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望着台下齐刷刷射过来的疑惑的眼神,沉痛地说道:“在这次战斗中,我们虽然取得了胜利,但也伤亡了八千多名将士。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个巨大的损失。但这个损失不在于我们人数的减少,因为我们战后又收编了一万余名降卒,这个损失在于,我们失去了八千多名并肩作战的同袍乃至兄弟。”说着,他双手高举向天,仰面嘶声道:“八千子弟随我侯景转战南北,几经生死,矢石交攻之际无一惜身,每临战阵,莫不一往无前,死不旋踵。今于此慨然捐躯,思之念之,怎不令人痛断肝肠。”说罢,披发拔剑,放声大哭。

    台下众军起初都只是静静地看着侯景,等见他披发痛哭,激愤的情绪顿时在胸中鼓荡难以自抑,他们用手中的兵器缓慢而沉重地敲打着胸前的装甲,低沉而有力地发出短促的音节:“嗬!嗬!嗬!”这声音开始不大,随着撞甲低呼的军士越来越多,逐步宏大壮阔起来,当十二方阵中二万余名士卒同时发声时,这声音就会合成了一道苍凉低郁的九天神雷,滚落在这三军肃立的原野上,箕山为之低昂,颍水为之呜咽,就连薄雾和朝阳,也仿佛在这一刻黯然失色。

    侯景披头散发地立马土台之上,十余名行台佐吏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神色肃然地看着台下。良久,低喝声慢慢沉寂下来,侯景领着台上诸人揭下了身上披着的艳色外袍,露出一身素白的衣衫,悲声齐唱道:“弃我骣骢窜岩幽,天降大雨追者休,为我外援而悬头。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阿呼呜呼奈子乎,呜呼阿呼奈子何!”

    这首歌程越在汝阴家中时曾听人唱起过,歌名叫《陇上曲》,原本是北方秦陇人民为悼念抗击匈奴贵族而战死的晋都尉陈安所作,这首民歌前半截描写都尉陈安的高超武功和壮烈事迹,下半截则抒发了人们对陈安死于国事的缅怀和纪念。久而久之,人们在传唱中已渐渐忘却了原歌词所承载的本来意义,逐渐流传成了北人怀亡悼绝的慷慨悲歌。此歌因简练生动,挥洒自如,转接流畅,一气呵成而备受北人所喜爱,侯景率将佐们所唱的是这首歌的末四句,其词以流水不返喻斯人永逝,阿呼、呜呼,反覆回环,“奈子何”三叠,一唱三叹,感人尤深。

    古人常说,慎终追远,激励生者的最好手段,莫过于对死者的尊重和悼念,这实在是万世不刊之论。历来下层士卒是最容易满足的,他们既已在乱世中沦为兵卒,生死之事已不能由自己做主,在战场上默默地身死魂灭,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哪里会想到贵为一方诸侯的侯景会率领行台官佐为阵亡者高歌送行,顿时一个个都激动得声泪俱下,不能自己。

    一咏三叹,悲戚低回之间,侯景披发长歌道:“忠魂常在,英灵不远,愿逝去的勇士护佑着我们战无不取,攻无不克。待天下抵定之时,我侯景誓必将勇士们的名字昭告皇天后土,没身之士,厚加抚恤,功延家人,永享福泽。”

    士卒们无一不慷慨流涕,须发上指,奋力挥动着手中的兵器,身嘶力竭地高声呼喊道:“河南王!万胜!河南王!万胜!”

    侯景驱马在土台上走了一圈,不时朝众军弯腰致意,待台下声音渐渐停歇后,继续说道:“此次缴获甚多,除战马甲杖由军中司马统一配给之外,所有财货全部分发给大家,以慰劳众位将士奋勇杀敌之功。赏罚以军功分等,三军检校完毕后,在各营依次领取,若有贪冒克扣者,定斩不饶!”

    侯景眼光扫过台下一张张兴奋的脸,忽然抬高声音道:“将士们,大家可能都听说了,这次战斗中,我军中有一位勇士,阵斩了元柱的坐骑,摧折了元柱的兵甲,虽没能一举击杀此贼,却使他心胆俱裂,锐气尽失,实为我军此战的第一有功之人!”侯景提高声音大叫道:“中军左营第三幢乙队军士程越,下马上台听赏!”

