    岚琪笑:“我用了膳来的,躺着就不舒服了,梁总管说你还没进膳,我让他们搬炕桌来,我站在边上伺候你可好?”
    玄烨懒懒地答应,嘀咕着:“你不来,朕都没心思用膳。”
    岚琪不理他,先去吩咐底下送什么来,转眼膳食就准备好了。虽然仍旧是清淡的粳米粥,岚琪知道玄烨吃厌了,配菜用的都是猪肚、鸭信、鹅掌等凉菜,见着一点儿荤腥,玄烨眉头都松了。
    她单膝靠在炕上,站在一边给他夹菜。玄烨吃了个半饱,笑道:“你年轻时爱吃肉,见了肉不要命似的,别人苦夏,你夏天没荤腥吃,脸都黄了。”
    岚琪直笑:“怎么不记我一些风光体面的事?这些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说,孙子跟前都不能显摆。”
    最近玄烨总爱提她年轻的时候,颇有几分临了之人的心态,她伤心难过了几天后,决心照旧如往常那样相伴,只要玄烨今天还高高兴兴地活着,哪怕明日就走了,她也没什么遗憾。
    说着话,一餐饭吃得舒坦,玄烨又懒懒地钻进阳光里,见岚琪递来帕子给他拭嘴,却趁机在她手上捏一把。岚琪本以为他又要说哄人的甜言蜜语,玄烨却道:“你儿子今天,来问朕要太和殿的龙椅坐了,他说他愿意承担起江山之重。”
    岚琪一愣,想到胤禛方才在门前的话,心里扑扑直跳。她当然不再畏惧玄烨的帝王之威,可这是天大的事,多少该怀有敬畏之心。含笑说:“皇上怪他了?”
    玄烨摇头:“只是叫他跪安了,朕还不想死呢,答应他岂不是催自己走?”
    岚琪责备:“又胡说八道。”
    玄烨却云淡风轻地说:“他光明正大来问朕要,虽然问到眼门前,朕心里的确不算太自在,可朕一向说,想要什么就堂堂正正地来要。他这样,就算早十年二十年,朕也未必动气,更何况如今?”
    岚琪心里一松,扬起笑容道:“说大话,若是早二十年前他来问你要,你还不把他拖出去打死?我进门时,儿子就说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叫我听了别误会,我还想是什么事,现在听来,不过如此。”
    玄烨轻哼:“怎么,听你这口气,朕就非要给他?”
    岚琪往他身边挨着,坐在刚才他要自己坐的地方,笑悠悠道:“那你别给啊,再攥个十几二十年的,我照样天天陪着你。”
    这话,是想玄烨长命百岁,岚琪明知道不可能,总觉得哪怕多一天也好。玄烨当然听得出来,要把帝位传给胤禛,是他的心愿,岚琪是想满足他。倘若自己现在说,看中别的哪个阿哥好,要给那一个而不给胤禛,她也绝不会说个“不”字。就是无所谓,才开得起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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