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没想到中秋早上她会踩在云梯上修灯笼。
    起因是她提了句, 城市里高楼多,不大好赏月。
    赵曦亭说想赏月还不简单,干净利落把她打包去了西城的四合院。
    屋里头的老物件很多, 他们面对面坐在茶案前, 旁边立着一只香炉。
    赵曦亭闲闲地开腔。
    “我姥爷逢茶必点香, 兴致来了还会叫梨园来唱一曲,后面接触了西方方形号角, 也听点黑胶。”
    “他耳朵聋了以后脾气差, 更是爱败, 恨不得睡着都听唱片, 三十年代美国影院用的最好的音响,他瞧上了就包机运回来。”
    孟秋静静地听着, 茶与香, 悬壶高冲与冉冉青烟, 雅韵沉浮, “香”里有“禾”, 代表草本,典型的中式美学。
    “是豪横。”她笑道。
    赵曦亭两指抵在壶上,清雅地给她斟了一盏。
    孟秋看着他指尖泛白,连带氤氲馥郁的烟也金尊玉贵地不枯燥。
    他点的香不浓烈, 有高山深竹的凉意。
    嗅觉冲洗干净了再去品茗,和平时单喝茶很不一样。
    孟秋心静下来。
    赵曦亭放好壶,勾着唇, “小时候我不爱喝茶,耐不住长辈有饮茶的习惯, 我被迫拘在桌前,不情不愿作陪, 偶尔松懈了没做扣手礼就要挨骂。”
    扣手礼孟秋在书里看到过。
    她五指并拢,拳心向下,敲了三下。
    “是这样吗?”
    这是对长辈的。
    类似古代的跪拜礼。
    她记不清了。
    赵曦亭展开她的手指,食指中指并拢,带着她点了三下桌面。
    “傻不傻,你对我只用这样。”
    孟秋忍不住笑,笑一下往他脸上瞥一下。
    赵曦亭肩膀松弛下来,握着她的手顿了片刻,把人捞过来,冷笑睨她,“故意的是吧?”
    “提醒我俩差辈儿了。”
    刚才赵曦亭领她做的是平辈的扣手礼,类似作揖,孟秋记得没错。
    赵曦亭的手在她腰上作威作福。
    孟秋闹得脸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软声告饶,大着胆子继续这个危险的话题。
    “本来的事,你本来就比我大,之前你还算我的领导呢。”
    赵曦亭冷着脸,“比你小的还跟你抢食,别不记好。”
    小姑娘整个人笑窝在他怀里,眼睛亮晶晶的,浅蓝色的针织短衫箍着细腰,一闹就卷上去了。
    她的身骨和天真滩在他身上。
    那天老爷子问他女朋友什么来路,能不能领家里见。
    他说:“还不能。”
    老爷子拍了好几下桌子:“非得和你哥一样拖到三十多岁再结?”
    他不怕招他,全部摊牌。
    “人在读书,好不容易哄到手,她还没太心甘情愿。”
    “您想见她,我也想她见您,时机不是没到么。”
    老爷子眼里冒出凶气,停了好几秒,黑着脸在客厅踱来踱去,到底没忍住,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畜生,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
    知子莫若父,他看得倒是很明白。
    赵曦亭混不吝地点上一支烟,目光清明,淡声直言不讳:“已经做了。”
    老爷子试图冷静,回转至沙发。
    “这些年,给你铺的每条路你都不肯走,你知不知道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
    又是这些说辞。
    赵曦亭小幅度扯了下唇,笑道:“行了,这套对我哥有用,对我没用。”
    他无畏无惧地看过去,“大不了我不要这个姓,到时是不是和狗屁责任没关系了?”
    “你……”
    老爷子抬起手几乎要抡过去。
    赵曦亭眼眸淡淡地和他抗衡,随意地磕了下烟灰。
    “十多年前死了个人,您还不长记性啊,您为那套规矩正确了一辈子,午夜梦回有一瞬觉得这正确可悲么?”
    老爷子大声斥道:“两件事能一样吗!”
    赵曦亭讥诮笑笑,“脸面规则比天大,做什么人吶?做狗得了。”
    “提根棍棒敲打敲打,谁不老实?”
    “毕竟人命在我们这儿可没正确重要。”
    老爷子瞪他,“少偷换概念。”
    赵曦亭看着烟灰缸,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面容寡淡,徐徐吐字,“爸,还有件事儿我特好奇。”
    “我哥既然是您联姻对象和别人的孩子。”
    他缓缓抬眸,似笑非笑,往人心窝子戳,“您出于脸面认下他那会儿,有没有一秒钟觉得他是您成功人生的败笔啊?”
    “我对我哥没意见,但您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老爷子气疯了,把花瓶往他脚底下一掼,手都在抖,青着脸骂:“滚!你现在就给我滚!”
    赵曦亭笑了下,站起来,挑衅地在他面前拧了烟,弯腰从容地对他说:“我滚可以,还是想重申一遍,我只会娶那一个。”
    “该想通的不是我,是您。”
    他和老爷子闹翻不到一小时。
    母亲电话紧赶慢赶就到了,说:“你爸出发点是好的,家庭有差距的话,未来的路很难走,曦亭,你能保证十年如一日地喜欢她吗?”
