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笼罩之下的金陵内宫,有一处偏殿宫门紧闭,正是宁王朱欢的寝殿。
    现在建文一行人在此躲避,他们将奄奄一息的老阿姨安置在地面上。见她身上发出淡淡的荧光,就把毯子又掖得紧实了些。侍卫和太监宫女们早不见了踪影,只能听到殿外救火的呼号声。不知为什么,建文对这种情形好像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燕王叔叔,兵临城下,被火燃烧的三大殿……似乎自己在另一个世界里已经经历过这一幕,又好像在水母岛幻化的石龛之中窥视到过它的一角。七里握住他的手——只有她才能理解建文现在遭遇的境况。
    但建文现在无暇被这种怪异的错觉吸引,现在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离被重创的姚国师只有数里距离,待不得片刻就要离开。
    老阿姨在地上虚弱地睁开眼,看了看朱欢殿内四周的各种饰物,什么海图、珠贝、罗盘旗牌、船舶小样……禁宫之中,竟然有这么一角极具大海的氛围,反倒令她有几分心安了。
    她轻轻启口,向门口唤道:“门口那个家伙,你过来吧。”她语中气息虚弱,却自有一股笃定,看来正如将死之人嘱咐遗言一般了。
    原来在紧闭的殿门口,还站着一个矮小的老头。那人一改平日的能言善辩,充满愤懑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听到老阿姨叫他,才转过身来,快走几步到老阿姨身前,艰涩地开口道:
    “师……师父,你……可千万别合眼。”
    这人正是铜雀。
    他虽然口口声声说不参与建文的行动,但听到这响贯整个金陵城的哨声,还是判断出这东西和自己的雀哨何其相似,这才赶到内宫,运用胯下铜雀阻绝约束之能,把姚国师交战的七人带离了险境,送到朱欢面前。眼下又见老阿姨躺在地上,身形已经被那鹰哨反吸去大半,只能靠建文的沙砾珠暂时地勉力维持生命,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建文他们还记得他和老阿姨之间发生过什么:铜雀拜老阿姨为师在前,叛师而去在后,这事过去也有几十年了。老阿姨都已经不再在意这事,但看铜雀扭捏迟滞,和老阿姨对话也藏藏掖掖的,显然还没从当年的复杂感情中走出来。
    老阿姨却吐了一息,缓缓道:“孩子们,你们可知道我为何说自己有百余岁,我家弟看起来却不满八十吗?”
    众人听她这么说,纷纷围了过来。老阿姨语音飘忽,就像风中残烛一般飘忽不定,却在努力把剩下的话说完:
    “大元朝的时候,我家在苏州当地是有名的医卜之家。只因家中留有一本唐代传下来的奇怪医经,好像给我那家族下了什么诅咒一般,每一代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却又能代代相传,香火一直延续到大元。”
    建文自然知道这类邪门经书,乃是民间流传的一些作祟的歪门邪道,自己父皇就是被这类经书蛊惑,亲手断送了他自己和母后的性命。他推测道:“此类怪事,一般都是医经背后有什么诡秘东西在吸取你家族的人气,维系它本身的法力。”
    老阿姨艰难地点点头:“我在年轻时与弟弟都很顽劣,但也是这么觉得的。有一次与他相约,一起把那本经书烧掉了。”
    七里道:“烧掉的话,不是好事吗?”
    老阿姨答道:“可就是从那时起,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只记得那天烟雾直往我姊弟俩头脑里钻,后来就有人说我姊弟俩生就异秉,能医善卜……便接连有苏州的官、大元的官来家里寻医问路,我俩竟成了苏州城里的风云人物。”
    众人相视一眼,没想到这姐弟俩从那么小开始就有这种经历。“那你弟弟出家,就是因为这事?”
    “是了,家中亲族不胜其扰,就把弟弟送去禅门,我姐弟俩自然也就不再接待外客……我小弟生来骄纵,想来是被这事记恨了。刚开始出家时,他还时时回来看我。我那时夜里睡觉,经常能梦到南洋有一片漆黑的大海在用海浪召唤我,但因为弟弟就在城外的原因,一直没有成行。后来有一次啊,弟弟带了一个黑衣人回来,我凭气息就很不喜欢那人,所以闭门不见他俩——谁想到,那是我和弟弟最后一次见面呢?”
