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剑落下,费难心神一震,旋即身躯之中有一道热流巡回,气血激活鼓荡,神意也为之轻轻一刺。瞬息之后,自己身上似乎少了一物。
    费难心意一紧,立刻返照内察。
    但是他这一查之下,却不由微微诧然。
    其实费难也是反应极快,那一剑对着自己斩落的瞬间,他已然意识到先前经历的“禅心观”秘法是不是有什么不妥之处。须知费难在紫薇大世界中也算见多识广了,尤其是去往荒海后的短短数月,所观道术,可谓是蔚为大观。其中最直接的印象,就是侵染心神于无形的法门——此等道术,向来以魔道称尊。
    但结果却并非如此。
    本身肉身完好无损固然不必多言;纵然是神意精魂,也无一丝不谐之处,其巍然饱满,外物不侵,可称道一声“从容”二字。
    略微一想也是如此——费难今日之境界,虽未入天地人三榜;但是底蕴之积累,也到了相当规模。近道境之下,精神攻击一类的法门除非到了黄希音那等造诣,方有可能伤其于无形。但如今哪怕是紫薇大世界之中,元婴俊彦,怕也是难有人做到了。
    “内察”了约莫盏茶功夫,费难心意渐渐明晰——这一道空蕴念剑斩去的,只是一道迷心执念而已。
    他似乎想通了一件事——
    方才自己的举动,妆点庭室,将此处悄然布置成现在的模样,其实一举一动,都是受到了“照影相合”的影响;这番布置,分明就是和当年和归无咎争斗的那人,在自己的一处别居的布置。
    先前费难曾经有一道感悟,那就是自己遍观此人一生之后,那似乎无所不备、又似乎丢失全部细节的“茫然”感;但现在看来,这说法未必精当。真正准确的评断是,自己进入了一种“未知其人事,但知其名物”的奇妙状态。
    通俗而言,那人一生经历匆匆而过,费难的确是难以把握其中的全部细节;但是那人所经历、所涉猎的“名物”,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却是完整的转述于费难自己的身心。并且冥冥之中有一种强大的推动力,令他将这些“名物”复现出来。
    但是一来是为执念所谜,二来这些“名物”的选择极为巧妙,其与费难本人意趣不谐者,就如同深藏于深海之下,完全不浮出水面;而有意造作呈现的,既是当年名物故景,又和费难自己的审美意趣隐隐相通。
    所以两相结合,费难便只以为是自己的意志,而无暇多虑。
    费难方要起身,又闭目凝神半晌。
    进一步确认,虽然这“执念”已然被识破,但是自那照影中汲取的见识阅历、道心感悟,却依旧是有利无弊,并未从自己身上剥离了去。这也算是一个好消息。
    略一思忖,费难已有定计。长袖一振,纵其遁光,出了自家府邸之后,便向着西方而去。
    不过数十呼吸,已然落在一座挺立青山之前。
    此山高约三百余丈,算不上规模极巨;但是其朝向正南的一面却是光熘熘的石壁,且这石壁呈现晦暗铁色,故而极显冷峻。唯有山巅二三十丈的高度,方才是参差错落的己方山头。
    费难神意一感,忽高声道:“竹师兄在否?费难请见。”
    高呼三声之后,那山巅处两方小峰之间不起眼的缝隙,蓦然张开一道门户,钻出一个人来。
    此人四方面孔,双眉极浓,看着三十来岁的相貌,只是一头黑发之中,约莫间杂着十分之一呈现银白色。他立定之后,和费难四目一对,一个打量之下,忽然面色微变,双眼微微一眯。
    足足数个呼吸之后,才以一个谨慎而平静的态度道:“原来是费师弟。不知费师弟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费难似乎并未感应到来人的谨慎疏远,呵呵一笑道:“你我修道之人,还能有何事?自然是道术中的幽微曲折,相互印证。你我皆是得了那机缘之人。愚以为一意敝帚自珍,画地为牢,实属不智。而竹师兄得法最近,所以费某就来了。冒昧之处,还请见谅。”
    出言之际,这“竹师兄”明显仔细审视着费难的神色变化。
    直到此时,他似乎感受到了费难开门见山,言辞之间大有诚意,面色才稍稍缓和下来。
    原来,这位“竹师兄”名为竹止水,不是旁人,正是半载之前上一位得了“点灵禅”机缘之人。
    其实上一次点灵禅机缘,就是竹止水与费难二人竞争。以根器道术之深厚而论,自然是费难优胜;但是毕竟他资历太浅,又是相当于“半路出家”投入本宗的修士,所以引起了许多争议。竞争到最后,还是以自幼入门的嫡传修士竹止水优胜。
    不过费难的才智潜力,是压抑不住的。
    而且宗门内的有识之士,自然明白一个道理——若是重费难之才,示好归心,行事便要痛快,不可扭扭捏捏。时间久了,半路出家和自幼入门,也未必有多大差别。首鼠两端,反而不美。故而半载之后,在上真授意之下,费难还是得到了这机缘。
    费难与竹止水之间素无交情,方才一见之下,见费难神采气象,竹止水立刻心中剧震,明白费难正是上真口中那种运气极佳之人。本门点灵禅中机缘所得,迄今为止,当以费难为最。
    所以下意识的忖度,费难登门,是否有示威或炫耀的意思。
    但是仔细想了一想,似乎是自己会错了意。
    费难笑道:“你我就在此间说话?竹师兄不请我入室坐一坐么?”
