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给谢真的赏赐。”
    风雪弥漫在皇城司地牢之中。
    过了片刻。
    雪主声音极轻地给出了解释。
    只有这么一句。
    这间静室冰冷地让人觉得可怕。
    元继谟的面容因为愤怒,遍布通红,但他仍然控制着情绪,不至于彻底失态。
    站在一旁的特执使雀契,浑身都在颤抖,在皇城司首座和雪主的威压之下,他无法出声,甚至无法抬头。
    许久之后。
    元继谟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自嘲喃喃:“赏赐……”
    好一个赏赐。
    他缓缓挪首,对雀契投去一道眼神。
    后者挪动着僵硬的脚步,快速离去。
    很快,雀契带回了第二枚金简中的物件。
    两份赏赐,一并交付到了雪主手中。
    “告诉谢真……今日发生的一切,元某都深深记住了。”
    静室之中,风雪大作,拿到东西的雪主散去道意领域,准备就此离去,元继谟忽然开口,喊住了她。
    “……”
    雪主漠然站在风雪之中回望。
    “还有。”
    元继谟笑了笑,脸上阴霾荡然无存,以温和口吻道:“叫他出使离国,千万小心。”
    ……
    ……
    “这算是提醒,还算是威胁?”
    皇家别苑的长廊之中,风雪凝聚,雪主将两枚金简上的物件尽数交付到谢玄衣手中,顺带将刚刚的场面也交代了一遍。
    没想到,谢玄衣毫无畏惧之色,只是饶有兴趣地掂了掂储物宝袋,带着玩味笑意开口。
    整个大褚皇城,绝大多数人听到这位皇城司首座的名字,都会做噩梦。
    可谢真显然与他们不同……
    雪主好奇道:“你似乎并不在乎元继谟的杀意,你是故意要激怒他的?”
    今日这两枚金简。
    给元继谟送去了莫大的耻辱,以对方的性格,必定会找机会报复回来。
    而这,正是谢玄衣想要看到的。
    “看得出来,陛下很讨厌元继谟。”
    谢玄衣抬起头来,笑着问道:“陛下讨厌的东西,雪姑娘应当也很讨厌吧?”
    雪主没有回应。
    “如果谢某没猜错,雪姑娘应该快要晋升阴神圆满了吧……”
    谢玄衣继续笑道:“剑宫的纯阳掌教曾说过,阴神问心之时,倘若遇到瓶颈,不如放开手脚,斩杀心魔,以杀证道。如果时机合适,不知道雪姑娘考不考虑出手,替陛下拔除元继谟这桩祸害?”
    “谢真啊谢真——”
    此言一出,雪主洒然笑了:“你还真是敢想,竟然把算盘打到了我的身上。”
    谢玄衣知道。
    此次出使,元继谟必定不会放过自己。
    他想杀自己。
    自己也想杀他。
    若能说服足够的强者出手,而后在大褚边界引出元继谟,或许真有机会,将其一击击毙。
    “我的确讨厌元继谟。”
    雪主摇了摇头,不带感情说道:“但如果他没有直接威胁到陛下性命,我便不会出手。”
    雪主的任务只有一个。
    那就是保护褚因安全。
    所以,即便她平日里有极其重要的任务,需要离开京城,也不会去往太远的偏僻之地。
    “谢某明白了。”
    得到这个回应,谢玄衣并不意外,他客客气气地行礼,而后便就此告退。
    ……
    ……
    半个时辰之后,陈府。
    浮光掠现剑意,天云投落几缕剑气,落在陈府的庭院之中。
    两枚储物袋悬浮在庭院空中。
    祁烈和黄素,各自坐在庭院一边,日光与剑气将庭院切割成阴阳昏晓,黄素坐在黑暗中,祁烈坐在炽光下。
    “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陛下的赏赐?”
