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自己的帽子,走到门边,又说道:“现在我的生意大不如前,正考虑和老婆孩子一起搬到香港去。我走前如果有空,会再来看你的。”
    王克飞轻轻点点头,心底清楚,他不会再来了。一切,都结束了。
    顾寿云离开后,王克飞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明信片。他咽了咽口水,眼眶湿润了。
    他轻轻把明信片夹到了笔记本里。
    第54章
    熊正林站在码头,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但他没有打开手中的雨伞。他看着翻滚的黄色江水,想象着它们一路向前,在出海口与长江水汇合,摆脱堤岸的束缚后一去不返,奔向了不见白浪滔天的远方。而她也随大海离开了。
    熊正林的耳畔仿佛还回响着那个晚上所有的声音,人们的哭喊声、惨叫声、消防车的警笛声,烈火中一切被摧毁的声音。
    他和家人、伙计站在街对面,眼睁睁看着大火吞噬了父亲的药铺。抢救出来的几箱银两躺在他们的脚边。母亲流着眼泪,把他搂进怀里,喃喃地安慰他不要伤心。而他只是麻木地瞪大眼睛,看着药铺在大火中坍塌。
    在一个小时前,他像往常一样去茶楼后面的天井找她。
    她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但当他被她带进家门后,却吓了一大跳:浸满鲜血的床单上侧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背上插了一把刀,只有刀柄露在体外。
    他蹲下身,用手试了试鼻息。已经死了。
    是她的妈妈死了。
    他站起身,疑惑地看着她,心扑通乱跳。
    她却平静地说了一句:“她太痛苦了。我帮她解脱了。”她的食指漫不经心地抹着窗台上的灰尘,好像说起刚完成的一件家务。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不,不能让她被警察抓走!不能!他愣了几秒后,立刻脱下褂子,用它包裹住刀柄,从尸体上拔出了匕首。
    “现在该怎么办?”她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他。
    “别怕。”他的额头开始渗汗。
    他冲进开水房,用木柴在煤炉上取了火,回到房间,点着了床单。不一会儿,熊熊大火烧了起来。他又回到开水房,把一个煤炉踢翻在草垛上。而她的养父还在最高的草垛上鼾声如雷。
    当他做完这一切后,他却在浓烟和火焰中丢失了她。她上哪儿去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四处奔跑寻找,又不敢放声喊叫。
    突然间,他见她从着火的房间里冲了出来。她的脸蛋被熏黑了,咳个不停,而她的手上捧着一个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黑乎乎的东西:它的表面挂着烟黑碎片,仿佛手一碰就会化为灰烬,只有金灿灿的底座依旧坚实。
    “这是什么?”他盯着那个东西看。
    “这是我爹留给我的礼物,”火光衬得她的笑脸很温馨,“我妈说,我爹总有一天会回来带我走的!”
    …………
    熊正林从怀中取出那个东西。十一年过去了,它已经残缺不全。如果想象力足够丰富,也许能依稀辨出一些蓝绿色的纤维,但基本上它丑陋而又无用,只有那个薄薄的底座依然牢固。
    熊正林把它举在手中,奋力向前一掷,却只见它悄无声息地落入了不远处的江面。他想象着它正在混浊的江水中安静地、缓缓地下沉,吸引了一群小鱼的注意。
    这时,一个瘦小黝黑的水手刚刚从一艘小艇上爬上岸。他看到熊正林站在岸边,好奇地问道:“船都开走啦,今天没船了。你还在等人吗?”
    熊正林看着江面,摇摇头。
    “那就是刚送了人走?”水手一边从水中拉起绳索,一边猜测道,“刚走的那艘船是去旧金山的。你送的人要去美国吗?这路上就得一阵子呢。”
    见熊正林不回答,他又以幸灾乐祸的口吻说道:“你们这辈子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咯。”
    “见不见有什么关系?世界上的任何两个人在遇见之前都有各自的轨迹,偶尔相交,最终都是要分开的。”
    水手“嘿嘿”地笑了笑说:“你这人说话真有意思。走的人是你女朋友吧?”
