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芳业王府。
    六角龙头的?宫灯已经亮起,宫纱上?绣着富寿延年的图纹。灯影与树影一同?绰绰,安静之中又显几分冷清。
    秦太妃立在影重之处,玉簪挽发素衣简约。她望着紧闭的?大?门,双手捻着一串佛珠。那佛珠倒是如常,唯色泽油润包浆深厚。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动静。她听到下人们恭敬迎接这一府之主的?声音,眉宇间隐隐带着几分欣慰。
    很快慕容梵和姜姒进了门,她淡笑着上?前。
    “你们是否要再用些饭菜,或是来些清口的?茶水?”
    “不?必了。”慕容梵回道。
    她依旧笑着,“你们累了一天,应是乏了,那就早些歇息吧。”
    慕容梵颔首,姜姒与她道了别,夫妻俩往自己的?院子而?去。
    灯影又重了几分,在夜色中分外?的?张牙舞爪。她立在原地,久久未挪脚步。直到四周再归安静,她才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不?远处的?阴暗中,慢慢走?出一人,默默地站在她身后。她没有回头,显然不?仅知道来人是谁,且十分熟悉。
    “梵儿事事为我考虑周全,却从不?愿意麻烦我。有儿如此,是我三生之幸。”她低语着,语气越显沉重。“当年我把他扔给?陛下一走?了之,也不?知是错是对?”
    “为人父母,计之深远,你那时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他,他亦知道,你又何?必自责。”
    重影变化之时,来人俊朗的?五官忽隐忽现。若是姜姒在此,必能认出此人,因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在三元城时陪在秦太妃身边的?江先生。
    江先生手中拿着一件披风,温柔地披在秦太妃身上?。
    秦太妃拢了拢披风,道:“纵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可这些年来我并?没有尽到一个娘亲应有的?责任。无亲生父母相伴之苦,我深有体会,却不?想我依然做了同?样的?选择。”
    “芝儿,这不?是你的?错。当年那般情形之下,你做的?是最好的?选择。”
    先帝生前,极其宠爱幼子。幼子聪慧过人,非常人能比,许是老父爱幼子,也许是老而?犯糊涂,所以先帝曾动过将天下传给?幼子的?念头。
    那时风言风雨,人心飘摇,多少人伺机而?动,多少人煽风点火,最终皇位传给?了正?嘉帝。哪怕正?嘉帝是众皇子中心性最为良善的?一个,哪怕他能继承皇位也有慕容梵的?功劳,但人心难测,何?况帝王之心。
    帝王心性,最是不?容任何?危及自己君王地位之人。成年的?君王若想对付一个年幼的?皇弟,简直是易如反掌。
    秦太妃思前想后,决定?釜底抽薪。她请旨去守皇陵,将幼子扔给?了正?嘉帝。正?嘉帝全权接管养育幼弟的?责任,慕容梵的?命便有了第一层保障。她守皇陵是为慕容氏,这便是第二层保障。
    “梵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从未怪过我,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更加自责。若他不?是天家子孙,那该多好。”
    江先生离她更近了些,两人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有时候我想,这一切都是我的?孽。若我当年不?曾执意入宫,或许他就不?会生在皇家……”
    “都过去了,你又何?必对自己如此苛责?”
    夜色已深,天际都黑透了。
    “是啊,都过去了。”她望着皇宫的?方向,喃喃着,“我也不?是一个好娘亲。”
    而?那边慕容梵和姜姒已经回房,一番更衣梳洗后,夫妻二人如平常一样屏退所有的?下人,享受着独属他们的?时光。
    夜明珠生着暖辉,染着一室的?宝气华光。
    姜姒踮着脚,欲取多宝阁中的?一件玉器。她够了几下未能如愿,转头看向慕容梵。慕容梵未有言语,长?手一伸将那玉兔子递给?她。
    她把玩着玉兔子,笑得娇气,“我正?有所求,你便能如我愿,我很是欢喜,我想你也应该很是欢喜。”
    “自是欢喜。”慕容梵看着她,包容的?目光让她无处可逃,不?管是她的?人,还是她的?心。“你想说什么?”
    “世人都说你芳业王是天家佛子,灵心慧性无人能及,你怎会不?知我想说什么?”
    慕容梵闻言,垂眸,“我不?愿麻烦她。”
    “她是谁?”姜姒抱着玉兔子,挨着他身边坐。“他是你娘亲,你若能麻烦她,或许才是对她的?孝顺。”
    方才她看得分明,秦太妃虽然笑着,但那笑容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母妃应是想为你做些什么。”
    “她已经为了做了很多,皇陵十二载,寂寞冷清无人知。若不?是为了我,她何?至于苦守那么多年。好容易可以放下一切,又因为我而?回到这京中。”
    秦太妃在慕容梵十六岁之前,日?日?守着那死气沉沉的?皇陵,吃斋念佛清修苦熬,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异动。
    十二年的?母子分离,换来的?是慕容梵与正?嘉帝的?情同?父子,也奠定?了慕容梵在正?嘉帝心中的?分量地位。
    “她在等我长?大?,江叔也在等她。若不?是为了我,他们早该逍遥山水。”
    “母妃和江叔早就相识?”
