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别的方法!仅凭这一道防线便万难自解!”刘荣激动地站起身来,举手投足间俱是一股“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气度:“此一事不仅能震慑乌桓,而且还能遏制鲜卑!”
    陈瞻一愣,刘荣已经走到他身边,一边踱步一边说着自己的高见:“关塞不严而禁网多漏,是以,汉人逋逃以为谋主,精金良铁皆为贼有,故鲜卑才得以发展壮大,更甚匈奴!”
    刘荣停了一下,看向陈瞻继续说:“故当禁互市,严边检,使片铁不得外流,亦使叛国之奸贼无投效之门!”
    陈瞻有点不敢置信,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子裕兄可知道如此需要耗费戍卒几何?每年需要多少粮米?要……”
    陈瞻还没说完就被刘荣打断:“陈明远,你不要说这些话,朝中公卿遇事便拖延推诿,苟且因循,遇事不问对不对,先说难不难,能推则推,能避则避,尸位素餐,这才导致国事不正!你且回答我,禁互市,严边检难道不应该吗?”
    陈瞻听完心彻底凉了。
    在成功把刘荣忽悠来找他的时候,陈瞻有多激动,现在听到这番话陈瞻就有多失望。
    一心期待,结果你就给我看这?
    刘荣这个方法tm的和“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有什么区别!
    看起来非常完美,但实际上根本推行不下去!
    就大雍这个情况,那和筛子一样的边境线,根本没法阻止商品,人才和技术的外流啊!
    不说现在豪强四起,世家控制的和东汉一样的大雍,就后世君主集权加强了一千多年的大明,也没能禁住晋商走私啊!
    把互市封了禁绝合法的交易,鲜卑对于生活用品的需求可是不会减少的。
    那么,他们会从哪儿搞到必须的生活物资呢?
    要么打劫,要么走私。
    等合法交易被禁,走私价格暴涨,那总要有人去做吧。
    若是将走私犯抓到砍头,严刑峻法以慑来者,但是总是要有执法的人吧。
    真这样做了,限制的也只是小民而已,真的大族能限制住吗?
    到时候翻倍的利润全都流到有资格做这件事的人的口袋里。
    国家承担了高昂的戍边费用,却没能削弱敌人,有些人却借此赚得盆满钵满……
    而且就算能全面禁止,你把互市封了,每年赏外族的钱,人家不花掉换成生活用品,难道攒起来当废铜烂铁吗,人家要你钱没用,自然就反啦!
    如果要全面剿灭对方,又没钱,武帝集几十年的财力才重创匈奴,大雍眼下根本负担不起这个开支!
    至于教化?外族都是强者为尊,自然不会鸟你大雍“君君臣臣”的那一套。所以在边防不足,无法武力消灭,说理又没用的情况下,大雍拿鲜卑乌桓还真没有什么办法,反而借贸易割对方羊毛,用经济手段控制对方不会死得那么快。
    但是肯定不能这样说,因为乌桓可能勾结了张猛,是叛贼,汉贼不两立,用经济手段控制对方的方法绝不能提出,否则就有附逆贼的嫌疑。
    槽点太多,陈瞻一时太过激动,眼前又是一黑,幸好经验丰富眼疾手快地扶住一旁的茶几,震得茶杯翻到,“啪”地一声摔到地上。
    两名侍从闻声而来,站在房门前询问:“公子,有什么吩咐吗?”
    陈瞻缓了缓好多了开口吩咐:“没事,失手打了茶杯,你们想起忙吧,一会叫你们再来收拾。”
    两名侍从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经过这一打岔,刘荣也意识到自己刚才这句话说得太重了,赶忙解释:“陈兄恕罪,刚才荣失态了,我这话不实在是映射陈兄,只是不忿于朝中衮衮诸公尸位素餐……”
    刘荣此前都是一喷到底,鲜少服软道歉,一句真心的道歉话说来也别别扭扭,听起来倒似在阴阳怪气一般。
    陈瞻知他没有坏心,不欲计较,轻笑一声,抬手止住了刘荣的话:“我知刘兄没有坏心,刘兄实不必解释,还请刘兄心平气和地听我说几句话。”
    刘荣正是理亏的时候,当即坐好:“陈兄请讲。”
    陈瞻叹了口气说道:“鲜卑乌桓者,性贪暴而无信义,道暢则驯,时薄先离,我当然知道此二者是我大雍之患。”
    陈瞻害怕刘荣再次打断他,便首先将这事定下了基调。
    他不同意刘荣的观点并不是支持媾和外族,而别的原因。
    刘荣听得这话只能按下一肚子话,听陈瞻继续说。
    陈瞻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刘兄所说的防御体系可以抵御入侵,保我大雍百姓平安。但是,朝中实在是没有银钱了。刘兄啊,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如果粮食多财力充裕,干什么事情会做不成呢?以攻则取,以守则固,一战则胜,怀敌附远,何招而不至!我又何尝不想肃清边患呢,但是现在朝廷连发给乌桓的军饷都给不出,根本没钱维持前雍鼎盛时的那一套边境的防御体系。”
    大雍的边患等等一系列问题,大都是由于财政危机拆东墙补西墙制造出来的。
    比如乌桓本来只不过是东胡的一个小部落,借助大雍清空辽东和漠南匈奴之后才在占据了一块地盘,之后又趁着大雍前后之交的混乱,占据了燕山北部地区,朝廷无力整治,才不得已拉拢乌桓的上层,给钱给粮,让他们抵挡匈奴,鲜卑的冲击,成为大雍北部的屏障。
    这一雇佣关系一直持续到了先帝时期,眼下鲜卑坐大,朝廷也颓势渐显,大雍无力抵御鲜卑的压力,这个政策才逐步动摇。
    过不下去的乌桓人时不时就有小规模犯境,但是乌桓官方一直站在大雍这边,大雍也无力管乌桓,不想激起反叛,于是只要乌桓不太过分,便默认了这件事。
    但是现在为啥乌桓就敢勾结反贼,明目张胆地反了呢?
