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州县城真可谓是换了青天,工匠们个个悉心钻研利器之术,农民在地里无不热情高涨。儒生们似乎一瞬间找回昔日荣光,在大街上之乎者也,就连游手好闲的无赖都争相恐后地去书院报名。唯有商人们忧心忡忡,不少人已经着手迁居别处。整个社会朝着一个神秘的轨道驶去,看似平静,却似乎随时有脱轨的危险。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一旦商人集体撤离,新州会是哪番光景?

    严绵庆万万没有想到,柳进元会趁夜色微服而至,更没想到会如此客气。两人进到书房,关上房门,门外由下人把守。柳进元开门见山,只道柳某今日前来,虽为公事,却是私请。希望与严老爷交心而谈,这《四民条例》该如何实施?严绵庆放下戒心,诚恳地说道,“三个月前,大人初到新州,正值时势紧张之际,竟肯在这书房之中听老夫一言。如今再度驾临,心怀坦诚,老夫便与你好好论一论这《四民条例》。”

    严绵庆一席话,的确不无道理。城中一年的收成决定于有多少耕地、有多少农民、有多少农具和有多少天灾,这一切非朝夕之力可改变。而所谓末业的商业,以智慧之力使其增值,全城财富之寡众全仗于此。商业发达既能促进工匠技艺的提升,又能增加财富积累提升百姓的物质水平,民众温饱有保障,方知礼仪祭祀之文。商业的发展本身就是促进四民共荣的保障,奈何重农抑商,缘木求鱼?

    “主簿的《四民条例》并非旨在重农抑商,而是四民分业,共生共荣。如今百姓日夜劳作而生活疾苦,唯商人锦衣玉食谈笑风生,取商贾之财反哺于民于情于理有何不可?”柳进元请教道。

    严绵庆反问道,“那请问大人,百姓日夜劳作不得果腹云何,系商人之过否?若非如此,为何要取商人之财以充之?大人身为儒生,当知孔圣人以古稀之躯周游列国游说诸侯,苦否?昔年苏秦、张仪、诸葛孔明皆以三寸不烂之舌而安一方天下,苦否?大人见识渊博,为何只见百姓耕作之苦,而漠视智慧谋略之苦?”

    一番唇枪舌剑间,已知彼此道不同,定难为谋。柳进元只道,君子和而不同,你我各有己见,难以为谋。但这《四民条例》已是箭在弦上,柳某仍然希望严老爷能予以支持。严绵庆见他如此胸襟,颇为释怀,附和道,“好一句君子和而不同!严某虽不赞同大人之改革,但要我出钱出人亦未尝不可。只是奉劝大人一句,若他日改变心意,或与老夫之见苟同,且当及时回头。”柳进元大喜,起身说道,“进元代全城百姓谢过严老爷!”

    从严府出来,柳进元心中升起一阵隐忧,严绵庆也是恍然大悟。他二人之间的敌对,并非是形势使然,而是有人从中挑拨。柳进元刚坐上轿,正欲吩咐车夫回府,帘子却被突然掀开。一袭紫衣的女子温柔地望着他道,“小女子严紫菱,有几句话想对大人说,不知可否?”柳进元心神恍惚,不知是梦是真,缓缓地从轿中下来。一阵香气袭来,才确定眼前所见,当即吩咐车夫在一处等候。与严紫菱沿着襄水河,并排而行,畅谈一番。

    河面上,宁月倒映春水,抚柳戏谑春风。

    严紫菱身姿轻盈,走起路来曼妙之至,一颦一笑颇具神采。柳进元屏息凝神,润润嗓子,问道,“不知严姑娘找我所为何事?”严紫菱微笑着点点头,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说那日听闻主簿大人欲请教家师,小女子便将主簿大人所著的《四民条例》抄录一份,送给家师过目。家师看过之后,有几句话要我带给主簿和柳大人。柳进元闻之大喜,只道姑娘请讲,进元定当洗耳恭听。

    严紫菱转述道,家师以为如今天下安定,已露盛世端倪,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朝中君主开明,国库充盈,朝廷减轻赋税已成定局。为今之计,当顺应时势,鼓励百业发展。士农工商,各自争鸣,融合而兴。农民虽忍一时疾苦,商人纵享一时荣华,时势使然,不可违之。切忌有轻有重,有抑有扬,造成乱局。农民以为财乃商人之事,日久便会废业;工人以为财乃商人之事,日久便生惰性;儒生以为财乃商人之事,日久便吟无病。

    严紫菱虽然语态柔弱,转述这番微言大义,却如千金压顶。柳进元感受到莫大的压力,只道秦大学士见识过人,然当下改革确有必要之处,能否带我与之一见,当面请教。严紫菱匆忙说道,“不行,不行,家师不见外人。”

    柳进元好奇道,“家师既不见外人,不问世事,为何又托姑娘指点进元?”严紫菱低下额头,面带娇羞,低声说道,“不瞒大人,小女子转述之言确实出自家师,只是家师未曾拖我带话,是小女子自作主张。”柳进元心中一惊,又颇为高兴,竟不知如何应对。