    祁烈挑了挑眉,他饶有兴趣打量着眼前的储物袋。
    这两枚储物袋里,装的宝器,丹药。
    足够支撑金鳌峰和真隐峰一整年的运转,甚至还有富裕。
    “大普渡寺打赢妙真,这些都是我应得的。”
    谢玄衣背负双手,站在光暗交界处,他微笑说道:“祁师叔……剑宫毕竟封山十年,金鳌峰执法堂的丹药想必早就耗尽,真隐峰也需要更换新的宝器。”
    祁烈陷入沉默。
    他重新打量眼前的少年。
    谢真……虽然境界不高,但本事极大。
    前脚敲诈了江宁王。
    后面又拿下了皇城赏赐。
    这两笔“买卖”,让大穗剑宫封山之后的资源问题,得到了极大程度的解决。
    与之相比。
    自己这位阴神境师叔,反而显得有些无用了。
    “祁师兄,收下吧。”
    黄素也开口了,她带着些许调侃意味说道:“有了这些丹药,金鳌峰的剑修,就可以继续把心思放在‘执法’上了。”
    在掌律的言传身教之下,金鳌峰这些年风气极好。
    祁烈以及祁烈身后的这些执法者,驭剑打架,那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可要做些买卖……
    实在不行。
    他们没有这个天分。
    “罢了,罢了。”
    祁烈无奈伸手,将两枚储物袋抓入洞天之中,他望向谢真的神色都变得温和了许多:“你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天才……即便是师兄当年,似乎也没你这般巧思,这另外一枚储物袋,我会代为转交给司齐。”
    “……”
    谢玄衣笑着点了点头。
    自己早些年,和金鳌峰执法者的行事风格很像,祁烈如今这般性子,多少是受到了自己影响。
    只不过活出第二世后,谢玄衣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道理。
    江湖不止是打打杀杀。
    江湖还有人情世故。
    “我毕竟是你师长,三番两次,承你恩惠。”
    祁烈收下储物袋,郑重说道:“谢真,我替金鳌峰向你道谢,师叔欠你一个人情。日后你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开口便是。”
    “择日不如撞日。”
    谢玄衣当即开口:“不必等日后。二位师叔,谢真如今就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
    祁烈挑了挑眉。
    谢玄衣开门见山道:“过几日便是使团出境之日……我想杀一个人,需要两位师叔‘帮忙’。”
    “呵……”
    祁烈忍不住轻笑一声,他挑起的眉尖此刻微微下垂。
    祁烈已然猜到了眼前少年想说什么。
    于是他抢先一步开口,说出了谢玄衣即将报出的人名。
    “元继谟?”
    “是。”
    谢玄衣平静道:“元继谟对我已起杀心,他活一日,我便危险一日。”
    “想杀元继谟……可并不简单……”
    祁烈皱眉开口。
    他并不怕事。
    只是此事并非儿戏,一旦失手,便可能会引发第二次北海杀局……整个大穗剑宫,都会站在大褚皇族的对立面。
    停顿了一下。
    祁烈沉声道:“想要杀他,需得郑重谋划。你既然敢向我们开口,想必心中已经有了大概计划?”
    眼前的黑衣少年,行事作风,与当年师兄很是相似。
    十年前的谢玄衣,便从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想杀元继谟,就需要快,准,狠。”
    谢玄衣竖起一根手指,平静说道:“但凡给他反应的机会,他都会捏碎阳神玉牌。届时武谪仙,秦祖,圣后都会收到他的求救……阳神会直接穿梭虚空赶路,他所携带的保命玉牌会建立一道极其稳固的空间门户,倘若他在中州境内,大概只需要十息,阳神便会赶到。”
    所以,距离越远,留给刺杀者的时间就越长。
    十息……
    元继谟境界本就不俗。
    想在十息内杀他,几乎是天方夜谭。
    “不错。”
    祁烈以赞赏的目光看着师侄,能说出这番话,这少年的杀人天赋似乎还要在剑道天赋之上:“想杀元继谟,就需要把他引出中州……越远越好,最好能够将他引出褚国边界。”
    “出使,就是很好的机会。”
    谢玄衣道:“梵音寺使团一旦启程,便会一路向东……元继谟如果按耐不住,就是动手之时。”
    “据我所知,他是个惜命之人。”
    黄素皱眉问道:“这十年,元继谟几乎没离开过皇城,更别说离开中州,你觉得这次他会亲自截杀使团?”
    “两位师叔,应该都相信心湖里的直觉指引吧?”
    谢玄衣忽然开口。
    黄素和祁烈再次对视。
    剑修,最相信的便是内心的剑气感应。
    “我有预感,这次出使,皇城司必定会派人干预。”
    谢玄衣缓缓说道:“所以我要做的……就是为元继谟营造一个值得亲自出手的环境。”
    “你要怎么做?”
