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闻言,周如水怔了怔,一瞬便想到了关节。却,她迟疑了一会,只是低低地说道:“无事,不管他们,咱们快走罢。“
    炯七是在提醒她,谢姬派来的人可不止已断气了的余嬷嬷,那些个暗桩平日里都想尽了法子跟着她,盯着她。今日她们出门,却少了不少。显然,那些个不见了的暗桩,若不是早就离了行宫去邺都报信,就是跟着符翎去了。
    按理而言,既知道了这事,周如水该去通知符翎,或是替她拦住那些个眼线的。
    但,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天真单纯,只觉得天下无一个不好人的周如水了。符翎与她说的话字字不假,她也确实与旁人都不怎么对付。但虽不假,却又不算尽是实话。
    毕竟,往年来,想要拉拢姑母的庶公子不计其数,符翎如此表明立场,不过是因着逝去的大兄,因着与谢氏的宿怨,与他们兄妹二人同仇敌忾罢了。却其实,比起兄长与她,符翎与庶公子裎的关系才更是和睦,符翎今次不做他想,不过是因着庶公子裎的母亲好巧不巧正好出自彭阳胡氏,而胡氏与谢氏三房又正巧是连襟之好,如此,才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但,眼看现如今,符翎哪怕远在平安县,对前朝后宫的动向亦是洞若观火。往后的局势,姑母与符翎那么精明的人,又如何会看不透?
    古话说的好,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料想它日,若是符翎回了邺都,谢氏在朝堂上又倒了,他们之间最强的这根纽带断了,情况怕也会大不相同了。到时,姑母若还愿意助着兄长,以兄长的秉性,姑母能得到的好处,定是会比匡助旁的公子得之最少。如此,姑母还会不变初衷么?
    在周如水想来,这答案也是未必的。
    即然如此,比起急着划分阵营,全权相助。相比之下,反是暂且叫长公主府与谢氏斗着,叫符翎被困在封邑固步自封,才能让她们愈发地与兄长齐心协力。他们兄妹,也才能不树新敌,暂且安稳。
    这般想着,周如水略略偏过头,轻抚了抚额角。心道,待谢釉莲晓得了符翎私出封邑,又杖毙了她身旁的老人余嬷嬷,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彼时,也才该是她见机行事,相助符翎的时刻。
    文山村村头有棵大榕树,因扎根的日头长了,直是枝粗叶茂,遮天蔽日。
    在柳凤寒年幼时,他娘亲便时常会牵着他来村头卖茶。那时的早市从城东一直排到城西,他娘怕他被日头晒坏了,便总会将竹篓搬在最不起眼生意最不好的榕树下买卖,还会护着他在身后,叫他抱着竹篓不许四处乱跑。但他调皮又机灵,只道应承了娘亲不乱跑,却未答应她不乱爬。有一次,他便大着胆子,趁着人多不备,顺着枝柱爬上了树梢。彼时,待买茶的主顾都散了,他娘习惯性回头,才发现他不见了。他躲在树梢上,见娘亲大愕,却觉得有趣,更是掩着嘴偷笑。可直至见到一贯荣辱不惊的娘亲急得哭出了声来,他才知道慌了,忙从树荫里探出了头来,朝她喊了声:“娘亲,寒儿在这,寒儿没丢。”
    他至今都记得,娘亲猛得抬起脸来看向他时的焦急模样。她的眼圈微微泛着红,是发自内心的担心地着着他。他还记得,她小心翼翼的在树下朝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从树上下来。可待他一落地,她温柔的表情立马就变了,明明是紧紧地抱着他的,却头一次狠狠地凶了他,头一回狠狠地揍了他。
    周如水赶到村口时,一眼便见着了老榕树下拴着的那匹上回就见过的老得掉了牙的灰色毛驴。她挑了挑眉,再往前行了半步,便见一片玄色衣角隐在枝头,好似繁花。
    彼时,柳凤寒大半个身子都隐在树中,他背靠着树杆,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修长的手指正捏着片树叶徐徐敲打着枝头,那声响轻轻,好似风吹叶动。
    许是感觉到了她的注视,柳凤寒悠悠地垂下了脸来,他斜飞的浓眉好似墨染,眉间的红痣更是潋灩迷人。
    看清了树下的周如水,柳凤寒双眸大亮,哈哈一笑,便从树上一跃而下,朝周如水点了点头,转身便解了缰绳翻身上驴。驴声得得,不紧不慢地领着周如水回了马车,两人竟是一语未言,便极有默契地一齐启程往徽歙县去了。
    途中,柳凤寒的老驴在第二日便寿终正寝了。登时,柳凤寒也抹了一把男儿泪。却下一刻,他又亲自将老驴抽经剥皮,烤了一顿驴肉做晚餐。
    为此,夙英已不记得自个是第几次因柳凤寒诌掉了下巴了。
    主仆二人都是一脸的不赞同,却还听柳凤寒理所当然的,老神在在地道:“你这姑子就是不懂!如此,它才算鞠躬尽瘁,死得其所呐!”
