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曹善朗身为权贵, 却如此态度谦恭,西屏心下并不受用,反提起点小心来, 对他客气有礼地笑笑。曹善朗只在外间站着,微虚着眼看她往那边罩屏里走去,目光欣赏, 唇梢含笑。
    西屏自擎着盏银釭, 并南台蹲在地上照那摊血迹,“外面也有好几处血迹, 但不及这里多。”
    “应该是最后死在这里, 外面的血迹约莫只是搏斗留下的。”
    西屏回首看那些倒下的椅凳, 悄声道:“会不会是汪鸣想杀狸奴,狸奴反抗, 不小心杀死了他?”
    南台轻轻点头,“看样子是这样。”
    “果真如此的话, 狸奴是因防卫杀人, 理应无罪。”
    熟料那曹善朗走到罩屏外道:“这却不好说, 倘或是那位客人先要杀那位小姚大人, 怎么没听见小姚大人喊救命?而且那位客人身中十数刀,小姚大人却是毫发无损。”
    西屏与南台相识一眼,捉裙站起来, “你们店里可有人听见什么?”
    曹善朗转着脚一笑,“这些话下晌那位县丞大人已经问过了, 当时我把店里所有的伙计客人都叫了来回话,谁都没听见, 就连隔壁那间栈房的客人也只是听见些桌椅倒地的声音,别的什么都没听见。”
    “那位客人何在?”
    “这个时辰了, 应当在屋里歇着。二奶奶若有话问他的话,我领你们过去瞧瞧。”
    西屏反而微笑,“你不怕扰了你的客人休息么?”
    曹善朗瘪了瘪嘴,一派没所谓的样子,“隔壁住的不过是个商人,遵朝廷之令本是百姓的分内之事,不过扰他一时片刻,我想他不敢计较。”
    “俗话说在商言商,听曹公子的口气,自己经商,好像也还是瞧不起商人,又为什么要盘下这店呢?好好在家做你仕宦名门的公子爷难道不是更体面?”
    曹善朗一笑道:“二奶奶问的问题好生刁钻,说起来真是丢脸,偏我这个人不好诗书文章,学问作不好,家父偏又是个古怪脾气,不替我求官讨职,又嫌我成日只知游手好闲,我没别的出路,只好试试做生意了。两位请吧。”
    言讫自打着灯笼出门,南台与西屏隔着半丈跟在后头,低声与西屏笑道:“二嫂信他这番说辞么?”
    “谁信?”西屏轻轻冷笑,“不见得有人会放着金枝玉叶般的少爷不做,来做买卖?大概是瞧中这锦玉关网罗着无数南来北往的富绅名仕还有官员,难道不是个结党的现成地方?”
    南台赞同地点点头,“所以他压根不是奔着赚钱来的。”
    正说着,那曹善朗在前头站住了,回头朝西屏笑笑,“瞧我,在家被人伺候惯了,一点不会做事,自己打着灯笼走在前头,摔着二奶奶就不好了。”
    南台不露声色地向西屏跟前站了站,打拱道:“曹公子客气了,怎敢劳您费心?您只管朝前走,后头有我呢。”
    曹善朗在他面上幽幽地看几眼,仍旧转身朝前走。两间栈房虽是隔壁,却并不挨着,当中还隔着一大截游廊。走到那头,见屋里还亮着灯,叩门几下,来开门的却是位老管家,只看下人的穿着打扮,想来主子是位很有家底的商贾。
    那做老爷的在里头听见是东家亲自前来,忙迎将出来,一路打着拱手,“哎唷唷!竟是曹公子,有什么话使人吩咐一句便是,怎么深更半夜亲自劳您前来?”
    曹善朗微微侧转身,“不敢,你是客人,我是东家,既然做生意,就按生意场上的规矩来。这二位是衙门的人,还是为下晌的事来叨扰你,你不要嫌烦。”
    “不敢不敢。”那老爷忙摆出条胳膊,“三位里面坐。”
    “坐就不必了,不敢久扰,问两句话就走。”西屏客气道:“敢问老爷,下晌出事之前,你可曾听见什么异动?”
    “那会我才从外头回来没多久,刚坐下,沏了碗茶吃了半盅,就听见接二连三咣咣响,像是桌椅倒地的声音,我以为是哪间屋子在搬抬家具,未曾理会。”
    南台上前问:“那你可曾听见有人叫喊?”
    老爷很是笃定地摇手,“那不曾,你们瞧外头这园子,就跟住家似的,清静得很,要是有人叫喊求救,怎么可能听不见?真是一点声没有。”
    西屏道:“既没人叫喊,是谁看见杀人的呢?”
    曹善朗接嘴道:“噢,是店里一个伙计发现的,他去给那间屋子的客人送饭,那时候正值晚饭,那位客人是从不出去外堂用饭的,早就吩咐过柜上,每日把饭食送在他房里。伙计端饭过来,看见房门留着条缝,就推门进去,结果看见那客人倒在里间,而那位小姚大人正一手提刀,一手在探那客人的鼻息。伙计吓坏了,跑出去告诉了夏掌柜,夏掌柜又到屋里去告诉了我,我随即打发人去报了官。”
    西屏扭头问他:“那从案发到官府的人赶到,快也得个把时辰,小姚大人没有跑么?”