    熊正林不置可否。
    “既然都走了,就放下吧,”水手苦口婆心地说道,“一辈子那么长,总会遇到其他人。”
    “如果这爱是你用二十年培养的习惯呢?”熊正林自言自语道。
    “那么,但愿你在接下来的二十年内能戒掉这个习惯!哈哈!”
    熊正林的脸上毫无表情,依然紧锁眉头,看着江面。
    水手把救生圈绳索都收起来,扛在肩膀上后,又说道:“我刚才是说笑的,别生气。说真的,希望你有机会再见到那个姑娘。”
    “不,我永远也不可能见到她了。”熊正林撑开了手上的黑色大伞,转身离开。
    这真是一个怪人啊!水手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想。
    熊正林离开了江边,回到了繁华的马路上。人们在小雨中奔跑,车辆川流不息地从他身边经过。
    当他经过惠罗洋货公司的橱窗时,他在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身影:黑色大伞把他的脸藏在黑影中。
    第55章
    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
    1月。
    清晨的阳光打在王克飞脸上,他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今天的光线好像有些异样,他边想边打了个哈欠坐起来,这才发现窗外正在下雪,白茫茫的鹅毛大雪从窗前飘过。
    他兴奋地坐了起来。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啊!
    那个炎热的夏天已经很遥远了,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
    今天是几月几号了?自从来到这里后,时间已不再有意义,不再有见面、等待、离别的切分。他已经习惯了长时间的独处,自己和自己交谈、辩论、争吵,又妥协。他甚至开始有点喜欢在这里的日子了。
    这几天,王克飞在思考一个问题:他这一辈子到底错过了什么?他错过了战场上一个战友的遗言,错过了萧梦的一次流产,错过了一次发财的机会……去年夏天,他错过了和一个女孩温柔地道别……人生之河无法倒流。
    最近,他在她的笔记本里读到了一段话,是她从《呼啸山庄》里翻译的句子。
    如果你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无论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对我而言,都是有意义的;如果你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无论这个世界多么美好,我的心,也像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
    而你已经不在了……
    他坐在床上,愣愣地瞪着眼前的墙壁。他的记忆里好像有一件事和下雪有关,可他又记得不太清了。
    “508号!有人来看你了!”护工突然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谁会来看自己呢?王克飞没有转过身,内心有些烦躁,他讨厌被人打断思绪。
    这时,他听到了轻盈的高跟鞋落地的声音。
    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回来了。”
    他吃惊得说不出话。多像她的声音啊!可是……不,不可能!他的肩膀僵硬着,一动不动。他真怕这只是一个充满希望的美梦,一转身,梦便醒了。
    访客又往前走了两步,娇滴滴地对着他的后背说道:“怎么了,王探长?您不想看见我吗?”
    王克飞这才慢慢转过身。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逆光的剪影:窈窕的身形,披肩的鬈发,右手上挽着一件大衣。
    他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了。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吗?难道自己疯了吗?一切都是妄想吗?这甜蜜是真实的吗?他开始觉得眩晕。
    “你还活着。”他嘀咕了一句。
    她咯咯咯地笑了,说:“我当然还活着。”
    黄君梅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笑道:“您不再认为是我杀了陈海默吗?”
