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雒丞相的话,管遄心中大亮,自忖已经完全明白了圣心,也更加激发了上进之心,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展示一下起死回生的绝技,让皇帝陛下、雒丞相和整个朝廷,看看自己的医术,更要看看自己在政治上的修为。
    考虑到甘兹郡王是嫡亲的宗室,为稳妥计,当然也是因为管遄与熟悉宗室事务、现在已荣升光禄卿的逄烈极为亲密的交情,管遄又专程去拜见了逄烈,顺道无意间也请教逄烈关于皇帝陛下那句话的意思。谁料想,逄烈给出的解释,却与雒渊概截然相反。逄烈道:“陛下让你去,那都是为了面子上的事罢了。毕竟甘兹郡王是嫡亲的皇室宗亲,又一直独得圣宠、圣眷优隆。陛下历来都优待宗室,因此肯定要表示表示对他有一些特殊的恩典。你刚刚位列封疆,又在宫里值守,这个时候派你去走这一趟,算是很够意思了,陛下的情谊也就完全尽到了,这样呢,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但是,你看问题,绝不能只看到这一层,一定要看得更深才行。现在,甘兹郡王的生死以及他们一家子的事儿,已经不单单是甘兹郡王一家之事,甚至也不单单是皇室宗室内部之事,实际上,可是关系着朝政的走向啊!我跟你明说了吧,陛下想要趁着甘兹郡王那边儿闹家务事,揪住世子和几位公子不孝之过,借宗室家法之名,严惩他们一家,一举褫夺甘兹郡王一脉的世袭王位。”管遄听闻大为惊讶,惊呼“啊…”。逄烈道:“你可不要惊讶。当今陛下可是位不世出之雄主,雄才大略绝不亚于先帝隆武大帝。在削藩这个问题上,今上与先帝其实是一个主意。削藩是应有之义,只是早晚的事罢了。我知道,你是觉得陛下还保留了甘兹他们几位老郡王的世袭罔替特权。但请你想一想,这么一位雄主,怎么会允许在圣都近侧还有一个世袭大郡国呢?保留世袭罔替的特权,不过就是权宜之计罢了。削藩这种事儿,急不得,推的急了,逼反了那些世袭郡王们,局面就大坏了,这就是先帝隆武大帝失去宗室支持的根由。今上绝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再犯错,因此决定一步一步来,伺机而动,各个击破。如今,甘兹郡王眼看着要薨逝,儿子们又这么不孝顺,这不正是天赐良机么?此前,陛下已经召集我们几个秘密议过了,决意要在甘兹郡王薨逝后,以诸子不孝为名,将诸子降封,褫夺世袭王位。你在品一品陛下的话,‘恐怕甘兹郡王现在还死不了吧’,你好好琢磨琢磨,这里面明显是嫌甘兹郡王死的慢啊。派你这么一个圣手去,当然是让你尽快了结他呀。之所以派你去,是因为这种事,也只能你去,这都是因为陛下信任你。一是信任你的悟性,陛下深信你必能体谅他的苦心。二是信任你的医术,陛下深信你能做的漂漂亮亮、毫无破绽。所以,你此去,万万不可卖弄医术医好了甘兹郡王。要是医好了他,陛下的部署就被你打乱了。而你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从此也就万劫不复了。”
    逄烈与雒渊概两人的意见竟然完全相反,但却都有道理、谁也驳不倒谁。而皇帝的那一句“恐怕世桓现在还死不了吧”,真正是大有歧义啊。这个“死不了”,是说皇帝不希望他死呢,还是皇帝希望他死而他却死不了呢?这两个意思可是真正大相径庭了。而且,雒渊概和逄烈俩人都是皇帝的心腹重臣,一个是追随皇帝几十年的嫡系亲信、国舅、当今的大丞相,一个是拥立皇帝有功、在宗室中极有威望的现任光禄卿,两人对皇帝的真实想法都不可谓不深知。吊诡之处在于,两人对皇帝同一句话竟然有着完全相反的理解。最让管遄害怕的是,这两人的分歧,表面上看是对皇帝那句话的理解有所不同,但实际上体现出来他们两人对于朝政走向、对于皇帝施政理念的理解不同,再深一层,这体现的其实是他们两人的政见不同。一个主张“稳”住宗亲郡王,一个主张趁“乱”削藩。那么,皇帝自己的意思是什么样的呢?削藩看来是肯定的,要不然也不会有“推恩令”,但问题是怎么削、如何削、什么时候削,这一点,皇帝从未有过明确表示。从雒渊概和逄烈两人态度来看,朝廷核心权贵中对此的意见目前尚有分歧。这种分歧现在就集中体现为甘兹郡王身上。自己现在卷入其中,若是处理不好,很可能得罪其中一派甚至两派全都得罪,而且还很可能会得罪皇帝。如果真是那样,那么自己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来的艰辛努力,顷刻之间就会付诸东流。
