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竹峰上都是修道中人,几百年只怕也用不上一回纸钱,这些东西想必都是宋大仁临时置办后事,去山下购置上来的。想到此处,张小凡心中又是一酸,默默伸手拿过一沓,解了封条,慢慢以三张为度,一度一度缓缓放进了火焰之中。
    火光缓缓再度明亮了起来,火舌闪烁着赤黄的光芒,在贴着薄薄金箔银箔的纸钱上舞动着,将纸钱一一化作灰烬。
    苏茹坐在田不易身旁,默默地望着那起伏不定、翻滚不休的火焰,那火光倒映在铁锅旁的张小凡脸上,折射出忽明忽暗的光线。
    她忽然开口问道:“你师父过世的时候,你就在他身边吗?”
    张小凡身子一震,随即将身子转了过来,仍是跪在铁锅旁边,同时面对着苏茹,低声道:“是。”
    苏茹看着张小凡,道:“昨日你昏过去后,我替你治伤换药,却发现你除了胸口重伤外,体内竟有一道你师父独有的赤焰剑气,伤你经脉最重。这是怎么回事?”
    张小凡心头猛然一跳,不知不觉间手心出汗,片刻后他低声道:“弟子这一次受伤,的确是师父下的重手,可是……”
    他说到这里,一时茫然,竟不知从何说起,那一夜变故连生,曲折诡异,饶是他已经久历人间纷争动乱,却也不禁为之惊心动魄。更何况其中有他一生最是敬爱的师长为之殒命,更加是难以言述了。
    苏茹冷然道:“你给我从实道来。”
    张小凡一时竟不敢与苏茹对视,低下了头,片刻之后,才徐徐说起,将那晚自己回到草庙村废墟偶遇神秘人物,一路追逐到河阳城外又追回草庙村,遇到田不易和陆雪琪,一直到后来田不易亡故,向苏茹说了一遍。
    苏茹越听面色越是苍白,尤其是听到最后田不易亡故的那一段后,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只一双手紧紧地抓着田不易的手掌,像是生怕丈夫再一次从身边离开一样。
    末了,张小凡低声道:“事情经过便是如此,弟子万不敢欺瞒师娘。”
    苏茹目光移向田不易,深深望着那张熟悉而安详的脸。或许,在丈夫的心中,他并没有多少的悔意吧,在他心里,本就是觉得这些是自己应该做的事吧!
    她深深呼吸,挺直了身躯,虽然她心里其实真的很想就这般躺下去,和丈夫躺在一起,再也不管什么了。
    “你真的看清了吗?”苏茹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的飘忽。
    张小凡一时没听明白,道:“师娘,您的意思是?”
    苏茹脸色苍白,低声道:“那个神秘人,真的是掌门真人……道玄师兄?”
    张小凡深深吸气,道:“弟子亲眼所见,那人便是化作飞灰,弟子也不会看错的。”
    苏茹默默点头,过了片刻,她徐徐又问道:“以你刚才所言,不易他最后心志错乱时,将你击倒,是小竹峰的陆雪琪杀了他吗?”
    张小凡身躯大震,片刻之间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下意识抬起头来向苏茹看去,只见师娘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那目光像是穿透到自己心底深处,照见了所有秘密。过了一会,他低声道:“是。”
    苏茹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张小凡,似在出神。然而在她目光之下,张小凡面上的神情剧烈变幻,犹如煎熬一般,半晌之后,他低声道,
    “师娘,陆雪琪她、她其实是为了救我,她决不敢……不,是弟子……”他的声音忽然哑了,片刻后他咬了咬牙,跪在苏茹脚下,低声道:
    “师娘,千错万错都是弟子的错,陆雪琪她……”
    苏茹叹了口气,截道:“够了,别说了!”
    张小凡默默低头。
    只是此刻苏茹的面色,并没有张小凡所想象的那般决绝,抑或是痛楚伤心,相反的在最初的悲伤过后,她面上却慢慢有了思索之色。片刻后苏茹对张小凡问道:“我记得刚才你说过,不易临终之前,神志曾短暂恢复,认出了你,是吗?”
    张小凡点了点头,道:“是。”
    苏茹道:“他说话了吗?”
    张小凡凝神思索了片刻,低声道:“师父醒来之后,对我说了两句话。”
    苏茹追问道:“他说了什么?”
    张小凡道:“师父说的第一句只是重复地说了三个字:不怪她。第二句是交代弟子,在师父过世之后,将他老人家的遗体带回大竹峰交给师娘,并转告师娘……”
    苏茹面色一变,道:“他要你对我说什么?”