    竹止水怔然一笑,道:“是竹某失礼了。师弟请进。”
    话音一落,便张开侧身让开道路。
    不过,竹止水并未开了山壁之间的那道小门,而是径直向后行去,口中却道:“如今陋室甚简,不过是独自静修所用,一切经营俱无。真正调和身心、同道聚会,却在后山兴起小筑。师弟请随我来。”
    费难目光中似有一道涟漪闪过,旋即平静如故,笑言道:“客随主便罢了。况且竹师兄所据之清波麓,正是本门八景之一,师弟也好一饱眼福。”
    兜兜两个转折,二人一前一后,已然到了后山。
    一个转身,绕过前出的一座山壁,登时柳暗花明。
    费难立刻身形一凝。
    眼前后山的山坡之上,碧色飘荡,往复涌动,蔚为壮观,仿佛这里不是山巅,而是一片汪洋大泽。
    高山之巅,仿佛浮于云海之间的景象,其实并不罕见;但是却远远不如眼前的“山形化海”具体真实。
    这是源自山上铺满一种叶片极小的植物,名为“银锋挂”,单体看来细如银针,但是凝结成群、形成规模之后,却是呈现一种极明亮的碧色。再加上其叶形甚小的缘故,远远望之,便有一种下笔细微的细腻感受。此起彼伏之下,与巨浪无异。
    更妙的是,这种植被,在这一片山脉之中,唯有在这座“清波麓”上方能存活。故而形成了号称“清波云海”的齐观,名列山门八景。
    其余七景俱是无主之地,而唯有清波麓,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了竹止水的私人花园。
    但是此时此刻,费难所欣赏的,却不是这“清波云海”的精致——
    在山巅、山腰的位置上,其实却极突兀的出现了许多高达三十余丈铁衫木,至少有二人合抱粗细,遥遥矗立在“清波云海”之景的边缘。细细一数,共是有二十八株。
    多了这二十八株又笨又粗的铁杉,那边缘朦胧、水象浮空的意境,立刻被彻底破坏了,显得十分突兀与刻意。仿佛一位二八佳人,精致脸庞之上用利刃划了一道口子。
    费难一指那铁木,试探言道:“这是竹师兄的手笔?”
    竹止水长笑一声,一副“你要说什么我早已心知肚明”的模样,轻轻摇头叹息道:“近半年来,往这后山做客之人,无一不是费师弟这般态度。说起来费师弟你还算是含蓄的;诸如腾昌渊、吕子晋等诸位师兄弟,一上来就指责某暴殄天物,戕害佳景。那吕子晋更是言道要禀明上真,将本人府邸替换了出去。”
    费难一抬首,和竹止水四目一对,不缓不急的笑道:“竹师兄如此布置,自然有自己的道理。不知是‘映景修持’之法,而是暗通阵法演算之道?”
    竹止水摇头道:“都不是。只是近来心意勃发,意趣情致为之一变;想到哪里,就顺手做了。”
    费难眼眸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光华闪动。
    他来拜访竹止水,自不是没事找事。其目的所在,正是要寻同样经历过“点灵禅”之人,窥看异同。
    而竹止水正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因为他行事素来以清减朴素着称,少有造作劳形。如果他庭室之内有特殊的变化不知,费难一眼就能窥看出来。
    方才竹止水不请他入门,而是说往后山来,费难还以为今日未必能够如愿了;但没有想到,自己想要看到的“变化”,正是出现在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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