    黄素来了兴趣。
    “对我而言,杀元继谟是一个极有风险的事情。”
    “对元继谟而言,杀我一样风险巨大。”
    “我们都会寻找一个绝佳的必杀时机。”
    谢玄衣笑了笑:“元继谟必定会关注大褚皇城里各大阴神的动向……举个例子,如果在刺杀的重要节点,雪主销声匿迹,元继谟会瞬间警惕万倍,甚至有可能直接放弃刺杀。”
    祁烈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同理……大穗剑宫的阴神境强者,一样会被皇城司盯住。”
    “不错,两位师叔乃是皇城司监管的重中之重。”
    “一旦两位师叔消失。”
    “元继谟就绝不会露面。”
    谢玄衣微笑道:“所以……我希望两位师叔,在我出使的这几日里,无论发生什么,都待在皇城司的眼目底下。”
    “???”
    祁烈的神色不再淡定了。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少年,这个计划大大超乎了他的预料。
    他本以为谢真口中的帮忙,是要请自己出手!
    元继谟与谢真的矛盾他当然看在眼里,此次随黄素师妹一同驾临皇城,就是为了提防暗中有人不轨。
    可如今……谢真请求自己不要跟随。
    这莫非是想亲自解决元继谟?
    凭什么?
    这小子哪里来的底气?
    ……
    ……
    皇家别苑,曲声散尽。
    庭院之中,树影婆娑。
    此刻的别苑,显得格外冷清,寂静,而且散发着一股彻入骨髓的寒意。
    “陈先生,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持卷的瘦弱书生,她将道门发生的事情一股脑说了出来。
    “斋主现在被囚在后山,不得自由。”
    “我听说斋主被崇龛镇入笼牢之中,日日遭受雷劫摧心之苦。”
    她诚恳请求道:“普天之下,能帮斋主的……只有您了。您是书楼主人,亦是大褚国师。”
    陈镜玄默默注视着眼前的年轻女子。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注意到庭院堆叠的书卷中,散着几本风靡皇城的绘本故事……邓白漪离开道门,来到皇城,不止是为了来见谢真。
    最重要的,其实是来见他。
    原因很简单。
    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和那位道门斋主的故事。
    如果唐凤书遇到了危险,他不救,那么还有谁会救?
    “我……”
    陈镜玄沉默了很久,缓缓地说:“我如今还不算是书楼主人,也不算是大褚国师。”
    他若走在皇城。
    所遇之人,每一个都会恭敬称呼一声小国师。
    然而……
    言辛还未将国师之位传递到他手上。
    大褚王朝讲究“名正言顺”。
    所以哪怕言辛将书楼,浑圆仪都交付给了陈镜玄,陈镜玄可以随意动用国师能做的,该做的一切,他如今仍然不可以“国师”,“书楼主人”自处。
    陈镜玄并不贪恋这份权力。
    只是他对师父的这般处理,也感到了疑惑。
    多次询问。
    言辛总是敷衍地回答,如此重要的位置,需要挑一个良辰吉日来进行交接。
    可良辰吉日是什么时候?
    陈镜玄不知道。
    言辛也不开口。
    于是就这么拖了一日又一日……
    直到今日。
    “您不是书楼主人,不是国师……所以呢?”
    邓白漪对这个回答感到费解,她无法理解地看着眼前男人:“不是国师,就选择不救吗?”
    如今镇压唐凤书的那个人,是道门领袖。
    因为陈镜玄不是国师,无法与道门抗衡,所以直接就选择放弃?
    以书楼的影响力,以言辛的身份地位,倘若要去道门救人。
    即便是崇龛,也不可能不给面子。
    “……”
    可陈镜玄依旧只是选择沉默。
    邓白漪快步来到庭院石桌前,她随意抽出一本浑圆仪和道门拂尘交叉作为封面的新书,很是困惑不解地质问道:“这些书,还有青州我们所看到的……难道都是假的吗?”
    没有回答。
    今日这番交谈,邓白漪注定不会得到回答。
    “后山里的那些事,是钧山前辈告诉我的,他让我别费心思,不要来找你说这些。”
    她声音很轻地开口:“他说你能救得了天下人,可却唯独救不了斋主……我本不相信的……”
    说罢。
    邓白漪便不再言语。
    她默默离去,临行了不忘带走独自一人在隔壁别院品茶的段照。
    最终,这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皇家别苑,只剩陈镜玄一人。
    陈镜玄蹲下身子,将散落的书籍一一拾起。
    他用无人能够听见的声音,独自一人,轻声喃喃。
    “一介布衣……”
    “何以救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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