    众人心下均道:“凭气息就不见人,这苦命的姐弟俩实然是一个脾气。”
    “弟弟失踪之后,我也去了南洋,信奉的都是海中的各座真神,所交的也都是七杀、贪狼那些对大海还存有敬畏的孩子;小弟交往的……唉,现在看来都是海中害人的邪派。也不知道他如何就进了大明朝廷,当了帝王师,总之一黑一白,两者永没再碰头。”老阿姨又转向铜雀,“你这小子遇上我,大概是我在南洋修行的第四十个年头。”
    铜雀苦着脸,捻髯干笑道:“可我算着年头,总不太对?”
    老阿姨看看四周那些叮当作响的摆设,叹了口气:
    “那就是这个海洋中最大的秘密了。”
    铜雀听到这里,催促道:“情势危急,咱们还是脱身后再谈吧。”
    现在情况很明显,老阿姨这一口气吊着,把话说完的时候,或许就是她油尽灯枯的时候。铜雀自然是不忍让这一幕提前到来,老阿姨却嗔道:“你在逃避什么?为商逐利,目光短浅,这就是你不如这些孩子的地方了。我现在在这
    里安心得很,死也要死在这里,叫我把话说完。”她这么喜欢这间屋子,倒是令朱欢眉毛一扬,也没觉得不吉利,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这普天之大,无奇不有,其中有一种奇异的空间,名为‘洞天’,有人说是十个,乃是创世之时,天下周遭的裂痕孔洞。我们信奉的那些四海真神,诸般灵体,正是在努力维持洞天不破。可我小弟跟随的邪魔歪道,则是相信通过洞天,能到达无上的彼岸。”老阿姨冷哼一声,“我得知其中秘法,其实已经先行一步,在洞天之内修行上百年的通灵之术,在你们外人看来,也不过是几十年过去。”
    铜雀周身一震:“所以你真的和我差不多大?当时……当时我却没敢置信,只道你是给自己施了什么妖术才显得年轻……”他背过身去,若有所思,手中胡乱搓起那只铜雀来。
    建文所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他突然“哦”地轻呼一声:“之前佛岛之时,那阴阳师不知从何处召唤出那么大的海王,大概就是从‘洞天’里放出的怪物?这么说来,佛岛也是十大洞天之一?”
    老阿姨道:“我也是近来才参悟出这一点。那么十大洞天背后的东西,你能推测出是什么了吧?”
    建文喃喃道:“既然一个洞天就能放出如此邪恶的海王,那……那十大洞天背后的‘彼岸’,你所信奉的真神拼命锁住的东西……岂不就是邪神的营地?”
    众人听到这里,不禁打个寒战。他们都听说了姚国师在金陵屠杀异己,可见在那个邪恶联盟的内部,阴阳师芦屋舌夫、妖僧来复和他们所执行的计划,仅仅是被姚国师轻轻放弃的败子。
    既然可怖的海王已经被姚国师鄙弃,那洞天的彼岸将会是一个怎样扭曲残酷的地狱?
    当日铁冠道人临死前高呼的主人,又会是怎样的存在?
