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无论多不情愿,分离的那日总是会到来。就在会试的日子越来越接近之时,相府里请了戏班唱戏。婉婉央我陪她去看,这样的场合她本来是不能出席的,于是我带她偷偷溜到了戏园子的后台,爬上一座矮墙,然后将她拉着坐在了我身旁。
    我们并肩坐在矮墙上,看着戏台上彩袖飞舞,粉墨笙歌。婉婉兴奋地不断叫好,她偷偷带了房里的蜜饯出来,有时扔几颗在口中,有时塞在我手上,一次看得入迷便径直塞进我嘴里,那是糖水腌渍得青梅,甜丝丝带着一点酸涩。
    那日演得最后一出戏是牡丹亭,那些唱段我以前曾听过许多次,却不知为何,在这一次被猝不及防地击中心房。婉婉柔柔的嗓音在旁问道:“小夫子这台上唱的是什么啊。”
    彼时台上正唱着:“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一枕华胥,两下遽然。”柳絮纷飞的时节,雪白的飞絮点点飘落在她乌黑的发丝上,我望着她翦水般的双瞳,一颗心突然胀得发痛,却又空荡荡不知如何填满。她还那么小,他要如何和她解释那些小姐书生,生死情梦,就好像眼前这漫天飞絮,看起来唯美动人,若是落在身上却会搅得人发痒,图增些困扰而已。于是我让自己不再看她,生硬道:“婉婉,我明天就要走了。”
    婉婉猛地瞪大眼,手上的蜜饯落了一地,红彤彤的蜜果转眼就被裹上灰灰白白的尘霾。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过那出牡丹亭。
    离开相府之后我才发现,再多的诗书,再忙的应酬,也无法让我的心有片刻填满。我知道我在想她,每次翻开书,都好像看到她坐在我面前,托着腮问我:“小夫子,这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于是我开始在书上写下许多注释,再一本本寄给她,好像还能和她对话一样。终于在她及笄之前,我鼓起勇气在《桃花扇》里写下了一直想对她说得话,
    我记得她及笄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在相府外站了很久,终究是没有等到她。后来,我顺利通过了会试和殿试,被引荐进了翰林院,当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侯府的新夫人。
    我找到了宣远侯,告诉他我会尽全力帮他和萧家军脱困,这是我自小就等待着的一刻。可我没想到婉婉竟被赐婚做了萧渡的夫人,也许冥冥中早有注定,我这一生注定要与她牵扯:我看着她从无助到坚韧,从柔弱的雏菊长成参天大树,她再也不是那个哭着求我不要离开的小女孩了,她的世界越来越大,这样也好,当我再一次离开时,你便不会那么难过了吧。
    现在,我又回到了战场上,耳边响着混乱的马蹄声和呼喝声,空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我紧紧抱住小柱子,看着那张写满了恐惧和稚嫩的小脸,好像看见曾经那个靖南战场上仓皇无助的自己。于是我咬破手指,在他的里衣上写下我记得得所有兵士的名字,耳边的呼喝声越来越近了,黑骑兵开始疯狂地四处乱刺,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活口。我将柱子藏在草垛中,对他说:“放心吧,叔叔说过,会让你平安回去,你就躲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柱子脸上全是泪水,死死抓着我不让我离开,我对他笑了笑,又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用尽力气朝外面跑着,一边将身边所有能扔得东西扔到那几个黑骑兵身上。冰冷的刀刃刺进了我的身体,我仰面倒在地上,望着无边无际的蓝天浮云,好像又看见了婉婉的脸:笑着的,哭着的,在桌案上静静熟睡的,然后,所有的一切都沉入了无边的漆黑。我觉得很累,慢慢闭上了眼:那个孩子,现在已经安全了吧。
