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城,临渊殿。
    御史中丞张南容猛地将手里的奏折合上,往身前条案上重重一拍,动静之大,引得殿中一众朱衣官员纷纷向他看去。
    按照大周官制,总理朝政的丞相、掌管御史台的御史大夫连同枢密院太尉并称“三公”,权位、尊荣仅在天子之下,即便王侯亦不能相提并论。
    及至本朝,天子乾纲独断,三公之位尽数虚悬不授,军权之外,一应朝政便由内阁诸公共同参赞筹画。其中领衔的几位,谓之“参知政事”,又称“执政”。
    数位内阁执政共分丞相之权,彼此制衡,比之大权独揽的丞相自然相去甚远,但终究仍有几分丞相之实,是以虽无丞相之名,朝野之间仍以“副相”视之。
    天下皆呼为权相的敖莽,便是执政之一。
    御史中丞本是御史台的次席,位列御史大夫之下,但既然御史大夫缺位已成定局,张南容这个御史台的实际掌舵人,理所当然得以跻身执政之列,甚至因为入阁更早,座次还排在敖莽之前。
    眼见这位御史中丞大人罕见的满脸怒容,各部堂院在殿中当值的官员们互相看看,都有些讶异。
    毕竟朝野皆知,出身蓟州范阳郡的张南容虽是北人,但向来性情柔和、谦恭自守,养气功夫尤为深厚,便连天子都曾称赞他“每临大事有静气”,由此还得了一个静气先生的雅号。
    今日却不知何故,张南容竟而动了真怒。
    只见他扭过头,朝身侧那个空无一人的座位看了一眼,开口问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敖执政还没来?”
    眼见得御史中丞忽然开口询问另一位执政的行踪,话语中又隐隐带着怒气,一时之间竟是无人敢应声。
    过了片刻,落针可闻的临渊殿中忽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不急不缓地问道:“张大人,究竟出了何事,竟让你动怒至此啊?”
    说话之人,赫然是如今内阁执政之中资历最老的一位——临渊殿协办大学士袁守印。
    殿阁大学士乃是超品荣衔,可着紫衣,号为国士,即便前朝的丞相得之,也会欣喜不已。
    袁守印的殿阁协办大学士则只是一品加衔、着朱衣,两者相差不可以道理计。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加衔,又恰恰是内阁所在的临渊殿,便让袁守印位列其他执政之前,距离所谓的内阁首辅,其实只差天子的一个点头而已。
    朝臣们私下议论时都有些惋惜,可怜袁公苦苦等了几十年,始终未见天子松口,最终却只等来了敖莽入阁,其圣眷之隆,堪称本朝百年不遇的异数,如此一来,老大人就更加没了指望。
    张南容闻言,连忙站起身来,捡起那本被他拍在条案上的奏折,快步走到对面袁守印的桌前,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袁公请看。”
    袁守印须发已白、老态尽显,佝偻着靠在圈椅里,仿佛前一刻还在打瞌睡。
    他半睁开有些浑浊的双目,仔细瞅了瞅张南容的脸色,却并不急着接过奏折,反而开口又问了一句:“跟敖执政夹袋里的人物有关?”
    张南容闻言,便知道自己方才的举止,皆被袁守印看在眼中。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这……在下可就当真拿不准了。”
    “哦?”
    袁守印这下彻底醒了,疑惑道:“你是御史中丞,素有监察之责,对朝中百官可谓了若指掌,竟还有你拿不准的人?”
    张南容苦笑一声,不由分说将奏折向袁守印手中一塞:“还是袁公自己看吧。”
    袁守印心知此事蹊跷,若是真的牵扯到所谓的“敖党”中人,自己这个老头子多半是被张南容拉做了挡箭牌,奈何年老体衰,反应终究慢了半拍,闪躲不及之下,也只好不情不愿地接过了奏折。
    “张大人,你这……”
    张南容连忙躬身行了一礼,笑容谦卑,恭维道:“换做旁人,只怕立刻扔了也不会看上一眼的,也唯有铁肩公,向来是大事面前肯担当,又是出了名的体恤后辈……”
    “老夫的性情算是被你们摸透了!”
    袁守印无奈地摇摇头:“这也难怪,只要还赖在这个位置上一日,就仍有不知多少人有求于我这个老朽,要争着抢着叫我一声铁肩公。惠而不费的事儿,何乐而不为?”
    “嘿,铁肩可担大事,老夫从招人恨的铁肩令一路熬到惹人爱的铁肩公,被这六个字压在肩膀上几十年,即便真是铁打的,也着实累得慌啊。等哪天老夫不管事儿了,不求别的,你们别骂我尸位公、素餐公就好。”
    他口中唠叨着,却仍是打开了奏折,才翻看数行,就忽然睁大了眼。
    袁守印停顿了一下,似是有些不信,将奏折举得离双眼又近了些,一字一句细看。
    他嘴唇蠕动着,浓密的胡须随之一翘一翘的,竟是在一字一句地默诵。
    这番举止自然落在了殿内诸人的眼中,不由得人人称奇。
    张南容见状,更是心中暗道:“袁公宦海沉浮数十年、城府远胜于我,不想见到这惊世骇俗的奏折,竟也忍不住有些失态了。”
    袁守印还没将奏折看完,就听殿门口有人高声笑道:“怎么今日这般安静,枢密院那边儿可都快开锅了。曹虎头的西征平戎幕府才开张、各路人马赶着来拜门儿也就罢了,那个自称神将之后的哥舒东煌履新平戎司,更是出了好大的风头。”
    遍数当今朝堂,有资格有胆量在临渊殿如此喧哗的人物多多少少总还是有那么几个的,可真会这么做的,除了敖莽,还当真没有第二个。
    话音伴随着脚步声响,一个中年朱衣官员甩着袍袖,快步疾行而入,虽说相貌普通,然而顾盼之间却自有威严气度,令人见之忘俗。
    可不正是执政敖莽。
    他走进殿中站定,见袁、张两位执政一坐一立,看向他的目光之中都透着几分诡异,不由得好奇问道:“铁肩公、静气先生,两位老大人可是有事?”
    袁守印与张南容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彷佛心有灵犀,御史中丞大人仰头看向殿顶的彩绘,边看边小声地啧啧赞叹,仿佛今日第一次得见。
    袁守印则是将目光移回到了手中的奏折上,亦是读得津津有味。
    “嗯?”
    敖莽扬了扬眉毛,快步走到袁守印桌前,探手就将那本奏折扯到手中,看着对他怒目而视的老人,语气恳切地道:“我看铁肩公近来身子骨不大好,莫要太过费心劳神,些许杂务,莽自会料理妥当。”
    他说罢,方才低下头,顺口念道:“《谏天子兵事疏》?长安令臣于获麟昧死以闻……”
    敖莽猛地收声,边侧过脸去,边将手中奏折重重合上。
    他扬起头,冷笑道:“这倒是奇闻一件,一个小小的长安令,竟敢妄议朝政、阻挠陛下的西征大计?”
    他说着便将手中的奏折掷回袁守印案头,竟是不准备再看上一眼。
    “张大人你瞧瞧,咱们眼前这位,就是那等立刻扔了也不会看上一眼的聪明人啊。”
    袁守印往身后一靠,悠悠的道:“敖执政这就要撂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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