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宣告新帝,京城惶惶不安的氛围也散去了。
    虽然还是不断有官员被查,但并没有像当初诛杀蒋后后那般血流成河,而且负责抓捕审讯的也不是监事院,而是刑部大理寺京兆府。
    虽然被抓被问罪是很可怕,但至少不会被构陷。
    而且事实也的确如此,有些被抓走的官员,三五天之后就被放出来。
    另外被围住的李家上官家的确被抄家了,但东阳侯府被撤了封条,虽然周景云还没放出来,说案子还在查,不过已经查明不牵涉家人族人。
    由此可见,这一次朝堂动荡,不会像先前那样动辄灭门株连三族九族。
    毕竟张择被抓了嘛。
    看到这般状况,民众们不仅不害怕,甚至私下庆贺这次朝堂动荡的好。
    初秋的京城渐渐恢复了繁闹。
    初秋的监事院则变得冷冷清清。
    因为没有参与查案,又因为本身这里有很多官吏涉及张择案被抓了,衙门里冷冷清清没几个人,牢房里也空荡荡,不到放饭的时候,甚至连狱卒都看不到。
    阴暗的牢房里死静一片,连日夜交替都似乎停止了。
    当凝滞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坐在床上的周景云睁开眼,不分日夜昏暗的牢房里,墙壁上的暗淡的灯火摇晃,他的视线变得更加模糊,如同湖面波光粼粼,下一刻有人踩着湖面走过来。
    衣裙飘飘,身姿婀娜,宛如水面浮起一朵丁香花。
    在这阴暗的牢房里突然看到这副场面,要么是在做梦,要么就是见了鬼,正常人谁能不心神恍惚?
    周景云心里想,还好他已经习惯了。
    “昨日不是来过了?”他说,略有些责怪。
    白篱将手里的食盒放下:“我知道,今日本没打算过来,是去看夫人的,不过去侯府了,夫人正在吃羊肉团饭,想着你也喜欢,我就给你也带来一份。”
    周景云看着白篱从食盒中摆出食具,说:“母亲是喜欢吃这个。”又笑了笑,“能想起吃这个,看来母亲心情还不错。”
    说罢看着白篱,诚恳道谢。
    “辛苦你了。”
    那日他被抓走看到白篱来了,虽然制止了白篱靠近自己,更不许她阻止自己被抓走,但他被抓走后,白篱并没有离开,而是去了侯府。
    当晚白篱就来监事院的牢房里告诉他家里的状况。
    “你不用担心,我把事情原委给夫人说了,现在是陛下在气头上,不管不顾,待事后查证,会知道你是被逼迫的。”
    “我过去的时候,夫人精神还好,还有力气骂你,说知道早晚有今日。”
    “姨母那边我让春月去说了,免得她在家不知道怎么回事着急。”
    然后又将牢房里他的状况告诉东阳侯夫人,关在监事院,但没有刑讯逼供,等候查问核对证词。
    她来回奔波,传达消息,让他们所有人不要急。
    她何尝不急呢?
    在十天之后,终于有了让所有人松口气的好消息。
    皇帝退位了,李余成了新皇帝。
    侯府的封条被撤下了,恢复了自由。
    昨日白篱第一时间来告诉他,今日又去了侯府,再来告诉他最新的状况。
    “侯爷当天就坐车离开侯府去别院了,夫人让厨房的人一大早就去采买了新鲜的菜肉,吩咐家里人大吃大喝,补补这几日的担惊受怕的力气。”
    所以也才有了新鲜的羊肉团饭。
    周景云听着,轻叹一声:“是我连累他们了。”
    虽然家里的封条撤了,但他关在牢房里,家里的人必然还是提心吊胆。
    白篱将饭盛好递给他:“你还要再等等,入了刑部的案件,查得很慢。”
    “我知道,你别急。”周景云说,接过碗筷。
    白篱失笑:“是你住在牢房里,倒是劝我别急。”
    “出了事,最着急的是关心我的人。”周景云说,看她一眼。
    白篱也看了他一眼:“那是因为你当时那样做是因为我……”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周景云打断她,“是我选择做了这件事,自己承担后果,怪不得任何人。”
    白篱要说什么,忽地又笑了:“也是,你我也不用这样分你我。”
    是说她和他不分你我,周景云亦是一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示意白篱:“你也盛碗饭。”说着一笑,“母亲没让你吃饭吧?”