    黑暗中,我好像回到那个和风习习的下午,婉婉歪着头对我说:“小夫子,你给我起个小字吧。”我为你起名叫婉婉,却一直不敢告诉你有关你名字的那首诗句。
    婉婉吾所爱,新居乃邻墙。寄声能来游,维用写愁肠。
    ☆、第124章 056
    漫长的一天过后,黑骑军终于被赶到渭水河以南,萧家军也终于替大穆收回失地,在平渡关重又插上“萧”字旗帜。
    经历了许多日的浩劫,关城内全是堆积的尸体,烧黑的焦土和满目的断壁残垣。而这里饱经战火的百姓们却永远有着强大的自愈能力,他们默默走上街头,收拾好亲人的骨骸,互相帮扶着重建着被烧毁得房子,然后,日头会照常升起,再大的伤痛也会淡去,他们依旧会过着寻常而自足的日子,再世世代代地传承下去。
    在平渡关收复的第七天,眼看城中的秩序终于恢复,大街上也被清理如常,萧渡带着萧家军的所有将士们在城楼前举行了一场祭典。这一日又下了暴雨,天空暗得发紫,墨青色的团云中降下无数尖锥似的雨线,狂风卷着水滴四处呼啸,仿佛也在为这些忠魂而呜咽、悲鸣。
    萧渡一身白色素服,系着黑色铠甲,一步一步走上城楼前搭建的祭台,黄色的幡旗在高处飘扬,玉碎锦灰,魂兮不归。
    萧渡每走一步,脸上便多一分悲壮,终于他在祭台最高处停下,看着面前摆着一具漆黑的棺木,伸手抚过那棺木上深深浅浅的纹路,有两行热泪随雨水一起滑落,然后阖上眼,轻声道:“文谦,我们来送你了。”
    而在城楼旁的长街上,站满了自发来参加祭礼的百姓,他们撑着伞默默立在雨中,和萧家军所有将士一起,为那些逝去得英灵送行。他们记得躺在棺木里的那名书生,是如何凭着一腔孤勇,带着几十名死士冲入城中,从黑骑军的铁蹄下救出一个个百姓,又是如何带兵死撑到最后一刻,护住了平渡关乃至整个中原的安危。他和许许多多不知名的兵士们,用自己的性命守护着这座关城,今日,终于到了他们为他们送行的时刻了。
    萧渡扶着棺木站了许久,才慢慢举起手来,随着他的指令,军阵中开始奏起丧乐,萧渡拿出一份祭文,冒着冷雨高声念了起来,沉重的祭词,和着凄厉的风雨之声,随丧乐飘散不去,仿佛天地同悲,日月黯然。不知何时开始,百姓中有人开始轻声哭泣,然后这哭声越来越大,引得萧家军们也纷纷低下头痛哭起来,他们想起死去的亲人,想起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们,家乡的麦子也许已经熟了,而那些远征的战士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萧渡念完了祭文,听着耳边传来的呜咽声,不禁也是悲从中来,猛地咳嗽几声。他转过身,看着城楼下脸上写满了伤痛与愤怒的人群,胸口处热流激荡,抽出腰间佩刀高高举起,运足力气朗声道:“萧渡今日在此立誓,在我有生之年,绝不让夷族再踏中原,绝不让同胞再受战火,绝不让这山河再遭涂炭!”他双目赤红,脸上却闪动着异样的光芒,然后刀光一闪砍下自己的一截乌发,撒在了祭台之下,以此宣告完成这誓言的决心。在场的百姓将士们无不为这一幕而感到震撼,不少人在雨中跪下,高声呼喝着、呐喊着,不知道是谁起头,萧家军中开始唱起一首军歌: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蛮贼兮觅个封侯!
