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铃响马帮来。

    寒星未退,七爷就吩咐雪水熄火,精神萎顿的汉子自不敢有怨言,眼看就入浮梁。谁也不想惹下祸端,清晨寒气逼人,荒原上风大雪劲,衣衫都冻地冷似冰块。

    这种天气谁愿意随便走动?但既然吃了这行饭,祖师爷的规矩就违背不得。作为行商守卫出身的镖师,这种谨慎是起码的,刀头舔血能保得住性命比什么都强!

    苏景给七爷安置在一辆马车里,行动坐卧都有人在侧,安身在外,听天由命。也说不得什么,只当好好休息了,驮队晃晃荡荡地前进,苏景躺在颠簸的车厢内,昏昏沉沉,似睡非睡。

    劲风渐缓,车窗外的景色也有了变化,杳无边际的荒原由于驮队的行进地势渐渐起伏,半多是入山的缘故,入目间苍松翠柏点缀些许盎然。

    夹道林立的古木参合,依旧堆积着昨日残雪的寒意,青白刺目。远处高天澄澈,漫天的阴云退去,只有凛冽的冷锋过际蕴积着冬日的苍凉寂寥。

    裹着薄铁的木质车轮碾在冷硬的土地上,颠簸至极。苏景就坐在车厢里,双手抱膝。埋首其中,深心只有悲凉,直到现在他依旧难以接受现状,尤其是在这种情形中。

    他有充足的时间来胡思乱想,可是自己真的来到这个时代了啊,寒风中青布棉帘扯开缝隙,七爷的目光如电,四下打量着,那些不明所以的汉子们依旧不时相互谈笑着。

    粗劣的自制旱烟奄奄一息,火光点点。苏景很清楚地在二子脸上看到担忧神色,不苟言笑地四下巡视,老先生和钱掌柜的车厢倒是安安静静,可七爷不时扫过目光,眉头却锁得更深。

    看来他对这次的路程,还是难以放心。苏景看了会拉拉袍子蜷缩的更紧了,这种陌生只让他觉得孤独,独处在这五百年前的广阔天地,他的心也像荒原如此的寒冷空旷。

    但又能怎么样呢?只有化作幽幽叹息。随着时间的推移,日近中天。车厢外突然响起七爷沉稳的声音:“二子,生火做饭,养足精神咱们下午要加快脚程,务必在酉时前抵达浮梁。”

    驮队戛然而至,停车歇马。七爷转头给二子使了个眼色,后者点点头凑去与那些镖师说着什么,而那些人也是目光凝重地点了点头。七爷点上旱烟,坐在驮队外侧闷着头不说话,阳光明媚,照得他眼角处的刀疤也闪着红光。

    自奉了代王之命,隐姓埋名出来干了这拉点走线儿的营生。算来也有十年之久,一切都是为了今日。能活到现在不容易,火里来血里去,十条刀疤加上五六处内伤换来了今天的名声。

    如今在蓟州宣府一带,不论是官府还是落草的朋友,那个不让他三分薄面,可是这次的镖却大不同,他深知其中要害所在,那些番子也决计不会善罢甘休,只能拼个你死我活。

    手里这柄四十斤的大刀,许久不曾出鞘,其上已现锈迹。可不知怎么今天握在手里只觉力不从心,自己是有些老了啊,只要这次侥幸成功,还上王爷当年的救命之恩。

    他就金盆洗手挂剑归隐,两侧的古木愈深,他的不安就愈浓。紧张压抑笼罩下来,他很清楚京师的那位若是要谋害陈先生,那么在浮梁外的这苍茫山区就是最后的机会。

    半个时辰后,驮队再度启程。自不惜马力的速度上就能看出七爷的焦促,这一路走来**静了,苏景的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初来乍到就遇上这样的事儿,真是倒霉透顶。

    在这种气氛下,黄昏临至。驮队也终于抵达了青山口外,这儿距离浮梁城只有不足二十里远,按常理基本上不会有什么事儿发生了,即便出什么事,也有充分的时间来应对。

    看着这遮天蔽日的古木,那些卖力气的汉子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有了钱想怎么赌,怎么喝花酒都成,大半个月来遭的罪没白受,弓闲剑解,插科打诨也明显轻松了不少。

    没有人注意到钱掌柜和七爷脸上的皱纹更多了,担忧的神色自眉宇闪现。西厂的那些番子还无踪迹,现在他很难确定这驮队里是否有他们的眼线。

    为了保证消息的隐秘性,他只是在临行之前以代王的名义命令斥候部队巡视的范围扩大了些,现在京师里的味道不对,王爷也很难调遣军队来维护陈大人的安全。

    时间仓促,没有过多的时间去联络。何况京师迫地太紧,西厂高压下那些忠于代王的将领也变得没那么可信了,二十里的距离健马驰骋不过两刻,如今虽山路崎岖也难过半个时辰。

    驮队在昏黄中快速行进,七爷没有扎营的打算,寒风中有些肃杀的味道,不顾一切的行进,对于向来以稳重著称的镖局而言,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是反常的行为。

