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痕迹。
    亚历山大不知道自己会在历史上留下什么样的印记。
    野心家?
    变革者?
    历史的推动者还是残忍暴虐的封建君主?
    这些称号都可以灌注在他的头上,但却又都不对。
    这是一个黑暗即将褪去,黎明即将到来的时代,亚历山大幸与不幸的看到和触摸到了这个时代的脉搏,甚至还让这脉搏跳动的更加强烈。
    宗教禁锢民众思想的时刻已经过去,人们先是从艺术,然后逐渐从内心当中开始审视过去那漫长的黑夜。
    整个欧洲似乎都在躁动,几乎所有的有识之士都在不停的反思教会的存在,和那些多年来牢牢束缚人们思想的种种教条是否合理。
    这是个让教会恐惧,让封建君主们兴奋,而让普通民众感到茫然的时代。
    一个战乱纷纷,所有人都朝不保夕的时代。
    这样的纷乱还会持续很久,甚至会有很多人一生都享受不到和平和安稳。
    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对于芸芸众生来说是不幸的,而对于那些有着巨大野心,也有实力去实现野心的人来说,却是上帝赐予的乐园。
    亚历山大有时间胡思乱想这些东西,是因为他正在一辆缓缓行驶的马车里。
    随着马车在路上摇摇晃晃,他的头也跟着晃来晃去,这样就很容易让人陷入半睡不睡的恍惚之中。
    真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下,他才有时间去想这些以往很少想到的东西。
    前面不远处就是托雷多城的的大教堂了,从进城之后城里异样的气氛可以看出来,他们的到来对托雷多来说有着什么样的总要意义。
    托雷多人并不知道是谁来了,不过从那些急匆匆的跑过的士兵他们察觉到了异样,很多人打开窗子看着街上,试图发现点什么,只是让他们失望的是,却没有看到什么大人物的出现。
    人们并不知道就在他们还在不住猜测的时候,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已经经过他们身边,穿过狭窄曲折的街道,拉车的驮马奋力向着山坡上的大教堂方迈着步,一点点的接近。
    托雷多是座山城,整座城市虽然位置不高,却因为丘陵叠嶂,地势复杂而令街道同样时高时低,崎岖不平。
    马车终于在一片直通上面的台阶前停了下来,从这里就要步行,直到走到大教堂前面的广场。
    这也是当初建造大教堂时的刻意设计,不论是什么人,都要徒步走到大教堂,这无形中就让人对这里产生了一丝敬畏。
    想想当初看到教皇也不得不徒步攀登这些好像永远走不完的台阶的样子,亚历山大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托雷多曾经一度被伊比利亚人视为朝圣地之一。
    这里的这些台阶,其实暗喻着如同耶路撒冷的苦路。
    很显然伊莎贝拉那总喜欢在自己国家里牵强附会的创造祥瑞的习惯,似乎也只是继承了别人而已。
    想着这些,亚历山大开始沿着台阶向上走,在他旁边谢尔警惕的盯着路两边的那些房子。
    谢尔其实很不赞成亚历山大孤身涉险的来托雷多,他是公爵的侍从长,肩负着保护公爵安危的责任,可亚历山大的大胆固执却让他感到无奈。
    “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这么紧张,”亚历山大安慰着紧盯着四周的谢尔“要想杀掉一个人的唯一理由是这样做对自己有好处,至少我想不出杀掉我对托雷多人有什么好处,既然这样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谢尔默不作声,只是依旧盯着四周,他知道其实这么做意义并不大,如果托雷多人真要对公爵不利,以他们现在在公爵身边只跟随着的这么几个人,一旦发生意外,也不过是稍稍拖延一下时间而已。
    想到这个,希尔无奈的垮下了紧绷的肩膀。
    虽然头顶烈日炎炎,可托雷多大教堂前却站着几个人,他们看着广场尽头的地平线,虽然没有人开口,实际上却是各怀心事。
    按照卡斯蒂利亚教会的职责分派,托雷多的大教堂实际上才是真正的卡斯蒂利亚教会所在。
    以主教团,而不只是大主教为首的教团是整个卡斯蒂亚里亚的最高教会权力机构,这也是许多年来直到伊莎贝拉夫妻迁都之前,托雷多都享有崇高地位的原因。
    只是一切都随着伊莎贝拉夫妻迁都改变了。
    卡斯蒂利亚教会实际上在迁都之后就发生了无形的分裂。
    无独有偶,贵族长老会议也同样受到了严重削弱一样,新兴贵族们对长老会议没有起码的尊重,这个源自伊比利亚古老习俗建立起来的贵族体系,正随着王室的强大面临着巨大的挑战。