    “没有。”曹善朗挑挑眉峰,“他也跑不掉,我当时就叫几个伙计合力将他擒来绑了,一直押在大堂里等着官府的人来。”
    西屏听见,暗暗剜了他一眼,说声“叨扰”,率先走出房去。
    那曹善朗紧随其后,不知她何以方才还客气有礼,一眨眼就变了脸色。便在后头低声问南台:“姜三爷,怎么你家这位二嫂脾气变得这般快?难道我哪句话得罪了她?”
    还不是为他差遣伙计擒了时修,她心疼了。南台自己心里有些吃味不算,看出这曹善朗对西屏有几分奉承态度,也有意要叫他尝尝滋味,斜眼笑道:“你不知道,我二嫂待她那位外甥极好极体贴,你绑了他,二嫂自然不高兴。”
    曹善朗攒起眉,哪里猜得透西屏与时修的关系,有些想不通,只好朝西屏的身影赶上去,“这时候已是三更天了,回城恐怕不便,鄙店还有两间空房,不如二奶奶与姜三爷在这里留宿一夜,明日再回城不迟。”
    西屏在黑暗中狠狠乜了他一眼,声音似冬风刮骨,“多谢曹公子,不必了,我们还要赶到衙门去。”
    “那我多派几个人送一送二位?”
    “不必了,我们套了车来的。”走到大堂中,西屏顿住脚,回头冷冰冰地钉他一眼,“曹公子请留步,我们告辞了。”
    南台幽幽笑着瞟他一眼,跟着西屏去了。
    那曹善朗送到门前,望着她登舆,只觉是黑夜一抹清凉的月色,顷刻间躲进浮云中,看是看不见了,却在人心里留着淡淡的影。
    他笑着回头,朝肩上摆摆手,示意夏掌柜关门,“这位姜二奶奶还真是个难得的美人,有头脑,有相貌,最要紧的是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好像有今朝没明日,不怕得罪人。”
    那夏掌柜在他身后拱拱手,并不敢搭腔,只听见门外头车轮远去,杳杳消散在黑暗中。
    迷夜里因为看不见,嗅觉便格外灵敏,西屏嗅见车内满是馥馥恼人的花香,扯着袖口闻了闻。南台也学她抬起自己的胳膊闻,“好浓的花香。”
    西屏蹙眉道:“那屋子门前种着好些丁香和桂花,熏得死人。”
    说起那间栈房,南台也皱了眉头,“没想到汪鸣是躲在了锦玉关,这陆三集虽在城外,却隶属泰兴,还要再向南过去二三十里才有路卡,怪道四处访查不到他。”
    “更怪的是,他怎么偏偏藏身在锦玉关?”
    巧就巧在这锦玉关和衙门先前才打过交道,不过倘或不是因为先前的案子,汪鸣未必会知道这么地方。南台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锦玉关再了不得,也不过是家客店,汪鸣过不了路卡,也不能躲在亲戚家中,只好找间客店先藏身。”
    西屏却道:“客店人多复杂,找间客店藏身倒没什么,只是这锦玉关的价钱,不像是汪鸣这等人能吃得消的。就算他有钱,可逃命在外,难道不替往后打算?不该省着些?”
    南台细思有理,点点头,“就是这曹善朗也来得奇怪,他们曹家和我们姜家本有些渊源,偏又是在四妹夫的事出来之后,这个人冷不防冒了出来。”
    西屏轻声冷笑,“可不嚜,早不来晚不来,就赶着狸奴想追讨那些田地的时候,偏又这么巧,四姑爷死了,紧接着狸奴又戴了罪——”
    这一班熟识的人,谁会信时修杀人?可及至衙内,周大人却将罪名扣得死死的,非说时修滥用私刑草菅人命,知法犯法罪家一等,又是朝廷命官,马虎不得,羁押期间,不允许探望,要等朝廷示下才知如何处置。
    南台只顾和那狱头纠缠,狱头一脸苦相,十分为难,只得说:“姜仵作你放心,大人在里头谁还敢难为他不成?我们保准好吃好喝伺候着他。只是周大人下了死令不许人探望,我们也不能不听呐。你替兄弟们想想,小姚大人是暂代泰兴县令,早晚是要回府衙当差的,往后还是周大人的天下,我们若是违逆周大人的意思,将来可怎么混?”
    这时见臧志和挑着灯笼怒气冲冲走来,望着那狱头道:“算了吧姜三爷,和他多说无益!我下晌在这里碰了一头的钉子!”
    西屏只得摸了点银子给那狱头,“既如此,我们也不难为你,只是你们一定要照顾好大人,不许有什么差池。”
    那狱头忙笑,“您只管放心,周大人的话我们不敢违逆,难道府台大人的面子我们敢不给么?小姚大人不论是不是大人,还是府台大人家的公子呢。”
    “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
    三人只得出衙,已近四更,西屏叫南台自行家去,她因惦记顾儿,便与臧志和一路打着灯笼往庆丰街走。更深露重,月影昏昏,倒令她想起如眉死的那个夜里,和今夜一样,也有些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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