    二子握紧了手中的大刀,驮队负重,雪深路艰,速度再难提升,钱掌柜自车厢内出来,端坐在车辕上,看着七爷望过来的眼神点了点头,驮队里的状况摸不清,他们也不想冒险。

    还是谨慎一些为好,七爷忽然举起大刀,吩咐镖师们砍断缆绳,将车上的皮货扔掉,全速前进,钱掌柜也抿着嘴招呼伙计帮衬,没半点迟疑,这不寻常的决定顿时令驮队里慌乱起来。

    二子立即挥刀砍断缆绳,就在这慌乱之时,却听七爷声若狂雷道:“腌臜货慌什么,浮梁据此不远,行至自少不得你们好处。”顿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这些人也都不是寻常人。

    多年行商走口,打家劫舍的马贼也没少交手,苏景被这变故惊得手脚冰凉,自己怎么这么倒霉,看七爷的模样,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以对付的硬茬子。

    否则也不会七八万两银子就这么扔了,什么都不顾,这二三十号人还能指望抵挡住进攻么?驮队卸了皮货加之这些镖师伙计有意促使,行进的速度较方才提升了一倍有余。

    凝重的神色凝固在七爷狰狞的脸上,成败就在此一举了,即便握着大刀的手心也冒出冷汗。苏景抿着嘴,正胡思乱想若是真出了事自己该怎么办?

    但想来想去都好像天方夜谭,这茫茫荒原杳无边际他人生地不熟,就算真的逃出去又能如何,就在这时候,他握着车厢边缘的手指倏地一紧。

    青布棉帘外,提着缰绳纵马狂奔的七爷的深心骤然一抖,驮队也止息。因为在前边的路中央,有个身着戏子花服的虬髯大汉舞弄衣袖,端端正正有板有眼。

    七爷的耳廓颤抖,脸上的模样狰狞,未见的凝重浮现眼底,钱掌柜也抽了一把刀握住,本性毕露,矫健地三两步踏上来,并肩站在七爷的马旁。

    青山道口的气氛变得诡异,古木稀疏暮色昏黄笼罩下,那戏子像是没看到他们般,依旧摆弄姿势,身上的装饰折射光线,天地似是染上一层血红。

    平直的路上,气氛凝滞,这种杳无人迹的地儿,有人操弄本就不寻常,这虬髯大汉穿着不伦不类的旦角装束,搔首弄姿,翘起兰花,凶芒毕露圆睁怒目故作含情之态,又那里会是什么好人了,果然还是来了,七爷的深心此时尽是杀意,冷然注目,却并未做声。

    尤其现在是黄昏时分,看这份诡异,苏景只觉寒毛直立,脊背发凉。这条入浮梁的路虽然是官道,宽三丈有余,沿御水修筑,厚实的黄土夯筑的坚硬似铁,是口外至浮梁乃至整个平城的交通要路,足以叫三两驮车并行,临近浮梁又无险地,着实难守。

    因此这老罴岭向来容易出事,十里长路周围都是密林,隐匿设伏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来。常言道:宁过三江口,不自青山岭外走。

    所以这儿又有个跑江湖吃挂行饭的好汉才知道的名字:奈何桥。素来都是鬼过人难行!

    驮队中静默无声,目中自有凶悍之意,看着前边的状况,现在还看不出有什么腻子,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招事儿谁的心情也好不了,骡马不安的踢动着前蹄,每个人都小心应付。

    七爷自然知道此行凶险,有人欲杀他而后快,但是现在只有一人阻路还是问清楚的好,对旁边的趟子手使了个眼色,这人也是老江湖,自然明白意思,握紧刀柄谨慎走上去。

    拱了拱手,道:“爷们,碰了!天高地远,口里来这梗子咱门儿清,瞧你茬子生,都是挂行兄弟,与个方便,来日自当别报。”

    只是那人却不答话,只是唱念身段,一板一眼有模有样。倒好像没看见他们似的,理也不理。七爷浴在昏黄的光内,手持大刀,立于马上,颇有番豪侠纵横的气势。

    “在场都是里码,三山五海有一样算一样,空人休想装神弄鬼,生脉子耍横,休怪我张七亮青子不顾情面。”七爷扬起手中大刀,这话说的更是声色俱厉,脸色狰狞。

    这虬髯大汉扭捏摆了个定场身段,趁着这个当口,却见七爷正盯着他的脚看,那是一双新娘子才穿的红鞋,上边绣得却非鸳鸯,而是毒蛇,正半掩在戏袍里,沾惹白雪,更显刺目。那大汉满脸的络腮胡中似有笑意。

    说话却是尖细至极,就像是宫中王府里侍奉的公公,寒声道:“原来名震关中的快刀张七终究没改性子,十年前因女人险死,法场被劫现如今还不老实,专盯着咱家的脚看。”

    这语气调侃,但七爷却没有笑,对方对他的底细了解的清楚,看来今天不好过了,转身对二子使了个眼色,却听那大汉尖细之声骤然提高道:“你们这些负心薄意的臭男人都该死!”

    七爷表情大变,方要说什么,寒风穿行中却显出不寻常,锁着眉看向两侧的密林,仔细地听着细节,忽然视线中骤起精光吼道:“隐蔽!快,隐蔽!”

    林间低垂的那抹杂音里终于在黄昏里展出刺人的光,一柄弯刀衬着光,刀芒晃动似闪电自一侧密林内袭来,挟着凄厉啸声,对那老先生置身的驮车激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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