    正因为这样,才会有这次并不算是秘密的会面。
    对如何接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公爵,托雷多人当中出现了不小的分歧。
    很多人认为应该尽量保密,毕竟与这位公爵过于明目张胆的来往很可能会彻底激怒斐迪南。
    而安达卢西亚距托雷多很远,斐迪南的人却很近。
    从马德里到托雷多大约不到40法里,这段距离不算很近,但也并没有远到足以能让托雷多人忘乎所以。
    通向广场下漫长台阶的地平线上先是出现了几个晃动的黑点,然后几个人影缓缓升起,出现在了等待的人们眼中。
    “众人依从他的行为,成为他的仆与友。”
    教团大主教忽然发出声感叹般的祈祷,几个身披法袍的教团成员不由向他看了眼。
    “当前行的,就是那被指引的路,各位,我们现在就是在按照上帝意志行事。”大主教看向其他人,他注意到依旧有人似乎不为所动,但更多的人看向那个人影的目光却满是茫然。
    “我们该去迎接公爵了,”大主教说了一声,他并没有走出多远,只是向前两步站到了一块黑色大理石的边缘。
    在大理石上,摆放着个铺着紫色绒毯的矮脚小木榻。
    可大主教这个举动让很多人的神色变得不对了,所有人在这个时候都安静下来,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亚历山大慢慢走过广场,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等待他的教团主教们,当眼神落在大主教面前的紫绒软榻上时,他的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神色。
    当距离教团主教们还有十几步的时候,亚历山大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每一个人,每当看到一张脸时他都会稍稍顿一下,似乎是在仔细端详这些人,然后他终于向前迈出了一步。
    所有人似乎在这一刻听到自己的心“砰”的跳动了一下。
    接着主教们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
    教团大主教也暗暗松了口气,他用力攥了攥拄在身侧的十字架,想象着接下来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这位公爵。
    应该慈祥些,不能太过分,否则会引起他的不满,那样以后就不好相处了。
    不,还是要威严些,阿斯塔玛拉家的人以往太傲慢了,一定要让他知道在卡斯蒂利亚究竟还是教会说了算。
    大主教这么琢磨着,不过脸上还是挂上了笑容。
    只是他的笑容只维持了那么一小会儿,接下来亚历山大的一个动作让教团主教们彻底呆住。
    伸出手,毫不犹豫的指了指自己脚尖前的地面,亚历山大默默看着对面的那几个人。
    大主教难以置信的看着对面的年轻人。
    头顶上的太阳火辣辣的,远处树上的知了发出“哗啦哗啦”的鸣叫,整个广场上好像在下火。
    可这些都不能和教团主教们的心情相比。
    主教们的心好像是被放在火上烤般的煎熬,有人脸上的汗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有的人因为衣服湿透完全贴在身上难受的僵着身子。
    可即便如此却没有人动上一动。
    所有人都看着亚历山大的右手指着的地方,然后目光纷纷落在了似乎发呆的大主教身上。
    大主教的目光定定的停在亚历山大的指尖上,然后顺着一条看不见的延长线向下,落在他面前的地面上。
    和大主教面前的地面没有区别,同样是灰色大理石,只是所有人都知道,两个不同的地方,就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大主教盯着地面的眼神终于收了回去,他抬起头用愤怒的目光紧盯着亚历山大,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他现在显露出的傲慢无礼是不是出于真心,或者只是虚张声势。
    可惜大主教很快就发现这种揣测在这个年轻贵族这里完全没用。
    亚历山大神色平静,当大主教盯着他时,他完全没有移开眼神,而是只静静的回望着。
    广场上一片死寂,除了知了有节奏的振翅声,没有人发出一点声响。
    大主教的脸上渐渐开始涨红,他没有想到原本以为是一场很完美的展现教会权威的会面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应该怎么办?