    管遄一边号脉、一边苦苦思索,不经意间,号脉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一个侍女的脚步声警醒了管遄。管遄用余光发现,柳王妃和世子逄麓正在看着自己,他不能再假装号脉了。于是,他抬起手臂,小心翼翼的将甘兹郡王的手放回去、盖好,然后强忍住心神,慢慢踱出温室,来到前厅。一则由于温室过热,一则由于苦无应对良策、心中焦急,管遄浑身都被汗湿透了。
    柳王妃道:“有劳大人了。温室里头太热了,害的大人出了这么一身大汗。天气还寒着呢,别着了凉。大人先更衣、落落汗吧。”自己家人生命危在旦夕,却仍能替别人考虑的如此周全,柳王妃这份人情很让管遄感动。
    管遄道:“多谢王妃体谅。不过不碍事的。还是先说殿下的病吧。”这是医者的本分,管遄如此表态,很是得体。但柳王妃却很坚持,道:“大人的心,殿下和我们都铭记在心。不过,大人还要回宫去侍奉,若是着了凉、身子不适了,那就不好了。殿下已经病了这么久了,也不差在这一时半会的。大人尽管更衣就是。”
    盛情难却,管遄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过王妃,谢过世子。”
    “来啊。”柳王妃道,“就在这里侍奉大人更衣,不要再挪到别的屋子里去了。外边的风还很硬,这么一身透汗,要是一遇到冷风,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侍奉好了,务必等大人的汗褪尽之后,再侍奉大人更衣,不要在身子还湿漉漉的时候就往上套。若是大人着了风寒,我决不轻饶你们。”
    “喏。”
    “不必……”管遄忙道。但柳王妃轻轻一摆手道:“大人不要推辞了。就在这里换,不用着急。我与逄麓正好到王府前头去瞧一瞧,家里的事还有很多等着办。大人不急的,好好在这里歇一歇,咱们吃饭的时候再见面谈吧。”
    管遄正在愁没有思路,不知如何开出诊断和方子,因此乐得有这么一段继续思考斟酌的时间,于是道:“王妃真是大慈悲的心怀,在下钦佩之至。”这就是同意了。
    柳王妃带着逄麓离开。
    随着管遄前来的侍从们送进来一个衣包,管遄对柳王妃留下来的几个宫女和内侍道:“多谢王妃美意。不过我不大习惯让人侍奉更衣。还要烦请各位在这里自便,我到侧厅去更衣,很快就回来了。”
    “多谢大人。”领头的一个内侍道:“大人直接从屏风后进入西侧厅就行了,这是相连着的。不用再从外边儿拐过去。”
    “多谢提醒。”
    管遄的侍从三七随他拐到西侧厅。三七是管氏旁支一个没落衰败之家里的小儿子,虽然家境不佳,但却天赋聪颖,因此自小就为管遄相中,带在身边,充当侍从、书童,同时也是医术上的徒弟。三七也很争气而且极为忠诚,侍奉管遄尽心尽力,里里外外打点的服服帖帖、顺顺当当的。而且三七有一点深得管遄真传,那就是察言观色的本事。所以,十几年下来,三七慢慢成了管遄最贴心的忠仆,也是最得力的助手,俩人几乎无话不谈的。
    三七先检查了西侧厅的窗户都关严实,一是确保没有漏风进来,二是确保周边安全、没有耳目窃听,然后一件一件将管遄湿透的衣服往下脱,一边脱衣服、一边擦拭汗水。管遄心头烦闷,毫无思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吗?”这句话是他与三七之间用惯了一句话,意思并不是让三七给他讲一些有趣的事情来解闷,而是问三七有没有获悉有价值的信息供他参考。
    三七小声道:“听圣都里的宗室们盛传,甘兹郡王的儿子们不孝顺,眼看着老爷子不行了,都想通过‘推恩令’来分割甘兹郡国获得封地。王妃和世子当然坚决反对。两边斗得不可开交,一直打到陛下那边儿了。可是陛下一直没有表态。”
    这些消息,管遄早已知道,觉得很无聊,但他觉得毫无思路,所以也并不叫停三七,只让他继续说下去,权当是听着解一解烦闷罢了,于是随口问道:“闹分家的几个公子中间,有没有领头的呢?”
    三七道:“倒是没有听说谁在领头,几个公子虽有点各自为战的样子,但无一例外都与世子对着干,所以倒是显得世子孤立、其他公子们众志成城似的。反正只要有一个公子得了封地,其他公子就绝不可能空手而回。”
    管遄道:“那几个公子中间,谁闹的最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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