    众人一时噤声,只有琉球三老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些人到底在担心些啥。
    建文听老阿姨念叨着“谁控制了洞天,谁就掌握了世界”,突然想到刚刚作战时的经历,道:
    “不过你那被邪派抢先夺舍的弟弟,也许已经窥到了洞天的门径,否则不会兴师动众地执行如此大的工程。证据就是……他也许把郑提督关在了其中一个洞天里,甚或是他自己造出的小型洞天。”
    他把刚刚如何在洞天之中听到郑提督声音的事讲了一下。他总结道:“姚国师的邪术,必须有一个法器才能实现。我怀疑那个八臂哪吒便是用小洞天锁住郑提督的关键。”
    老阿姨突然变得无比颓丧:“我那小弟天资聪颖,能琢磨出这些也不奇怪,只是他走上邪路……我始终不能原谅自己,当初没能把他留住。”
    建文叹了口气,心下却道:“所谓正邪之争,恐怕也只是芸芸众生在这个‘洞天’支配下,日复一日进行的千年拉锯战罢了。”
    铜雀挨过来,道:“师父这么说,可是让我们这些真正在意你的人伤心呢。”他见老阿姨已经气若游丝,伸手过去在她眼前拂了拂。
    老阿姨目光涣散,似乎没有听到他说什么话,自己口中喃喃的话语也不再成文了。众人抓住她的手,只觉得触手冰冷,好像那温度来自极深的冰海一般,她身上的淡蓝荧光却更加炽盛起来。
    “婆婆……”建文刚刚一直在试图用沙砾珠的力量治疗老阿姨,但到了这一刻也知道,诸般尝试已是徒然。
    随着光芒的炽盛,老阿姨的身体也在逐渐变得不可辩识,好像一道蓝色的长虹正在空气中消失。
    在蓝色的长虹之中,四周悬挂的海贝簌簌作响,船舶小样上的风帆也鼓动不休,仿佛在吹奏一曲离别的哀歌。众人心下悲戚,铜雀更是少有地背过身,手背在脸上胡乱地抹着。直到那虹光也归于平静了,老阿姨的声音还仍然回荡在这海室之中:
    “你们不要伤心……也许只有回归大海,我的心才能得到真正的平静……只是……只是……”
    众人浑然忘了危险,围坐在老阿姨曾经存在的地方,但他们等了很久,很久,也没有再等来老阿姨的任何声音。她语中无尽的遗憾到底是什么,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直到宫门被“腾楞”一声踢开,月光与火光一股脑照了进来,琉球三老叫了声“什么人!”像三道闪电般扑上去,按倒了一个红衣的锦衣卫,和他的一个跟班。那锦衣卫趴在地上痛苦地喊道:
    “两位爷,你们怎么还在宫里?码头已经安排妥当了。”
    来人正是沈千户。
    建文见铜雀表情严肃,知道是他从中做的安排。沈千户最爱的就是官衔银两,只要满足这两样,他倒也甘于冒险;至于朱欢嗔责铜雀不要插手大明的事,后者才全然不管。现在的铜雀一脸倔犟,胸口起伏不定,显然是被老阿姨的死所激,想要反一反这个姚国师了。
    三老把两个锦衣卫松开来,建文从悲痛中抬起脑袋,极力思考着现在已有的诸般线索:“只要那国师动用人手把八臂哪吒扛到北平,就能证明郑提督也会到北平了。可八臂哪吒加上青龙它们,与北平和洞天又有什么关系呢?”
    七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从胸口取出几张残纸:“这是我搜神庙时找到的稿纸,或许有用。”
    “原来有这东西!”建文眼前一亮,把稿纸存好,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我刚刚似乎有点想到那水晶头骨能干什么用,可惜丢在神庙了。”
    小郎君拍拍他肩膀,劝慰道:“也许那就是它的作用——算是破军大哥冥冥之中救了咱们一命吧,只要打败那狗贼,拿回来并不难。”
    三个年轻人站在一起,又看向这偏殿的主人。
    建文把朱欢拉到一边:“小叔叔,四叔是最近才被妖僧搞成那样吗?为什么显得昏庸得很。”
    “能当上皇帝的都没有那么简单。”朱欢急着说,“他扮猪吃虎,心眼未必比咱们少。你看,我之所以当不了皇帝,就是因为我还爱面子。”
    建文噗嗤笑了出来,又道:“其实你是不是一直想出海?”
    这下朱欢却后退两步,坐在沈千户躬身放好的圆凳上:“以前想,现在不了。”
    建文不解,半是调笑半是询问:“为什么呀?难道你是怕了?”
