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追随汉王数年, 眼见他局势由弱转强,眼见他将那位霸王逼得自刎,一点点收复江山,最后登临九重, 成为天下之主。
    汉王于定陶氾水之阳登基, 定国号为汉, 是为汉高帝,定都长安,同年六月, 大赦天下。
    眼睁睁看他人称帝的滋味让他很不舒服,尤其是……陛下去后不到十年,这天下就换了主人。徐福何尝不知大秦灭亡与这位汉王脱不了干系,可他无力回天,不论是楚汉亡秦, 还是汉灭楚,都不是他能插手的。
    为了自己的陛下,徐福不得不俯首称臣。
    凌烛就像在看一场大戏,以往他再洞察人心, 都不如在一位真潜龙身边学得多。皇帝也颇有所得, 二人很轻易就看穿了此时徐福的不甘。
    “又要出海了。”皇帝叹气。
    她并不喜欢出海,本就无法和人说话, 在海中更容易生出茫茫天地只留自己一人的空旷顾忌感。可她不能不去。
    “陛下,你可以不去。”姜遗光说,“扶桑木和山海镜都已在徐福手中, 他此行未必有所获。即便有, 也不过再死一群人。”
    换言之,去了也是白跑一趟。
    皇帝并不感到庆幸:“姜卿, 那你呢?”
    姜遗光:“我跟着他。”
    他不能让徐福控制自己,就必须打败他。如今的徐福轻易能看穿,两千年后的徐福却不是他能撼动的。
    皇帝点点头:“一路保重。”
    凌烛说他这回就不去了,符轮也是,想好好休息一会儿。
    引路人不作声,在姜遗光问过后才一点头。凌烛觉得这人简直比姜遗光还难说话,这让他对引路人更感兴趣了。
    那两人随大军离开后,凌烛对皇帝笑问:“陛下,您可看出来了?”
    皇帝默默点头。
    就算她再傻,和引路人朝夕相处这么些日子也该猜出对方身份了。
    引路人就是明孤雁。
    其实她现在还有些看不透明孤雁。
    这世上人有三类,一类忠于自己,一类忠于他人,或家族,或君王,或世间心照不宣约定俗成的规则。还有一类人,他的内心没有一点束缚,既不爱自己,也不爱世人,不爱家人朋友,像一条在海中漂浮的船,看不到目的地。
    姜遗光是最后一类人。明孤雁又是哪一类?
    若是前两种,她现在忠于谁呢?
    建国之初,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亟待生出起色。自然不会有人留意到朝廷船队中特殊的一支。商船一路南下,各自分散,有几支队又悄悄汇合在一起,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此次出海,一无所获。
    汉高帝有些失望,但不气馁,要是第一次就碰上了他才要奇怪呢。
    姜遗光回去后,却只见皇帝,不见凌烛。
    皇帝道:“他有些受不住,回去休息了。”
    比劳累更可怕的是什么都不需要做,什么也做不了。凌烛曾自嘲他现在就如一个废人一般,他试图转变心态,告诫自己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每次一想到还有两千年他就忍不住绝望。
    这才过去不到十年啊……
    凌烛选择把自己关在汉高帝不用的书房里只管看书——虽说在常人眼中他们算得上无形无质,看不见摸不着,但若是他们凝神聚气,还是能触摸到实物。
    凌烛觉得先看个几十本再说,反正他就在皇宫中,真发生什么大事他不会不知道。
    符轮看起来还好些,徐福归来后他就跟在徐福身边,如饥似渴地学习方术。
    “他后悔了。”皇帝道。
    姜遗光点点头:“陛下,你后悔了吗?”
    皇帝苦笑:“我也不知道。但如果再来一次,我……也许还是会进来吧?”
    姜遗光:“事情或许有转机。只要能再找到孽镜台,你们或许能回去。”
    皇帝先喜后忧:“恐怕要付出不低的代价。”
    姜遗光没说话,皇帝未必不清楚,她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做而已。
    皇帝:“既是徐福的记忆,总有些事他忘了,兴许不需要那样久。”她在短暂同行途中就发现徐福忘了不少事,他似乎在有意控制自己不要记住太多。
    她渐渐明白那句长生既是赐福,也是诅咒。
    姜遗光点点头:“陛下不要忘了一点,如今我们所见场景已是两千年前,徐福未必能记得清,不知什么力量将记忆补全了。”
    皇帝有点发愁,她想解决鬼祸,就必须搅乱徐福阴谋。但她其实不太明白徐福为何要让姜遗光进孽镜台。
    徐福想要姜遗光做什么呢?
    她看向姜遗光:“姜卿,你又为何助我?”
    姜遗光:“因为我曾答应过一个人,只要并不危害到自身,我会尽力保护陛下。”
    原来如此。
    他全无所求,皇帝反倒担忧。听他这么说,她先是放下心,之后便涌起浓浓的感动,一定是父皇!