    张小凡低声道:“师父临终的时候要弟子转告师娘,请师娘节哀,不要……不要做傻事。”
    苏茹怔怔无言,眼眶中泪光盈盈,身子晃了又晃,看上去全身无力,摇摇欲坠,已是伤心欲绝的模样。张小凡心中痛楚担忧,却又不敢上前,只能跪伏在地,叩头道:“师娘节哀!”
    半晌之后,才听到苏茹略微平静下来的声音,低低道:“我没事了,你起来吧。”
    张小凡这才站了起来,抬头看去,苏茹的脸色已平静了下来,但眼中伤心之色,仍是显而易见。
    守静堂中,又是一片沉寂,张小凡默默向着旁边铁锅中添了几张纸钱,这时,苏茹忽然开口道:“你心里是不是也对雪琪出手杀了你师父,有所不满和怨恨?”
    张小凡神情木然,过了一会后,低声道:“师娘,我谁都不怪,只恨自己无能……我宁愿,宁愿死的是我自己!”
    苏茹静静地看着张小凡,道:“你知道不易他临终前还要对你说‘不怪她’三字,是什么意思?”
    张小凡一怔,道:“什么?”
    苏茹微微苦笑,道:“如我所料不错,只怕你师父他是心甘情愿要雪琪杀他的。”
    张小凡大吃一惊,道:“师娘,您这话……”
    苏茹叹息一声,默默回头看着田不易,只见田不易脸上安详平和,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般。
    第173章 血兆
    青云山,小竹峰。
    山风吹过了青翠竹林,带起阵阵竹涛,在空谷幽林中回荡着。
    文敏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见天际万里无云,蔚蓝一片,看上去似乎有种透明的感觉。她深深吸了口气,心情也好了些,不过她的脚步并没有慢下来,穿过了竹林小径,来到了静竹轩外,在门扉上轻轻敲了敲,道:“师父,我回来了。”
    水月大师的声音传了出来,道:“进来吧。”
    文敏推开门走了进去,进门之后她便望见水月大师盘坐在榻上,闭目养神。她走到一旁,道:“师父。”
    水月大师缓缓睁开了眼睛,看了她一眼,见她只身一人,道:“怎么,没找到人?”
    文敏点头道:“是,我今早去过两次雪琪的住处了,可她都不在,找其他姐妹们问过,却也无人看见她的踪影。莫不是她有事下山去了?”
    水月大师面无表情,道:“雪琪向来知道轻重,若下山必定会知会我一声,你们找不到她,多半是……”她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便转了话头,对文敏道:“既然找不着她,那便算了吧,反正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你下去自行修习功课去吧。”
    文敏点了点头,应了一声,然后向水月大师行了一礼,走了出去,临走时还轻轻将门扉关好。
    待屋外文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之后,水月大师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才慢慢浮起了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许久后,她低低地叹了口气。
    光线从窗口照了进来,将这间精致而简朴的竹舍照得透亮,水月大师默默下了竹榻,走到门前,拉开门走了出去,留下了一片静寂在这屋中。
    望月台是小竹峰上的极僻静处,每到夜色晴朗、明月当空的时候,这里的景色便十分动人,也是青云山上有名的景色之一。
    过往十年中,夜深人静的时候,陆雪琪常常在此对月舞剑,水月大师是自小养育陆雪琪长大的恩师,如师亦如母,无人比她更了解陆雪琪的心思了。当听说文敏找不到陆雪琪,她略一思索后,便料到陆雪琪多半来了这僻静地方。
    这一路走来,竹林愈加茂盛,同时离前山那些热闹的殿堂楼阁越来越远。
    一路走到望月台,果然便望见那个熟悉的白衣身影静静站在横空的悬崖巨石上,无尽深渊里山风呼啸,不停地吹来,陆雪琪的白衣也随风猎猎飞舞。
    天琊还在她的手间,微微闪烁着光芒。
    水月大师看着她的背影,眼中似乎有某种复杂的情绪,随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陆雪琪转过身子,映入眼帘的却是水月大师的身影。陆雪琪怔了一下,连忙从巨石上下来,来到水月大师的身前,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水月大师眼中有几分疼惜,用手拉了拉陆雪琪的衣襟,柔声道:“此处吹来的罡风颇具寒厉之气,虽然你道行已深,但也不宜多吹,总归是没有好处的。”
    陆雪琪垂首道:“弟子知道了。”
    水月大师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你心里是不是有些怨恨为师?”
    陆雪琪吃了一惊,道:“师父,你怎么如此说?”