    激昂的歌声震彻天际,在平渡关内外回荡着。一曲唱毕,几乎所有人都是泪流满面。一名副将走到萧渡身后,为他递上祭酒,萧渡掩住内心的激荡,将酒盏高高扬起,分三次洒在了棺木前面,在心中默念着:走好,文谦。走好,所有为大穆而战的兄弟们。
    祭礼结束后,萧渡亲自扶棺将骆渊的尸体送到山旁安葬,这里已经葬下了许多在此役中牺牲的兵士,然后他们和百姓一起竖起一座石碑,萧渡抽刀在石碑上亲自刻下“忠义碑”几个字,然后直直盯着这几个字,脸上露出愧疚的表情。终于,一名副将走上前去劝道:“侯爷还先回吧,雨这么大,身子要紧。”萧渡摆了摆手,涩然道:“我再陪陪他们。”然后他和所有人一起在碑前默立许久,才终于被亲卫送回了郡守府。
    元夕今日一直呆在房里,并没有参加祭礼。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懦弱,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平静地面对小夫子的离去。所以她选择了逃避,有些事只需放在心里就够了,她相信他一定会明白。
    萧渡换了身衣服推门走入,看见元夕正坐在桌案前,十分认真地写着什么。元夕转头看见萧渡,眼神中有什么闪了闪,却并没有开口询问。萧渡也不去想触碰她内心的伤痛,走到她身后柔声问道:“在写什么?”
    元夕没有回答,只放下笔将他的腰轻轻环住,道:“阿渡,那个孩子的亲人都死了,我想了几天,要不然收养他好不好。”
    萧渡知道她说得是骆渊救下的那个男孩柱子,于是摸着她的发顶,点了点头道:“你做主就好。”元夕终于露出了这几天来的第一个微笑,她坐下将面前的书摊开,萧渡这才发现上面竟写着许多注释和心得,密密麻麻全是元夕的字迹。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过来,喉头仿佛被什么哽住,道:“你是想……”
    元夕点了点头,轻轻摸着手上的书页道:“我从京城出来得太急,没法把小夫子给我的那些书带出来。我一直很自责,那本来应该是他能留下得最后东西。后来我想,既然那些书没有了,不如我替他写下去,以后等那孩子长大了,我们就把这些书给他,他总会知道,那个拼了性命将他救下的人,曾是一个多么温暖而特别的人。”
    萧渡的眼眶又有些发热,将她揽在怀中,柔声道:“好,我陪你一起。”
    元夕将头靠在他胸口,声音低得发颤,“阿渡,他真得不会回来了,是吗?”
    萧渡轻轻按住她的后脑,努力压下内心的悲痛:是啊,再也见不到了,那个永远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那始终不灭的赤子之心。
    时至初冬,大穆军与黑骑军岭处多次交战,萧渡带领着士气如虹的萧家军如一柄钢刀直插入敌军之中,杀得黑骑军数次躲进山中,两位首领也是一蹶不振,再也没发动过有力的反攻。而平渡关内粮草被烧,从京中送补给的速度却越来越慢,萧家军不得不开始削减三餐,以应对即将到来的严冬。百姓们见状纷纷拿出自己仅有的食物,助萧家军们度过难关。
    这一日萧渡从战场上回来,远远便听见孩童嬉闹的声音,发现元夕正和柱子在门前玩着弹弓,他第一次看见这个一直将自己藏在黑暗处发呆的孩子,终于能在阳光下灿烂微笑。仿佛饱受摧残的幼苗终于能破土重生,萧渡觉得心中的阴霾淡了许多,于是笑着走了过去。元夕一见他归来,也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场,惊喜地扑上去将他抱住,而身旁的婢女也十分识趣地带着柱子去了别处玩耍。
    两人相偎温存了一番,才携手走进屋内,元夕为萧渡递上布巾洗脸,又有些担忧地问道:“城里的粮食是不是不够了,你说会不会……”
    萧渡知道她在怕什么,会不会重演平渡关几年前的悲剧,这也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他握住她那双柔软的手,缓缓道:“夕儿,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件事。”
    见元夕抬头地询问地看着他,萧渡的目光渐转幽深,道:“这几天,我时常想起和文谦的一次对谈。他问我,如果这场仗打胜了,下一步会如何打算。”提起那人,他不由又轻轻叹了口气,“我还记得他对我说,如今的大穆虽有外敌觊觎,但君主贤明令百姓拥戴,中原的百姓过得富足安宁,正是难得的盛世。他问我,是不是真得忍心打破这份安宁。”
    元夕心中咯噔一声,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现在的战况,黑骑军被赶回草原只是早晚之事,他们下一步要面对得便是和皇城之间的对峙。萧渡的身份和手上的兵权永远会是皇帝心中的一根刺,若是他放弃手上的兵权,便再也没有反抗之力,相当于将性命叫到了皇帝手中。可他如果真得带兵攻打回皇城,则会将这天下搅得不得安宁,让百姓再度陷入战乱之中。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死局,而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抉择的时候。
    萧渡将她的手捏得更紧些,继续道:“夕儿,平渡关的失守,还有文谦的死让我想明白了许多事。如果我与他之间不是互相猜忌又防备,那些蛮族又如何能借机进犯,甚至设计挑拨,杀进平渡关。平渡关的战士们不该死,文谦也不该死,这些日子我越想就越觉得悔恨,如果大穆能够上下齐心,就算有再多的外族环伺,也根本不足以惧怕。”
    元夕静静听他说完,心中隐有所感,她抬起头盈盈地望着他道:“我说过,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萧渡欣慰地笑了笑,又道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天下大势不过民心二字,民心所向才是江山之本。我曾在平渡关的百姓面前立下重誓,所以,我不想选一条会让生灵涂炭的道路,我相信文谦也不愿意看到这样。”
    “可是……”元夕露出担忧表情,“那个人他也是这么想得吗?”