    因为愤怒立刻结束这场会面?
    还是干脆让人把这个斐迪南的劲敌抓起来,送到巴里亚利多德?
    那样或许能修补与斐迪南的关系?
    这样的想法飞快闪过大主教心头,捉拿面前这个人的命令也几乎脱口而出。
    但是大主教最终没有开口。
    他轻轻顿了下手里的十字架,包铜的杖头在地上发出闷响。
    一个教士立刻向前几步,他先是在大主教身边稍微停了停倾听了下吩咐,然后就匆匆穿过热气腾腾的广场空地,来到亚历山大面前。
    “殿下,按照……”
    刚一开口的教士被亚历山大抬手拦住。
    “我,是恩里克国王的儿子,鉴于伊莎贝拉的子女已经失去了继承卡斯蒂利亚王位的资格,而我的姐姐胡安娜也因为已经成为了葡萄牙王后而放弃了王位继承权,我就是卡斯蒂利亚的阿斯塔玛拉家族唯一的王位继承人。”
    亚历山大虽然是在对那个教士讲话,可他的目光却始终盯在对面那些人的身上。
    “所以有鉴于此,我必须得到属于我的应有尊重。”
    教士愣愣的听着,力图记住公爵的每一个词汇,他的头上不住冒着汗,这一刻觉得好像所有人的目光都如箭般的戳在他的身上。
    “但是殿下,您知道向大主教表示敬意是做为卡斯蒂利亚君主的义务,上帝的意志统治基督的世界,而教会是基督的新娘。”
    教士觉得自己从没像现在这样把这些原本视为骄傲的话说得如此干巴巴的,他的目光与亚历山大接触时心里就不由因为惧怕一阵疾跳,因为害怕对方会突然拔出剑来刺穿他的喉咙,教士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毕竟历史上阿斯塔玛拉家族的确出过残杀教士的暴君、
    “教士,请你去告诉大主教,他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支持那个继承了斐迪南的血统,最终可能会令整个卡斯蒂利亚蒙羞的胡安娜,另一个是现在就向我证明他对卡斯蒂利亚的忠诚。”
    说到这,亚历山大才稍稍动了动脖子看向面前一脸汗水的教士。
    “另外请告诉大主教,教皇陛下让我转告他,陛下认为既然他已经离开了梵蒂冈,那么就有必要在枢机团里重新加入一位属于本教区的枢机主教,这样才能更好的播撒耶稣基督的福音。”
    教士一愣,他有些不确定的看看亚历山大,似乎想要弄明白自己理解的是不是那个意思,在得到亚历山大“就是你想的那样”的示意后,教士立刻压住心头的激动匆匆回到了大主教身边。
    没有人知道那个教士在大主教耳边说了些什么,不过很明显原本固执的与罗马忒西亚公爵对峙的大主教忽然变得急躁了起来。
    他好像犹豫不决却又有些不甘心,只是在如此纠结的僵持了一会后,在众多双眼睛注视下,大主教终于迈出了他的第一步。
    他身后的教团主教当中瞬间引起一阵小小骚动,不过随后人们就立刻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一步步的缓缓走向亚历山大的大主教。
    每走一步,他的脚步声都好像敲击在教团主教们的心头。
    终于,大主机穿过那十几步的距离,来到了距亚历山大之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看着对面的老人,亚历山大再次伸出了手,这让大主教的心骤然提起。
    他紧张的盯着亚历山大的右手,当看到他的手指再次指到眼前的地面,大主教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愤怒。
    “请向前来大主教,请接受我向您请求祈恩。”亚历山大平静的说。
    在挣扎了那么一下后,大主教终于再次迈出了他的脚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亚历山大向走到他面前的大主教鞠躬接受祝福祈恩,同时捧起他十字架杖上的垂饰轻轻亲吻。
    只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尽管亚历山大最终低下了头,但是毫无疑问,从这一刻起,托雷多教会的最后的尊严,已经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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