    水月大师道:“我让你下山寻找那两人,谁知天意弄人,几番波折,却令你不得不出手杀了被诛仙古剑制住的大竹峰田师叔,而且还是在那个人面前出的手。”
    陆雪琪神情一黯,却缓缓摇了摇头,道:“师父,您别说了,弟子心里早已想得清楚。当日最后时刻,虽然田师叔口不能言,但我心里明白,那一剑,田师叔他也是要我出手的。”
    她的声音顿了顿,神色之间忽然露出萧索之意,似自嘲,似苦笑,幽幽地道:“至于和那人之间,弟子本就不抱希望了。门规戒条,道义如山……何况田师叔是从小将他养大成人的师父,恩重如山,他向来视之如父。如今……却死在我的手里,换了我是他,现在也是一样痛不欲生。”
    说到这里,她抬头望向水月大师,凄凉一笑,道:“师父,你不用担心弟子,我……我真的都已经看开了!”
    水月大师心中一痛,以她的阅历眼光,此刻陆雪琪心中所想,她如何会看不出来,只是此事实在太过出人意料,亦无丝毫转圜余地,往日她虽然坚决反对这个倔强弟子的感情,但此时此刻终究是于心不忍。
    只是再不忍,到头来也是无济于事,水月大师轻轻叹息了一声,柔声道:“雪琪,你不要太过伤心了,别伤了身子。”
    陆雪琪勉强笑了笑,道:“师父,你过来这偏僻之地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水月大师点了点头,道:“不错,的确有一件事十分蹊跷,我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你比较合适。”
    陆雪琪道:“什么事?”
    水月大师看了她一眼,道:“其实还是关于那件事的。当日你说变故发生后,你是亲自将鬼厉和田不易的遗体送到大竹峰上去的吗?”
    陆雪琪听到“鬼厉”二字,脸色微微变了变,但随后点了点头,肯定地道:“是,当日他……张小凡受了重伤,虽然并无性命之忧,但要独自带着田师叔的遗体回山,实在是太过吃力,而且此事也不宜久拖,弟子便送了他们一程。不过我也只是送到大竹峰上,待他们落地之后,我便离开了。”
    水月大师点了点头,道:“不错,古怪便是在这里了。”
    陆雪琪略感意外,道:“怎么了,师父?”
    水月大师道:“如你所言,早在两日之前,田不易的遗体便已经回到大竹峰上了,但是直到今日,大竹峰上却并无一点消息发出。”
    陆雪琪吃了一惊。
    水月大师负手走到一边,远远眺望出去,只见云雾远方,大竹峰在那个方向若隐若现,她看了半晌,道:“田不易乃大竹峰一脉首座,地位非同小可,只要消息一出,便是掌门真人也得过去祭奠。但大竹峰上秘而不宣,岂非很奇怪的一件事?”
    她顿了一下,转头看向陆雪琪,道:“今天早上,我派人找了个借口去龙首峰,发现田灵儿仍然在龙首峰上,对自己父亲过世的消息,她居然也是一无所知。”
    陆雪琪忽然看了水月大师一眼,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即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后,她低声道:“弟子明白了。”
    水月大师颔首道:“你冰雪聪明,我也不多说什么了。苏茹是我师妹,我很担心她与田不易夫妻情深,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但大竹峰一日不发丧,我身为小竹峰首座,也不方便过去探望。只是这件事颇多隐秘,除了你这个知情人外,别人也不方便,只好让你再过去一趟了。”
    陆雪琪微垂着头,却没有马上答应。
    水月大师看着她,等了片刻后,道:“若是你……”
    陆雪琪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略显苍白,但还是点头轻声道:
    “我去。”
    水月大师道:“好。你一路小心,如有什么变故,早早回来告知我一声。”
    陆雪琪应了一声,向水月大师行了一礼,转过身来,起手处天琊神剑神光亮起,人随剑走,只听一声破空锐啸,人已化作一道蓝光,冲天而起去了。
    水月大师望着天空良久,最后低低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回身走下了望月台,径直去了。
    ……
    狐岐山,鬼王宗。
    隐藏在山腹最深处的血池上方,鬼王与鬼先生并肩站着。鬼先生仍然是全身都裹在黑色衣物中,看不清楚他的神情,鬼王的脸上则有着掩饰不住的兴奋与喜色。
    他们都在盯着脚下的血池。
    充斥着无数殷红鲜血浸泡的血池,与往日相比又有了明显变化。四灵兽仍然被禁锢在鲜血之中,除了奄奄一息的夔牛、黄鸟和烛龙外,不久前还奋力挣扎的饕餮这时也像是被抽光了力气,无精打采地匍匐在血池里,半天也不见动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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