    白篱撇嘴:“没让,对我阴阳怪气的,说招待不起皇后娘娘。”
    周景云笑着指了指食盒:“虽然不招待你,食盒里装的是两人份。”
    白篱一笑:“夫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周景云看着她果然盛了饭,大口吃起来,不由笑:“皇后娘娘在宫里好像没吃饱饭。”
    白篱抬起头:“什么皇后娘娘,你知道是假的嘛。”
    那不是调侃嘛,东阳侯夫人能调侃她这个,他却不能?周景云心想,看着白篱蹙着眉头,便一笑,伸手在她唇边,用手指抹去急着说话掉落的饭粒。
    “我知道。”他说,又重复一遍,“知道的。”
    嘴边的手指碰触突然,白篱顿了顿,看着因为伸手而微微靠近的周景云。
    待手指碰触到嘴角,周景云也才回过神,人也怔住了。
    但四目相对,昏暗的牢房里氛围变得很怪异。
    为了打破这怪异,两人同时开口。
    “那”
    但一开口又都停下,似乎是不知道说什么。
    这开口就显得更怪异了。
    白篱忽地笑了,明亮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
    “我脸上还有吗?”她问。
    周景云将顿住的还留在白篱嘴角的手指,在她脸上轻轻滑过,收回。
    “没有了。”他笑说。
    白篱撇撇嘴,低下头大口吃饭。
    周景云也没有再说话,亦是低头吃饭。
    牢房里再次陷入安静,灯影摇晃暗夜轻柔。
    悉悉索索的声音在牢房里响起,有人用力摇晃栏杆。
    “周景云,周景云。”
    躺在床上的周景云没有睁眼,嗯了声:“张择,你有什么需要,大声喊狱卒就行。”
    隔壁的牢房,张择抓着栏杆站起来,一双眼在黑暗里闪闪发亮:“娘娘来了对不对?娘娘来过了对不对?”
    周景云淡淡说:“张择,你的娘娘白锳已经死了。”张择冷笑一声:“她算什么我的娘娘,周景云,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他用力的看四周,用力的嗅了嗅。
    “娘娘一定来了。”
    “我闻到味道了,好香的味道。”
    “娘娘一定不止来了一次。”
    “为什么,为什么娘娘不见我?”
    他用力摇晃栏杆,牢房的门锁发出哗啦的响声,声音越来越愤怒。
    “我为娘娘做了这么多,娘娘怎么不来见我!”
    周景云猛地坐起来,喝道:“张择,不管哪个娘娘都死了。”
    张择冷笑:“娘娘没死,我亲眼看到了。”
    “你看到的就是真的吗?”周景云说,起身走过去,隔着栏杆看着他,“张择,你自己入了迷障而已。”
    “周景云,你说这种话,你难道没有看到过她吗?”张择说。
    周景云点点头:“是,我是看到过,但人难免因为执念产生幻觉,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我不会把幻觉当成真实。”
    张择抓着栏杆狠狠看他:“就是你!你如果不心心念念娘娘,娘娘才不能出现,你怎么还不死?我都作证了你勾结白锳害死皇后,陛下怎么还不杀了你!”
    周景云笑了笑:“你这样的小人说的话,陛下还会信吗?”说罢转身向床边走去,“你不要再妄想了,人死了就是死了,做了恶事就是做了恶事,什么你为了谁,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
    “我当然是为了娘娘,娘娘都看到了,所以我现在才活着。”张择说,说罢环视四周,发出笑声,“我知道,是娘娘救了我,是娘娘让我不死,娘娘——娘娘——”
    他大声地喊着。
    “我好好活着,为您做事。”
    说着在牢房里来回踱步,声音欢喜,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喃喃自语。
    周景云坐在床边看着他,张择不是第一次这样,他被从刑部大牢转送进这里来的时候,张择已经在这里了。
    张择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偶尔醒来,醒来的时候人看起来也是清醒的,认出他,还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起来又不是清醒的,因为——
    “啊!什么人!”
    张择略有些惊恐的喊声陡然从隔壁传来。
    周景云看过去,见他停下脚步,绷紧身子看着一个角落,似乎角落里有人,但其实灯火昏昏下空无一人。
    张择攥紧了手,慢慢走过去,俯身一看,旋即声音不再惊恐,而是冷笑。
    “高侍讲,你要如何?”
    他似乎在与角落的人说话,然后发出笑声。
    “向我寻仇?我难道怕你?没错,我杀了你全家,那又如何?谁让你运气不好——”
    他说着猛地挥手,似乎拔出一把刀。
    “我能杀你一次,还能杀你两次!”
    伴着说话挥刀砍去,灯影摇曳,张择站在原地神情倨傲,他环视牢房。
    “魑魅魍魉,我怕你们吗?我张择可不是胆小之辈!”
    他按着空空的腰身,在牢房里踱步,一会儿又砍杀,一会儿端坐地上发出畅快的笑,似乎正在接受众人的称赞。
    周景云安静地看着,张择已经真实和虚幻不分了。
    相比于现实,他或许更愿意活在虚幻中吧。
    “你——”坐在地上的张择忽地身子一僵,看着一个方向,声音有些迟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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