    可她更惊恐地发现,经过那么多事,又在镜中渡过近十年,她竟有点想不起来父皇的模样了!
    再继续下去,她会变成什么样?到那时,就算她真的能回去……她还记得吗?恐怕曾经的人和事都会忘的一干二净。
    皇帝:“姜卿,你真的要历遍他两千年的记忆吗?在那之后呢?你要如何做?”
    姜遗光:“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我如果什么也不做,就什么也做不了。”
    引路人在不远处不准痕迹瞥他一眼,收回视线。
    姜遗光继续说:“镜中也许是徐福的回忆,也许是依照徐福回忆脉络搭建的过去世界,我进来只是为了看看徐福对镜中世界的掌控究竟有多少,他的能力又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皇帝想了想,也说:“是了,他若是天底下第一个入镜人,为什么他没有入镜过?”
    入镜人渡镜中劫次数越多,越不像活人。
    先前他曾猜测,这是徐福已渡过十八重劫缘故,可真要过了十八层,就会被镜中自己的半身取而代之。这么一想,又不像是。
    所以徐福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能力?又为何偏偏是他?
    如果当初他没有出海,世上还会有山海镜吗?
    徐福也这么想。
    他不断回忆自己出海时有什么异常,那一日又是什么日子,记下后便不断推算,从出海的第一天,到海上出现怪相、“仙山”出现的方位等等。
    汉高祖即位后,自有不少能人异士来投,阴阳五行学说与道家学说再度兴起。在汉高祖示意下,徐福常与他们交谈,一道计算,可不论怎么算,都只能算出他出海之日为下下大凶之兆,诸事不宜。
    可他分明记得……在出海前,他与宫中天下第一方士反复推算,算出吉日后又不断筛选,才选出最吉之日。
    为何到现在却变成了凶日?
    他起了疑心,鬼使神差的,又求教几位地相师以观风水,将秦皇陵方位再度测算。
    结果令众人大吃一惊,上好的风水宝地居然也成了凶地。原本三脉龙气汇聚,缓积地下,天地阴阳交汇融合,寻常百姓承受不起,唯有帝皇葬在此处便如一根可保江山稳固的撑天巨柱。但现在,三条金色龙脉竟变得漆黑,三阴汇聚,连通至阴之地,更有源源不断乌黑阴气从地下涌出。
    若不制住,只怕大汉江山也稳不了多少年。
    符轮听过后也惊讶了,借助星象推演起来,结果令他满头是汗。
    “怎么会……”他看天又看地,喃喃自语,突然大叫,“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汉高帝很快来了,屏退左右后细问起事情经过,听罢神情渐渐变得严肃。
    在他还是沛县亭长时,曾斩杀一条巨大白蛇。他很明白,世上有不少人会以为他这是故意编造故事替自己扬名,就像陈涉吴广的鱼腹丹书那般。
    可他和那日追随他的农民都知道,这是真的。
    既是如此,少不得要开一回秦皇陵了。而需开皇陵,徐福不可或缺。
    徐福只是犹豫了一会儿就答应下来。
    虽说开死者墓是大不敬,但……他不能容忍他的陛下死后不得安眠。若有报应,且报应在他一人身上就好。
    投奔汉王的人中有个女子,名叫阿洛,取自洛水之意。她私下找上徐福,进门后先拜下,而后起身问他是否还记得三川郡蓝氏。
    徐福腾地起身,吃惊地盯着她:“你是何人?”
    阿洛冷静道:“三川郡蓝氏正是在下师祖。家师去世前留下遗言,交代我一定要来宫中寻找您。”
    徐福只觉不可思议。
    蓝氏,出身三川郡中的一个小渔村,天资过人,自幼便能观星象、预估吉凶。她小有名气后便投奔秦王,辅其成为天下之主,一跃成为大秦第一方士,她从不肯透露真名,只让人称其姓氏。二人曾一同在宫中共事,有过短暂交情。
    大秦亡后,他打听过些蓝氏的消息,听说蓝氏随陛下殉葬了。他伤感过一阵,不得不劝自己放下,不要多想。
    蓝氏何时收了徒?他竟不知。
    两人对坐,命侍从上一壶蜜水,阿洛先倒一杯,撒了桂花和花椒的蜜水注入杯中,她将蜜水连同一封信推过去,道:“师父说,您读过这封信就明白了。”
    徐福迫不及待拆开,里面却不是寻常信件,厚厚几叠纸,几张拆开,不是卦象就是风水图批注。
    他看着看着,额头冒起冷汗,直到看到最后一张,上面寥寥数语令他如坠冰窟,险些失态。
    “先生?先生?”
    阿洛的话让他回过神,匆匆把阿洛请走,徐福独自在房里来回走动,焦躁不安。
    姜遗光坐下,跟着翻阅。
    “这些卦象是何意,信上又写了什么?”皇帝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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