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似乎再也承受不住笼罩在空气中的无形压力,当心死如灰的潘雨音狠下决心,艰难开口的时候,她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我……”
    “云追月使得好手段,一把软刀子,真是杀人不见血。”
    诡异的寂静不知持续多久,就在潘雨音于千呼万唤之中,决心一锤定音之际,一直冷眼旁观的柳寻衣终于忍无可忍,抢先一步打破沉默。
    他的仗义执言,无疑又一次成为潘雨音身处无尽黑暗的一束光。
    毫不夸张地说,当柳寻衣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全身冰冷,浑身颤抖的潘雨音瞬间泪如泉涌,一股暖流袭遍全身,为她冲走笼罩在身上的沉重阴霾,那种想哭的冲动甚至比刚刚追忆潘初八时更加强烈,更加难以抑制。
    她心里很清楚柳寻衣此时开口将意味着什么,更知道柳寻衣此举,无异于在山崩地裂,惊涛骇浪的风雨攻袭中,义无反顾地挡在她身前。
    这一刻,潘雨音泪眼婆娑,却仍一眨不眨地紧紧注视着柳寻衣那道渐渐被泪水模糊的身影,望得出神,又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寻衣,毕竟是潘家的事……”
    “谢二爷此言差矣!司无道和唐轩冠冕堂皇地说出一堆废话,无非是想逼迫潘姑娘原谅龙象山对潘家犯下的累累罪行。”柳寻衣不给谢玄劝阻的机会,凌厉的目光缓缓徘徊于司无道和唐轩之间,气势阴沉可怖,语气冰冷吓人,“云追月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一边威逼一边利诱,现在又剑走偏锋企图用软刀子胁迫潘姑娘就范。下一个,是不是就该轮到我了?”
    “怎么?”唐轩眉头微皱,不悦反问,“难道阁下不希望徐仁以死谢罪?”
    “徐仁死有余辜,死不足惜!但我想看见的却不是徐仁的脑袋,或者说……不止是徐仁的脑袋。”柳寻衣一脸嫌弃地将脚下的人头远远踢飞,冷笑道,“呵!徐仁算什么东西?他的脑袋又值几文钱?焉能与潘八爷的性命相提并论?你们拿一个无名宵小的脑袋来搪塞我和潘姑娘,莫不是欺负我们年轻?”
    “柳少侠此言何意?”感受到柳寻衣的强烈不满,司无道难免有些心焦。
    “何意?哼!冤有头债有主,倘若木匣中装的是云追月的首级,倒是能彰显出你们的几分诚意。”
    “柳寻衣,你不要不识抬举!”柳寻衣不讲情面,惹得唐轩勃然大怒,“龙象山创立至今,从没有向外人示弱的先例,更没有用弟子的性命向外人赔罪的道理。如今,圣主顾念萧谷主、腾盟主和自己的女儿,不顾自身的尊严和龙象山的体面,纡尊降贵向你示弱,歉也道了、人也杀了、规矩也破了,可你这厮非但不知体谅,反而得寸进尺,简直不识好歹!”
    “你以为我会受你们胁迫……”
    “寻衣,得饶人处且饶人!”
    见双方势如水火,越闹越凶,腾三石连忙上前拽住柳寻衣的胳膊,正色道,“杜襄他……云追月他再不济也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一方霸主,眼下他肯用徐仁的脑袋换取你的宽容,已是破了天荒。常言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与他相比,你毕竟是晚辈。他已在你面前卑微至此,倘若你再不依不饶,难免落人口实。”
    言罢,腾三石赶忙朝萧芷柔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从中斡旋。
    然而,萧芷柔犹豫再三,却终究一声未吭。
    见状,腾三石又将紧迫的目光投向谢玄,沉声道:“谢府主,你认为老夫说的有没有道理?难道非要闹得水火不容,大动干戈?非要闹得再搭进去几十上百条性命才肯罢休吗?”
    “腾盟主所言极是!”见腾三石动了真火,谢玄也不敢再耍心机,立时心领神会,快步上前,连声附和,“一者,龙象山在锄奸大会上对我们鼎力相助,此事人尽皆知,倘若和他们翻脸,外人恐会猜忌我们过河拆桥。再者,丹枫园人多眼杂,今日之事必定不胫而走,万一传将出去,被别有用心之人借机造谣,难保不会引来祸端。三者……”
    言至于此,谢玄的眼神微微一变,进而将柳寻衣拽到一旁,低声耳语:“三者,剑萍是你的亲妹妹,眼下她的心智已被云追月牢牢控制,再这样闹下去,我担心她会步凝语的后尘,你们兄妹好不容易重逢,万一……”
    云剑萍是柳寻衣的软肋,谢玄此言正中他的要害,令其心头一震,看向唐轩和司无道的眼神也不再像刚刚那般坚决。
    “寻衣,现在你应该认清现实,与人相斗绝非谁的武功高、谁的决心大,谁就能为所欲为。虽然你已认祖归宗,眼下风头正劲,却并不代表你能掌控一切,更不代表你能摆布所有人。犹记得,北贤王在世时曾感慨‘武林枭雄也好,一方豪强也罢,只是旁人看着风光,实则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站得越高,往往越是身不由己’。”谢玄苦口婆心地劝道,“当下的你正是如此,看上去你是唯一能盖棺定论的人,但情势的发展却半点由不得你左右。更何况……云追月不过稍施手段,便已令你左支右绌,应付不暇。他虽不在这里,却对这里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甚至连在场之人的立场和心态都悉数摸清,你一直被困于他的精心算计之下,甚至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恕我直言,这仍是一场小小的博弈,倘若遇到你死我活的争斗,又当如何?由此足见,与真正的江湖老手较量,你仍旧太过稚嫩。”
    “谢二爷,有话不妨直言。”柳寻衣眉头一皱,似乎对谢玄的奚落颇有不满,“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应该忽视潘家的遭遇,摒弃对云追月和龙象山的成见?”
