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宝抬头, 便见着厅外立着个身系墨色斗篷的人,身上积带了好些雪花。
    挺拔如青松的人,似是教风雪沧桑了一圈, 人都瘦了好些去。
    那张本是不见多少肉的英俊面颊, 这朝更现骨相。
    下巴一圈,青茬横生,眼底下一片乌青。
    一双沉静的眸子中,闪烁着温热酸涩的光。
    “阿南……”
    萧元宝一瞬间喉咙发紧, 迟疑的唤了一声,随后浑身的血液才后知后觉的涌动起来,他扶着腰站起身, 想要前去迎人。
    静静站在门外的那人却是先他一步快着进了屋来, 先扶住了行动变得很是迟钝的他。
    祁北南一路马不停蹄赶着回来, 京城一片风雪大, 属实有些难以行走。
    不过远在城外的山道上, 见着城中节气欢庆, 反倒是激起了诸人归家的心, 到底是赶在团圆饭前到家了。
    他顶着一身冷寒, 知自己眼下这幅尊荣定是狼狈又沧桑。
    晓得的是他前去顺利的稽查了盐务,不知的还以为他前去打了一场败仗灰溜溜的回了京。
    欢喜团圆的节气上, 本是想体体面面的回来,先回屋去换了衣裳再来看萧元宝, 只是没进宅子的大门姑且挂记人挂记的厉害,进了园子, 再是忍不得多等那一刻钟, 还是先来了饭厅这头。
    只过来,便见着烛光温黄的饭堂中, 萧元宝静然坐在长椅间,正与肚子里的孩子念叨着他。
    走时身形还清瘦着多轻盈的人,此番肚子已经隆得大,孩子不是一日之间长到八个月的,可他却是自知道消息时,头一次见着便已经八个月。
    他心头情绪万千,颇有些不是滋味。
    所幸是他赶着回来了,否则这年节都不能陪着夫郎孩子过,实在有些失了丈夫和父亲的职责。
    萧元宝摩挲着祁北南的手,两只眼睛紧紧的看着面前的人。
    只觉他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冷冰冰的,且还变得好生的粗糙,掌心上也起了好些的茧。
    “怎也不来封信说要回来,这样也能在外头去接你呀。”
    萧元宝见着这模样回来的人,不知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头,心里心疼的紧,说起话来声调都变了。
    “本以为也是要年后才能回了,不过没想到尾声清查的快,公爷体恤,便提前回京了。临时来信未必比我先到,再者我也想给你和孩子一个惊喜。”
    祁北南安抚着人:“好在是回来的时间赶得巧。”
    萧元宝闻言抿了抿嘴,眼睛泛了些红:“瘦了好些。”
    “不碍事,原平那头的饮食不惯,日里吃用的少,这才看着瘦了些。”
    祁北南宽慰道:“再来风雪赶路回来,一行都是些男子,不如何整理仪容,瞧着便潦草。”
    说罢,他轻轻放开了萧元宝:“我这身子上冷,带了许多外头的寒气,不敢久抱你,若是过了寒气给你和孩子,那可不好。”
    “待我洗漱一番,也好见爹,不好教他瞧我这幅尊荣。”
    萧元宝笑了一声:“你甚么模样爹又不是没有见过,都不怕教我瞧见,还怕他瞧见不成。”
    “女婿还得是像个模样些。”
    萧元宝知他刻意打趣,也是怕他身子上这样冷,一会儿得了风寒。
    便柔声道:“你先回屋去,我唤灶上给你送热水来。”
    “好。”
    祁北南在萧元宝白皙红润的面颊上亲了一口,这才阔步往辛夷轩去。
    “回来了!”
    萧元宝前去厨灶那头,吩咐送水去,顺道与萧护个蒋夫郎说了祁北南家来了的事情。
    家里人喜出望外,颇是惊喜。
    蒋夫郎正在灶上忙活,听此,道:“我再做两个他爱吃的菜,幸是预备的菜肉多,时下做也快。”
    萧护也乐道:“这朝倒是好了,有人同我一道吃酒。”
    萧元宝笑着答应,嘱咐下人往水里放两片老姜驱寒。
    夜里,本是三个人吃团圆饭,祁北南这一回来,便当真是团了圆。
    说来也怪,只是多了一个人,宅子霎时就热闹了好多,年节的气氛一时间就上来了。
    家里头置了两桌子的菜,一桌是祁北南萧元宝他们在饭厅里头吃。
    再有一桌子是家里伺候的人吃。
    这头菜布齐后,萧元宝便教所有下人都自去吃年饭,屋里吃饭的时候不必来伺候。
    挨着又与他们发了红包,红棠文哥儿还有一杆下人都谢了恩,欢喜的下去吃饭了。
    厅里就一家子几个人吃年饭。
    “爹这回来了京城,可别见着我回来了,开年便嚷着要回去。”
    祁北南扶着萧元宝挨着自己的位置坐下,转与萧护倒酒,打趣他先前闹着走的事情。
    萧护道:“这朝一时半会儿的不回了,我留在京里头教我的小外孙射箭。”
    萧元宝笑了一声:“姑娘、哥儿也教射箭呀?”