    不就是国库没钱,钱先紧着救灾平叛,李璜雇兵不给钱,乌桓才勾结的张猛。
    刘荣一愣,下意识地反驳道:“若如你所说,前朝如何能建立起这套体系?难道朝廷有钱绥靖外族,没钱发给边郡将士?”
    当年武帝能做到,是因为文景两朝的修养生息和财富积累提供了物质基础,再加经过几十年集权国家对地方的掌控力很强,与如今连度田都做不到的大雍不可同日而语。
    后面一个问题太敏感不能说,最好从经济入手,所以陈瞻准备列数据,摆事实,好好教训一下不通财货的刘荣:“好,就说武帝,当年武帝确实维持了这一套体系,可是你知道这套体系维持了多久,又耗费了多高的代价吗?”
    刘荣不答,陈瞻接着说:“听说你经史子集无一不通,那我便用本朝大儒编著的《雍书.食货志》里的话回答你吧。”听到自己的黑历史再一次被提到刘荣有点局促地搓搓手,却听陈瞻接着说道:
    “元朔二年,募民十万于朔郡,元狩四年,置“置田官吏卒五六万人”,元鼎六年,数万人度河,筑令居,初置张掖,酒泉郡,而上郡,朔方,西河,河西开田官,斥塞卒六十万人戍田之……”[注1]
    “这还仅仅是河西一段的卫戍情况,你刚刚问过令尊才过来,想来令尊也不会不告诉你每年发给鲜卑乌桓的军费是多少。你仅拿河西一段比较,钱粮可够?”
    “更不要说在前雍的大乱中,这些工事多数被弃置,反贼篡政,群雄并起,鲜卑乌桓借机入寇,我大雍之民不得不内迁,边郡十室九空,形同虚设。”
    “后我光武皇帝虽拨乱反正,但我边疆再难恢复当年的盛况了,今边郡之兵不及武帝时十一,刘君的策略虽好,但如何能实现呢?”
    “武帝情存远略,志辟四方。然得以南诛百越,北讨强胡,西伐大宛,东并朝|鲜,皆因文、景之蓄。但即使借天下之饶,数十年间,也搞得官民俱匮。况今人财并乏,要是如此做了,怕不等鲜卑乌桓灭亡,我大雍就已经民不堪命,起为盗贼了。”
    “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北疆边患事急,然中国之困亦急,方今郡县盗贼尚不能禁。今年张猛叛于中山,我等都无力将其抓回,何况维持这样一套宏大的防御体系呢?”
    听完陈瞻的一番话,刘荣已经愣住了。
    他平日自以为能通经史子集,然而更加喜爱文采风流,于是总是偏爱些清贵文章。
    像《食货志》这些“浊流”虽然也看过,但也仅仅是看过,并未深究其中的原理。
    是而,刘荣很清楚刚才陈瞻所言皆是《雍书》原文。
    现在听对方条理清晰,一条一条罗列出来,有详细解释了一番其中的道理,既失落于自己连最骄傲的博闻强识都比不过对方,又感慨自己引以为傲的策略竟出了这么大一个漏洞,差点误国误民,一时间竟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刘荣颤声问道:“所以我大雍并不防守之力,若是乌桓真的勾结张猛,入寇之时我等也无力阻拦?”
    陈瞻微微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啊,或许这一战真的不可避免。但毕竟这一切都是我们的猜测,现在乌桓既然没有明面上造反,陛下也不可能为这种没有真凭实据的事情调兵征讨。我如今只怕边郡毫无准备,到时候遇到乌桓和鲜卑一起发难措手不及,被人长驱直入……以我平庸的才智,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将乌桓御于国门之外地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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