    “云追月为留在你娘身边,可以不顾尊严,更可以不择手段。他一连数招,用的尽是阳谋,你如何应对都是输,关键是如何才能输的少一点。”事到如今,谢玄索性不再掩藏自己的心思,直截了当地答道,“你知道云追月对你娘的感情有多深,我几乎可以断言,他为了萧谷主,不仅可以弃云剑萍的感受于不顾,必要时他甚至可以像对付徐仁那般……对付云剑萍。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你的一句话而乖乖离开?就算他被迫离开,又岂能善罢甘休?”
    “这……”
    “寻衣,今日权当谢某倚老卖老,这个哑巴亏……你咽的下要咽,咽不下也要咽,否则你一定会失去更多。”谢玄虽未直接回答柳寻衣的问话,但意思已不言而喻,“恕我直言,云追月能把徐仁的脑袋送来,已经给足你面子和台阶。若非忌惮萧谷主,他根本没必要处死徐仁。殊知,即使没有徐仁的首级,仅靠云剑萍这一招……足以令你对他无可奈何。”
    “我承认,谢二爷说的无不道理,但我却不敢完全苟同。”心思繁重的柳寻衣看了一眼含泪不语的云剑萍,又看了一眼心事重重的萧芷柔,进而幽幽地吐出一句,“我放不下妹妹,云追月同样放不下萧谷主。因此,这场博弈我与云追月胜负各半,他用云剑萍赌我不敢玉石俱焚,我同样可以用萧谷主赌他不敢鱼死网破!”
    “这……”
    “这是一句大实话!”未等谢玄应答,腾三石已满眼欣慰地出言赞许,“寻衣,你能看到这一层,就应该明白依眼下之局,你与云追月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倘若闹得不欢而散,你二人便都是输家,而且都会输掉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可谓输的既惨烈又狼狈。记住!谢府主不会害你,外公更不会害你。现在你只是当局者迷,看不透要害,我们旁观者清,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错路。你放心!有外公在,云追月胆子再大也不敢算计你,更不敢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逼你就范,今天龙象山就是丢尽脸面,也不可能用威胁潘丫头那招威胁你。只不过,你与云追月本无深仇大恨,再加上你二人都和腾族关系匪浅,老夫实在不愿看到你们因为潘家而闹得两败俱伤。因此……“
    言至于此,腾三石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潘雨音,而后略显愧疚地低声说道:“因此,眼下唯有令潘丫头松口,方能令你和云追月化干戈为玉帛。如此一来,既能保全你的仁善之心与侠义之名,也能给云追月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更重要的是,你二人谁也不会输掉自己的感情,谁也不会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岂非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柳寻衣可以无视司无道和唐轩的巧言令色,却不能忽视腾三石和谢玄的肺腑之言。
    更何况,此事的利弊得失不仅他们看得通透,柳寻衣同样心如明镜。他之所以抱着满盘皆输的风险坚持到现在,一是出于不忿,不希望自己明明知道云追月设下圈套,却不得不被他牵着鼻子走。二是出于道义,此一节的关键正是潘雨音,他不能只顾自己的兄妹之情而忽视潘雨音的复仇之心。
    毕竟,潘雨音不止一次地帮过他。
    “寻衣,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潘家之祸已成事实,潘初八更是人死不能复生。”谢玄在腾三石的怂恿下,硬着头皮道出自己的心里话,“说句不好听的,你何必为了一个死人……让活着的人相互折磨,彼此痛苦?”
    忽然,柳寻衣长呼一口浊气,在腾三石与谢玄紧迫而迟疑的目光中,缓缓向二人凑近几分,讳莫如深地说道:“依二位所言,我不能输,云追月也不能输,权衡利弊似乎只有让潘姑娘输,才能保全所有人。”
    “这……”谢玄与腾三石对视一眼,脸上尽显尴尬,“寻衣,话也不能这么说……”
    “做都做得,为何说不得?”柳寻衣漫不经心地轻轻摆手,仿佛对他们冠冕堂皇的说辞毫不在意,“且不论我们这样做算不算恃强凌弱?又算不算以多欺少?现在我只问一句,二位若能回答,我便答应你们。”
    闻言,老成持重的腾三石和谢玄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激动,反而心中不约而同地攀升出一丝不妙之感,异口同声地问道:“你想问什么?”
    “潘雨音,究竟何错之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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