    朱欢却正色道:“不,因为海上已经不需要第二个小靖王了。”
    这小子年纪轻轻,言谈却极有志气。见众人感于此言若有所思,朱欢挥挥手道:“你们放心走吧,四哥心中包袱那么重,又不敢杀我。他肯定说,‘你这个小十七啊,再不听话就把你留在金陵,教你永远回不了关外。’可除了他谁又想要回关外了。”
    他模仿起燕帝神态惟妙惟肖,令建文想起燕帝对北平心心念念,定然也是有自己的打算。他心思一转,又向朱欢道:“好,那我再教你一句,过会儿你见四叔,如此如此……”附耳对说了几句话,又退了回来。“你走后要是被四叔欺负,就到蓬莱找我。你说蓬莱王是你侄儿,他们就会放你进来。”
    朱欢一扭头:“你才不用担心我,你在我侄儿里面是最笨的,自己才要好好小心。”
    沈千户拖延的这一时半刻已经全然不够用了,可若不是出宫要紧,他们还真不舍得这个人小鬼大的王爷了。朱欢把大鲁二鲁放在建文身上,说是到码头后再放它们回来报信。叔侄俩道过别之后,就由沈千户假意捉拿到朱欢,交予赛哈智指挥使,接着就要面对燕帝和姚国师君臣俩了。
    朱欢一步步登上神庙时,见那沉重的八臂神像果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铁青的燕帝和面无血色的姚国师,朱欢立在当场,侧对着两人,也不说话。他斜眼一瞥,见燕帝漆黑胡子一抖,咬牙道:
    “你这个小十七啊,平常不听朕教诲,现在犯下谋反的罪,你以为还有人救得了你?还有那个什么哑鲁国的贼子,我看是该派水师过去把那小国灭掉为好。”
    朱欢嘟囔道:“要杀冲我来,别害我朋友。”
    燕帝冷哼一声:“那这姓胡的是你朋友么?正是他重伤国师,你想替这逆臣顶罪?”
    朱欢道:“这痴子死了我才不稀罕,但皇兄你非要杀我,我侄儿和我说的话,你可就永远听不到了。”
    燕帝怒极反笑:“哦?你用这个就想要挟朕?”
    朱欢没搭话,而是看了看姚国师一瞥。建文说的没错,这妖僧本来是在闭目养神,现在忽然被吸引来注意力,睁目道:
    “老衲倒有兴趣听听。”
    燕帝找到这个台阶下,便也接着道:“国师以德报怨,你说吧。”
    朱欢翻了翻白眼,心道本来找自己来就是准备套话的,搞得像阎王爷判案一般,当我朱欢是吓大的?他慢慢悠悠道:
    “我那侄儿说:八臂哪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是为了现本身,运大神力为亲人说法。”
    朱欢说完看了看高高坐着的两人,发现姚国师和燕帝均是一怔——姚国师好歹是个和尚,知道它出自《五灯会元》并不奇怪;燕帝对此一窍不通,看起来却也还是被这当头一棒打到痛处。
    这位皇帝坐镇将近三载,建文的存在一直是他难解的心结,以至于他多次想要了结建文的命。
    可建文这次以身犯险,还留下这番把自己比作哪吒太子的话,使得燕帝终于知道,建文拼上自己的生命不顾,并不是为了偿还朱家生养他的债,而是回来教训他这个做叔叔的,仿佛有些东西不辩不明,要与他当面对质。
    至于对质的核心,不正是自己身边的……燕帝不由地望向姚国师。
    “好个建文,这是给朕下战书了。”燕帝此刻变得无比严肃。“至于战场是在哪里,我想姚国师你一定清楚了吧。”
    面对这突然压来的的帝王威严,连姚国师也变了脸色。
    朱欢饶有兴味地看着姚国师,他与姚国师下惯了棋,知道这种表情在何时才会出现。这姚国师素来矜贵骄纵,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更不必提那个在海外摸爬滚打的废太子——但自打他听到这八臂哪吒的自喻,脸上就开始浮现出这种棋逢对手般的难看。
    朱欢猜测,这姚国师满脑子想的恐怕只能是:“怎么会是他?”
    “事关迁都大事,这次一定不能再出纰漏了。”见姚国师不答话,燕帝不悦地提醒道。
    “臣遵旨。”听到燕帝的嘱咐,姚国师略显吃力地站起身。
    “臣为您保证,我们马上就要到达光明的彼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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