    程越觉得周围人的眼光唰地一下都转到了自己身上,全身的血液都仿佛一下子冲到了头顶,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般,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当时他意识混乱中的孤注一掷竟会让他立下了如此功勋,他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和历史上这个大名鼎鼎的枭雄人物打上照面。这也难怪,无论是穿越之前还是此身之世,他都没有碰到过这种大场面。他强忍着慌乱,手忙脚乱地下得马来,头重脚轻地出了自己的队伍。

    程越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土台的台阶上,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让他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见了侯景之后该如何行礼,也不知道侯景问他时该如何回话,只觉得头脑里乱糟糟的,像一团浆糊。

    “管他那么多,老子就随心所欲一次,好歹刚刚你还说我是你的功臣,我就不信,这众目睽睽之下,你还能怪我礼数不周,把我脑袋瓜砍去不成。”想到这,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往前方看去,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洒落在平原上,一个个巨大的方阵里刀枪林立,铠甲铮亮,在阳光的映照下,反射着耀眼的银光。

    程越微微眯着眼睛,一股无边的豪情从心底猛然涌出,大丈夫当拥百万雄兵纵横四海,岂能畏首畏尾匍匐于他人之下,就让这颍州原野上的二万余士卒一起见证我的雄心吧。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在千万双眼睛的注视下踏上了土台,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似乎是在检阅着自己的军队,脚下也变得不紧不慢,从容有力起来。

    土台很大,程越走到侯景马前不远处站定,单膝跪地,拱手朗声道:“中军左营第三幢乙队军士程越,拜见河南王。”侯景面带异色地看着马前的这个年轻军士,眼中闪现着欣赏的神色,对程越这个人,他之前的完全不了解的,但正是这个自己从来就未曾听说的普通军士,竟在这次战斗中立下了几乎阵斩敌将的莫大功劳,而且,他还有一个不能在三军阵前公开宣讲的功劳,那就是他的那一枪不禁击伤了元柱,也救下了自己的性命,可谓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侯景将眼前这位举止沉稳的年轻人和印象中那位掷枪杀将的猛士联系在一起,他觉得此人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想到这,他微微一笑,和声道:“无须多礼,起来说话。”

    程越应诺一声,起身侧立到一边,微微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侯景。近距离细看之下,只见侯景面色暗红,眉目疏秀,额头宽大,颧骨高耸,虽端坐马上,但可以看出身材不高,四肢短小。“人说侯景左脚上长有肉瘤,行走不便,也不知是真是假,程越正暗暗想着,却听得侯景说道:“程越,刚才我已向三军将士讲述了你的功绩,对此你可有异议?”

    程越垂首应道:“仆身贱力微,猥居行伍,偶有微功,也是有赖河南王之威德才侥幸成事,今蒙大王夸功于三军之前,荣宠已盛,仆虽万死,难报分毫。惟愿我王旌麾所指,望风靡敌,仆愿赖大王神武,尽效此身。”

    侯景听了这话,哈哈大笑,道:“看来周郎中所言不虚,你这军士不但勇力过人,且还颇富才学,实在是难能可贵。有此良才,实为我侯某人之幸,此令!”侯景大声道:“中军军卒程越摧折敌酋,居功至伟,特擢为中军左营第九幢甲队队主,即刻就任。另赐明光铠一副,环首刀一把,以彰其勇。”

    话音刚落,程越就听得台下“嗡”地一下传来隐隐的哗然之声,看这反应,似乎自己从一个大头兵一下子升为掌管五十人的队主的确是一种难得的殊荣了,他偷眼往周康所站的地方看了过去,正好看到周康也朝他这边望了过来,四目相对,周康轻轻微笑着朝他轻轻点了点头,程越心头一阵兴奋,迈步走上前去,早有人手捧赏赐等候在旁,他躬身接过铠甲环刀,转过身来面对台下众人,将手中之物高高举过头顶,高声道:“战不惜命,尊荣随身!河南王,万胜!”台下诸人见他如此,都用长枪顿着地面,齐声高呼道:“万胜!万胜!”

    侯景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瘦削的脸上堆起满意的笑容,他原本就想着利用重赏程越来激励三军,现在这个目标已经圆满达成,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欣赏这个叫程越的年轻人了,看来这次周康还真是给自己找到了个绝佳的人才。想到周康,侯景忽然心头一动,他望着正背朝自己的程越,眼中目光闪动,说道:“程队主,兵甲名位,不足以赏大功。此时你若还有什么心愿,不妨告诉本王,本王在此一并帮你实现。”

    程越转过身来,单膝跪倒在地,将手中的甲杖轻轻放在地上,拱手对侯景道:“仆受大王之恩已深,本不该再有奢求,不过大王既然有问,仆不敢不剖心以告。”程越说着,弯下身子,两手据地,继续道:“仆有一生死同袍,与仆原在同一行伍,此人忠义无双,武艺超群,仆恳求大王垂恩,允其调入仆所辖队中,与仆一道同为大王效力。”

    “哦,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一位同袍。”侯景笑道:“却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禀大王,他叫刘无敌。”

    “刘无敌?嗯,刘无敌。听这名字倒也霸气,就是不知此人是否能当得这无敌二字。”侯景意味深长地看了身边的一个佐吏一眼,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此事待回城后再议。”说着,侯景猛地一提缰绳,勒马在原地转了个圈,大声喝道:“众将士听令,三军检校已毕,各军即刻班师,退入颍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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