    母亲很温和,轻轻地提醒,“未来的事谁都保证不了,别害人家小姑娘,到时候遭罪的一定是她。”
    赵曦亭思绪回笼,手指嗅上孟秋塌软的腹。
    她的骨头这么细,细得有时候他都不敢用力。
    他面容缠进她的头发里,贴着她的耳朵,亲昵地磨。
    “孟秋,多跟我要点什么吧。”
    孟秋“诶”了一声,他们不是在说香和茶么,“要什么呀?”
    赵曦亭埋在她肩上,手臂将她圈紧了,“车子、房子、钱、珠宝、包,看得见的,贵的,价值高得能唬住我的。”
    孟秋弯弯唇:“我要那些干什么呀。”
    赵曦亭深吸一口气,仿若叹息,“你总得为自己贪些什么。”
    他居然有一丝恐惧,怕有朝一日辜负她。
    她真要贪的话,应该贪他什么呢?
    她也不知道。
    孟秋望着一屋中式木质家具,挪了挪眼,高抬起来。
    “赵曦亭你不是想过中秋吗?明天我们点个灯笼,在灯笼底下赏月好不好?”
    赵曦亭跟她一同看过去,笑了又笑,“真不凑巧,那灯笼坏了。”
    -
    孟秋觉得自己能修,换个灯泡就行。
    可是这院子什么都有,青芜荷塘,廊道惊风,就是没有灯泡。
    她无意中进了侧屋的标本间,一帘子里面全是动物骨头架,吓得急忙甩上门。
    赵曦亭听到动静走过来,捡起她掉地上的纸团,“吓着了?”
    他抱住她的肩,在背后拍了拍,“北平年间有股收集标本的风潮,我姥爷也跟了阵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玩意儿。”
    孟秋脸苍白,她刚才没开灯,屋子里又暗,没心理准备自然彷徨。
    赵曦亭推门进去,橘橙橙的光柔和了标本的郁气,“那儿还有块匾,明代还是清代的我忘了。”
    “你看,没什么好怕的。”
    鸟兽的骨头居多,还有羽毛,拘在圆柱形的玻璃盖里,大一些的就不知道是什么了,和人等高,还有尾巴,有点像恐龙。
    赵曦亭环顾一圈,“当时他们觉着这是种美学,也是某些东西存在的证据,好多现在都不能买卖了。”
    孟秋还是说:“怪吓人的,出去吧。”
    赵曦亭没动。
    孟秋头一抬,撞进他黑沉沉的眼睛里,不知怎么毛毛然立起鸡皮疙瘩,愣住了。
    赵曦亭俯身和她平视,唇边卷起笑,逗她:“怎么了,怕我也把你做标本啊?”
    在这种房间里聊这个属实有些阴间。
    孟秋拘着肩膀摇摇头,怯生生的。
    赵曦亭一把把人扛起来,扔在一张软塌上,额头顶着她,含笑问:“小脑袋瓜一天天想什么。”
    “做成标本谁陪我睡觉,嗯?”赵曦亭亲了一会儿才放过她。
    他瞧了瞧手里的纸团,“拿纸擦什么呢,弄这么黑。”
    孟秋红着脸,从塌上支起来,“我看到几张春晚的录像带起了灰,手摸脏了就擦了擦。”
    赵曦亭若有其事地看了眼衬衫,“你是不是也抹我身上了?”
    孟秋嗔道:“还不是你先……”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春晚录像?”
    赵曦亭松弛地躺在榻上,头往后仰,衬衫扣紧紧绷起,卡在喉结下面。
    “小时候过春节,真挺小,没怎么记事,年夜饭总凑不齐人。”
    “我想他们了,就开电视看他们一两眼。”
    “有一年他们说除夕回家吃,结果饭等凉了也没等到人。”
    “我给他们打了个电话,什么都没说就被我爸一通训,挂完电话后我搁窗前看烟花,看了一晚上。”
    “我后来想通了,不能什么便宜都被我占了。”
    赵曦亭含笑看着她。
    “是不是?”
    孟秋听得鼻子微酸,她跪在榻上,缓缓挪过去,抱住他的腰。
    赵曦亭头一低,下巴杵在她头顶,手掌摸了摸她头发。
    “怎么了?”
    孟秋闭着眼睛,抱得更紧了,几乎把他推倒。
    “赵曦亭,帮我修灯笼吧。”
    -
    这个中秋夜让孟秋难以忘怀。
    他们先是好好吃了蟹,赵曦亭颇为讲究地给她演示了一遍蟹八件怎么用。
    梁实秋在《雅舍说吃蟹》里用的是木质的蟹八件,他这套是白银的,手握的地方还镶了翡翠。
    她铲蟹壳的时候很没技巧。
    赵曦亭时刻注意她动静, “力气这么小,你吃螃蟹还是螃蟹吃你啊?”
    他伸手帮她。
    孟秋倔劲儿上来,偏要吃着试试,结果里面的汁儿溅出来,糊了一手,她傻愣愣地拿着长柄斧眨了眨眼,抽纸巾狼狈地擦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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