    王克飞摇摇头。他注视着她,依然不相信这一刻是真实的。
    “我怎么会在乎什么凤冠啊,王探长。那个夏天,我只是太爱他了,并以为他也一样爱着我。是他为我出的主意,也是他提出要去铁轨边为我取回凤冠。可8月2号那天晚上,他回来后告诉我,他到达铁轨边时火车已经撞了人。他猜测陈海默手上并没有凤冠,被逼得走投无路才卧轨自杀的。我确实深深内疚过,但谁会想到……”
    “你离开的那天晚上呢?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克飞愣愣地问。
    “我带了一把父亲藏在书房地板里的手枪,里面总是上满子弹……他们看到枪,拿我没有办法。我带了行李,逃出了医院,最终赶在‘梅吉斯’号发船前到了码头。”
    “可你怎么会想到带枪?”王克飞皱着眉头问。
    “其实啊,在那晚以前,我已经有了预感。”她苦笑了一下,说道,“还记得那封勒索信吗?有一点您猜对了,为了提前拿到凤冠,我在熊正林的怂恿下向福根提出代笔写信。可我怕海默认出我的字迹,索性让熊正林写好信后寄给她。之后的一个下午,我发现那封信躺在陈海默的化妆桌上。我看到它的那一秒,直觉感到哪儿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直到某一天我自己写信时,我才终于想明白了——那封信没有折痕!一封寄过来的信怎么可能没有折痕?所以,这封信只能是陈海默写给她自己的。”
    原来如此啊!谁会想到去比对写信人和收信人的笔迹呢?哪怕再给自己一百次机会,王克飞也不会拿陈海默的笔迹去和那封信比对。
    黄君梅走到窗边,手指在窗玻璃的雾气上随意涂抹着,说道:“这个发现一度让我无比困惑。一定是哪儿出了错,可我却想不明白错在哪儿。有一天,当我们经过一张选美海报时,我留意到他的目光首先是落在陈海默身上的。他看她的眼神……怎么说呢?他从来没有那么看过我。但我依然不敢想、也不愿想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因为那个念头太疯狂。离家的那个晚上,我依然抱着一线希望: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所以,我才上了熊正林的车。可当我发现他没带行李,而是把车开回医院时,我彻底绝望了。”
    王克飞看着黄君梅的背影。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平静,只有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
    “直到在隔离病房里见到了活着的陈海默,回想起熊正林指导我做的一切,我才明白了他们想要什么。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我打造成完美的躯壳,以便有一天让她钻进我的身体。无论多夸张的念头,也可能是真的,永远别低估人心的疯狂……可我为他付出的一切,丝毫没有让他犹豫和心软吗?他从来都只把我当作一件定制的衣服吗?她比我好在哪儿呢?爱情真让人不解啊!”
    “可是……”王克飞感觉自己的思维有些迟钝,问道,“在你走后的第二天,熊正林火化的那具尸体是谁的?”
    黄君梅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她才吁了一口气,回答:“我真不愿意回忆起那个晚上。在我离开病房时,海默已经变得歇斯底里了。我一旦逃走,她的出口就被堵上了,她被困在了两个身份中间。她无法回到过去,成为陈海默,也没有出口可以成为另一个人。她曾经是多么心高气傲啊。我无法想象,成为一个没有身份的影子,对她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黄君梅眉心微蹙地摇了摇头,“但我也并不知道,在我离开后,发生了什么……”
    王克飞低下头,坐直了背,轻轻吐出一口气。有一些答案,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它或许将永远深埋在熊正林一个人的心底,伴随他度过余生的每一天。
    黄君梅对着窗外的景色,自言自语道:“今年的第一场雪可真大呵。”
    坐在床沿上的王克飞也抬起头,把目光投向明晃晃的窗外。洁白大雪漫天飞舞,纷纷扬扬,以轻柔无声的力量覆盖大地,似乎想要掩盖世间的一切痛苦和丑陋。
    黄君梅转过身,看着王克飞,说:“谢谢您为我的‘死’难过。他们都告诉我了,您因为坚持他们是凶手,才被关在这里。”
    她走近王克飞身边,缓缓摊开掌心,里面是一根细小的银色的别针。
    “我依然记得您跪下来为我戴别针的晚上呢,”她把别针放在他手心中,带着几分讨好和俏皮,眯起眼睛说,“我知道您一定会保护我的。”
    王克飞仰起头,两人的目光接触,黄君梅的面颊上泛起了红晕。
    他觉得她比夏天时更加美丽成熟了。
    “王探长,我带您离开这里吧。”
    王克飞站了起来。黄君梅把手伸入了他的臂弯说:“让我们一起向世人证明我们无罪吧!”
    第56章
    守墓人给高云清指了指路。
    初秋的下午,万里无云,阳光耀眼。西山墓地的风景十分开阔,站在山腰可俯瞰山脚的村庄。夏日草木茂盛,大树在坟墓上方遮挡烈日,蝉鸣声此起彼伏。
    高云清快走到墓地时,突然看见有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墓碑前。这个人看似有五十多岁,头发斑白,身材挺拔,仪态威严。
    高云清注意到他的长衫袖子卷到手肘,而墓碑四周的杂草刚刚被人收拾干净,整齐地堆在一旁。
    男子猛然发现高云清站在附近,问:“你也是来看海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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