    河边风冷,严紫菱不胜寒风,微微发抖。柳进元望了望四周,跑到一处店铺,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条烟青色的丝巾。严紫菱抿着嘴,略一低头,柳进元煞有默契地为其披上。两人各自会心的一笑,重新打开话匣,朝严府返回。时光匆匆流过,流过宁静的襄水,流过热闹的街市,流过斑驳的石板路。

    行至严府门前,柳进元辞别而去。严紫菱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眉目含情。哪知一进府门,迎面遇上严绵庆,当即收回笑容。严绵庆一脸严肃道,“怎么一个人偷跑不出?若非黑狼暗中跟随,你叫爹这么晚如何安心?”严紫菱赶紧认错道,只道下次不敢了。

    严绵庆忽然话锋一转,又问道,“你是不是喜欢这个柳进元?我劝你断了此念头,日后还是不要再与他来往。”严紫菱被道破心思,着急道,“柳大人正直清廉,是难得一见的好男儿!爹为何不许我与他来往?”严绵庆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叹道,“此人品行确实端正,可是……唉!”

    严紫菱接过信封,回到房中,方才拆开来看。

    原来这信中所述,乃是柳进元的身世背景,尤其是那不为人知的求学经历。柳进元当初为求功名,背井离乡赴广州粤秀书院求学,却因囊中羞涩而被拒之门外。为凑齐学费,跑遍城中大户人家求一份教书差事,却连门都进不去。落魄无助时,甚至去偷刚出笼的馒头,被发现后好一顿毒打。最后只得在贫民窟里教孩子们认字,靠附近的穷苦百姓接济度日。如此寄人篱下足足一年光景,其志之悲,其境之惨可想而知。

    广州才子辈出,崇文之风冠绝岭南,时有富商权贵出资举办诗文大赛。参与者众,奖金颇丰,折桂者可谓名利双收。柳进元屡次参赛,日夜琢磨诗句辞藻,终归是无功而返。在仲夏夜的星光下,他枯坐在河畔旁,陶醉于孤舟渔火的漫长,那一夜的才子殇。直到天亮,他才醉醺醺地回到家中,挥笔写道,“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论。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傍晚时分,柳进元酒醒,口中念着诗句不知去向。

    三日后,邻居家一农妇清理他破屋之中物件,遇可用之物便搬回家去。唯独将这幅写有诗句的字画留在屋内,附近童子将其带到街上玩耍,不小心冲撞了王钰儿的轿子。这王钰儿心地善良、菩萨心肠,赶紧下轿询问童子伤势,并因此看到这幅字画。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王钰儿念着这诗句,不觉悲从中来,感同身受。当即问童子此诗为何人所做,随他去到柳进元居所,望见家徒四壁。又从邻人那里打听此人身世和去向,让画师画出肖像,四处寻找。

    可怜这柳进元心灰意冷,流落在外,已经三日不进米粒。浑浑噩噩来到河畔旁,欲投河自尽,了却残生。王钰儿远远瞧见,觉得此人与邻人所述颇为相像,赶紧上前查看。可这柳进元已经跳下河去,王钰儿命人将其救起,带回府中。

    两人甫一交谈,便觉前世有缘,一见如故。这柳进元换身衣裳整理头发,简直英气逼人,器宇不凡。而那王钰儿鹅蛋面庞,蕙心兰质,犹如西子转世。两人在府中以棋琴书画相会,形影不离。王府老爷王允却不愿收留这落魄书生,瞒着钰儿将其赶出府去,亦不准钰儿踏出府门半步。

    可怜王钰儿从小体弱多病,如何受得了这相思之苦,才几日便病倒在卧,各路名医都束手无策。解铃还须系铃人,王允只得找回柳进元,在府中悉心照料王钰儿。大约一个月后,王钰儿完全康复,不过医生嘱咐道千万不能再受刺激。王钰儿身体极度虚弱,此次虽然痊愈,却伤及根本,再遇重大打击恐有性命之忧。

    王允只好留柳进元在府上,日久之后,发现他竟是个可造之材。然而门不当户不对,始终难结连理。王允身兼广州刺史和岭南五府经略使,独揽岭南道内军政大权,可谓是手握重兵割据一方的朝廷要员。王钰儿何尝不知其中要害,便求父亲举荐他去考进士科,上下打点之下方才中举,并借此给他谋了个县令一职。

    赴任新州前,王允与之约定,三年内若能做出一番政绩,自当推荐他升任刺史。待他加官进爵之时,便是与王钰儿喜结连理之日。王允之所以答应,一是不敢回绝女儿的请求,二是他并不认为柳进元能做出什么成绩。当然,如果他能做出一番成绩,升任刺史。将女儿嫁给他亦未尝不可,实在是一举两得。

    严紫菱这才明白,柳进元为何如此急于推行改革,原来是心中早有所属,为心爱之人而励精图治。可惜这信来得稍晚,她心中情根已经种下,怕是难以挣脱。可王钰儿对他有再造之恩,即使他肯抛弃钰儿与自己私定终生,如此负心之人又如何托付终身?望着窗外那一轮明月,想起水中的月影,她不禁悲唱道: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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