    慕容梵点点头,“江叔是我外?祖父的?义子,我外?祖父创立了聚贤会。我外?祖父姓柳,我母妃自小跟随养父母长?大?,她的?养父姓秦。”
    姜姒很是诧异,她猜到慕容梵和聚贤会关系匪浅,但没想过是这样的?关系。
    一时无言,唯明珠依旧。
    像慕容梵这样的?人,早已将世间万事万物看得透彻,又何?需旁人多说什么。
    半晌,她说:“慕容梵,我给?你变个戏法吧。”
    戏法是老套路,玩转着帕子,然后变出一块糖来。
    这次的?糖与上?次不?同?,未掺牛乳,却有果香。她将糖递到慕容梵面前,一脸的?娇憨。“这是新口味,你尝尝。”
    慕容梵看着她,如看一弯新月。新月美好而?洁净,却长?了两边勾子。勾子不?知何?时伸出了触须,牢牢地抓住人心。人心变成了大?金蛇,一口将那块糖吞下,在口中囫囵地品尝着。
    “甜不?甜?”她问。
    “甜。”
    再也没有比更甜的?糖了。
    慕容梵记起自己的?幼年,那时他常被先帝带在身边。
    有一日?先帝抱着他,突然叹起气来,“老儿子,你怎么这么晚才和父皇相见?朕陪不?了你几年了,若是你早几年出生那该多好!”
    老儿子是民间老父对幼子的?称呼。
    那时他看着先帝,已经感觉到围绕在先帝周身的?死气。垂老的?父亲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糖给?他,慈爱地让他吃。
    他吃了。
    那味道他记得很清楚,竟是极苦的?。
    他吃完糖后,先帝摸着他的?头,又叹起气来。“老儿子,你要记住,别人给?的?糖不?能吃,因为这些糖啊都是苦的?。”
    后来先帝临终之时,再次叮嘱他,“老儿子啊,记住父皇说过的?话,别人给?的?糖不?能吃。你尝过了别人的?甜头,终是要付出代?价的?。”
    但是父皇没有料到,他不?仅吃了别人给?的?糖,也尝到了甜头,并?甘之如饴地付出所谓的?代?价,因为这代?价是如此之甜,甜到他上?了瘾,再也放不?开。
    ……
    半夜迷迷糊糊间,姜姒感觉身边的?人起了床。
    她惺忪地睁了眼,意识不?怎么清醒地问了一句,然后听?到慕容梵说自己要出去一趟,让她接着睡的?话后,又重新进入梦乡。
    清晨醒来时,慕容梵还未回来。
    慕容梵留了话给?她,此时早已离了京。
    原来昨夜里是京外?传来的?消息,说是二皇子病了。
    二皇子被留在皇陵已有些时日?,这些日?子以来太子一直跟着陛下处理朝中事务。那些原本支持二皇子的?人自然有所动摇,私底下没少做些小动作。所以二皇子这次的?病,实在是生得关键。
    慕容梵这一去,就是四天。
    四天后,他终于回府。
    姜姒听?到他回来的?消息,想也未想便准备去门口迎他。刚过一道月洞门,远远看到秦太妃也往那边去,当即停下脚步。
    方嬷嬷很是诧异,看着她。
    她深深地嗅了嗅树木的?青气,道:“母子连心,母妃必是有许多话要和王爷说,我还是先别往跟前凑的?好。”
    秦太妃在皇陵十二载,身边只有一个心腹,那就是方嬷嬷。方嬷嬷比谁都知道秦太妃对儿子的?牵挂,也比谁都知道他们母子的?不?容易。
    她眼眶一红,目光却是欣慰,“王妃心善,奴婢有福了。”
    “是我有福气。”姜姒声音渐低。“我以前从未想过,我这辈子能如此圆满。”
    许是这辈子太好太圆满,她已经很久未曾想起上?辈子的?事。
    很快她也会当母亲,关于如何?做一个母亲,她不?知道。但她想,无论她是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好母亲,她都会是一个全心全意为了孩子的?母亲。
    比如秦太妃。
    秦太妃已经到了前院,打眼就看到慕容梵进府。
    她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思念,也没有表现得特别的?热情,而?是如平常一样淡然娴静,含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这一路奔波,可是要先用些饭菜?”
    问完之后,她也未有期待之色。
    慕容梵道:“儿子确实有些饿了,劳烦母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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