    萧渡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但是我想赌一赌,明日,我想给他送一样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倒数三章计时了嘤嘤嘤,小夫子虽然死了,但是后面的几章还会有他,这就是传说中的阴魂不散……咳咳划掉重来,是虽死犹生了,谁说他没有男主命的,他明明比男主抢戏╮(╯╰)╭(PS:文里的军歌借用了戚家军的军歌,希望戚继光大大不要来找俺讨版权费咳咳。)
    ☆、第125章 056
    不同于平渡关的惊心动魄,巍峨耸立的皇宫中仍是一派升平景象,赵衍处理完了朝中政事,又回到乾元宫内批改今日奏章。
    入了冬的皇宫内,空气干燥而冷冽,乾元宫内烧了地龙和炭炉,透着与室外不同的融融暖意。赵衍批完了几份奏折,视线突然触到桌案旁压着的几份塘报,屏风旁的香线袅袅而升,熏得他双目有些发胀。他执笔的手抖了抖,然后轻轻叹了一声,拿起那几份他已经反复看过多遍的塘报,再度翻开,依旧是令人触目惊心的文字:“芜人和木戎设计挑拨,引萧家军哗变,参军邹五叛国,引黑骑军入关,平渡关被攻破。”“燕州、幽州军几乎全军覆没,萧家军仅余四万人,主将郑龙拼死将黑骑军拦在渭水前,退守青州城,。”“两州参将岳可为殉国,平渡关内屠城三日……”
    赵衍的目光触到最后几个字,心脏猛地一缩,狠狠将手上的绢帛捏紧,脸上露出深深的痛意。这时,宫门外有一名太监跑进来道:“陛下,前线又有塘报送到。”
    赵衍平复了下心头的激荡,抬起头时面色已经恢复如常,淡淡道:“念。”
    那太监念完了手中的塘报,依旧是说前方战局胶着,眼看就要进入严寒天气,催促京城加快运送粮饷。赵衍挥了挥手,道:“好了,退下吧。”
    那太监却仍是躬着身继续道:“随这塘报一起来得,还有宣远侯送来得一样东西。”
    赵衍的身子僵了僵,随后轻声道:“是什么?拿上来。”
    那太监朝恭敬地退出,再进殿时手上托着一样东西,竟是那张在钟山顶上被一分为二的虎皮。赵衍身子猛地一颤,伸手自那皮毛上慢慢抚过,又想起那一年,两人并肩作战共猎虎王的情谊,内心顿时如惊涛拍岸,久久难安。
    赵衍将那太监遣退出殿,就这么愣愣坐了许久,直到夕阳染红了天际,已经升为禁军统领的夏青入殿禀报军情,他说完半晌未见回音,抬头就看见赵衍神情怔怔,一直恍然所思的模样,心下感到有些好奇,便询问道:“陛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赵衍转头望着他,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叩着,突然开口道:“夏将军,你能不能告诉朕,怎样才算是真正的帝王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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