    萧护道:“姑娘、哥儿也强健些身子才好,不能像你小时候一样。”
    “老家那头的庄子可是教田恳管着?”
    祁北南听萧护这般打算,心里头就安了大半,知晓他是决心在京都待着了。
    “是啊,那小子种庄稼是个厉害人物,这些年为家里做了许多的事,管理庄子也是一把好手。他成婚的时候依你俩的意思,放了身契与他,自由他去留。”
    “他言老子安葬在了岭县,又受家里恩惠,不肯离开,说要一辈子为家里做事。我见他忠心又诚恳,就让他继续留着。幸而是他没走,否则我来京城,庄子还真不晓得谁来管才好。”
    “时今有他夫妻俩管着庄子,我才安心。”
    祁北南笑了笑,这些年起家,也是得力手底下的人能干。
    像田恳那般人才,寻常大户人家是不会舍得轻易放了人出去的。
    只是祁北南觉着他已然为家里做了许多,那样有才能的人物,不当是一辈子为人奴仆,生下孩子还是人的奴,于是便和萧元宝商量,在他成亲的时候做好将身契与了他。
    这人却知恩图报,还肯继续为他效力。
    “听闻说去年还生了个大胖小子。”
    萧护闻言道:“可不是嚒,虎头虎脑的小崽子,壮实的很,素日里精力好,能动弹不久就四处爬。”
    “一日他娘一个转背的功夫就爬去了床底下,也不出声儿就给睡着了,教夫妇俩好找。”
    他在庄子上无事的时候也爱去逗逗那小崽子,常拿些软糕与他吃。
    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好,就想着哪一日自也有个小外孙儿可就美了。
    这不,收到萧元宝信的时候,立就收拾了过来京里,比上回两人成亲还跑的快。
    萧元宝吃了一口祁北南给他夹进碗里,鱼刺都给挑了去的鱼肉,听到谈到这茬,他道:“阿南去原平了不晓得,下半年里,方大哥也来了信。他得了二宝了,是个哥儿,可把一家人都欢喜坏了。”
    祁北南闻言眉心一动:“他这成亲的晚,动作却是快,瞧这才几年的光景,孩子都俩了。”
    “可不是,二姐儿比他成亲的还早,如今也才一个孩子呢。三哥儿也只一个孩子。”
    萧元宝道:“他们一家子人口本就热闹,如今方爷爷跟孙婆婆又是孙子孙哥儿,还有外孙女儿外孙子的,可更是热闹了。”
    萧护道:“方有粮家的老二满月的时候我上城里去吃了酒:他们一家子的娃娃聚拢来,一会儿是要吃水一会儿要吃糖,方老爷子教一帮子孙儿外孙的围着,嚷嚷的脑仁子疼,只恨是不能站起来躲去清净。”
    一桌子的人听此都忍不得笑了起来。
    “那他们家的生意还好不好?”
    祁北南问了一句。
    “好。方有粮那小子能干,县府里头街市外头都识了好些的人脉。只那小子也好起了朋友,比以前更爱吃酒了,他娘子也厉害起来,揪着耳朵就把人给扯了回去;他岳家豆腐坊修缮扩了一半大,还雇了俩人帮着。我上城里走那处过,那铺里的人眼力又好,老远认着我,总塞豆腐过来教又不肯收银子。”
    “二姐儿同他郎君的胭脂坊的生意也好,年初的时候就商量着要开第二家店了。那俩都是能干人,生意经营的好,只膝下尚且只一个乖巧的姑娘,家里头催促着想教两人别光顾着生意,趁着年轻再生两个。”
    “三哥儿他们家没做生意,不过夫家是上进人,听说我们庄子上的庄稼种的好,还过来买过好多回的肥。”
    祁北南听得老家的那些人都好,心里头也为着他们欢喜。
    他同萧护添了一杯酒,笑道:“爹以前多闷的一个人,村里的事情都是一问三不知的,如今各家的事情竟通晓的这般清楚了。”
    “嗐。”
    萧护往嘴里送了一杯酒,道:“这不是没去山里了么,村里头的人爱来寻我吃酒,吃的多了,各家的事情还不就都晓得了。”
    “只怕是我那兄弟与你吃酒的时候说的。”
    蒋夫郎道了一声:“他们夫妇俩在村子里日子可还顺遂?”
    “哪里有不顺遂的,里正何其神通,以前就把村里料理的妥妥当当的,更何况后头光宗又出息,去金陵那边做了官,还有那样厉害的岳丈。老两口儿要体面有体面,要能耐有能耐,再是没那般好日子了。”
    蒋夫郎笑了一下。
    萧元宝见蒋夫郎高兴,同他道:“前些日子赵三哥哥送了年货过来,还在信里头说教老师不能太偏心了,这朝照料了我,等阿团有身孕的时候,也要来把老师接过去照看阿团。”
    蒋夫郎心里欢喜,嘴上却道了一句:“一个个的,是要教我累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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