    虽是这般说着,当夜,周如水与夙英却碰也未碰那冒着兹兹香气的烤驴肉。倒是炯七与柳凤寒头一回坐在了一处,两人哥俩好地共分了那驴肉。第三日,再见他们一齐坐在前头赶车,竟是和睦非常,再不似前几日那般生分了。
    如此,统共花了三日的功夫,在夜色渐深时,他们终于平安入了徽歙县的地界。
    黑暗的街道中,马车在石板路上格之格之地行驶着,却忽然,自不远处传来了阵阵女郎的呜咽声,那呜咽声极是绝望,直是伤心欲绝。哭着哭着,她又哀声唱了起来,那唱腔凄凉无比,竟是在道:“送郎送到小桥头,手扶栏杆望水流。船家啊,今天撑俺家郎哥去,何时撑俺家郎哥回?悔啊悔,悔不该嫁给出门郎,出门郎做生意,三年两头守空房,图什么大厅堂,贪什么高楼房,夜夜孤身睡空床,早知今日千般苦,我宁愿嫁给种田郎,日里田里忙耕种,夜里双双上花床。”
    好一句,”我宁愿嫁给种田郎,日里田里忙耕种,夜里双双上花床。“难不成,歙人都是这般叫人诌掉了下巴的么?
    这歌唱得实在太直白,听着听着,周如水脸都微微涨红了起来,她明媚的大眼睁得大大的,掀开帷幕往外瞧去,却,实在找不着那声音到底是从哪儿传来的。
    前头的街巷蜿蜒曲折,又深又窄。四面都是灰墙黑瓦,那黑瓦密密实实地连着墙顶高低起伏,肃静中透着冷寂,冷寂中又透着疏离,一时间,倒叫她不知怎的想起了谢蕴之。
    她这么发着愣,柳凤寒盯着她绯红的小脸却是幽幽一笑,一声长叹后,低低解释道:“方才那女郎是在‘歌哭’。”
    “歌哭?”闻言,周如水慢慢收回心思看向他。
    紧接着,便见柳凤寒点了点头,扬手指了指不远处立在溪头的牌坊,蹙着眉,压低了声音解释道:“我们徽歙有句话叫“歙南太荒唐,十三爹来十四娘。一世夫妻三年半,十年夫妻九年空。”在徽歙,男子最迟十六岁便要出门行商,所以往往也早婚。此后但凡离家,因路途艰险,行商艰难,或许几年,或许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够还乡。如此,按常理夫妇婚后相伴的时日大概会有三十六年或四十二年不等。但在徽歙,夫妇在一块的日子却至多只有三十六个月或四十二个月。这般,一世夫妻,三年半载,便是商贾之家惯常的写照。方才那妇人定也是嫁了个行脚,如今忍不得独守空房,便只能哭一哭,以慰相思了。遥想当年,我的娘亲,也是如此的。”
    闻言,周如水低下头来。忽然,就忆起了公子沐笙曾与她讲过的关于徽歙的一些事。道是歙人外出行商艰难险阻,常常出至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归,归则孙娶媳妇,而子或不识其父。曾有一首诗讲尽了他们的凄楚,道是:“健妇持家身作客,黑头直到白头回。儿孙长大不相识,反问老翁何处来。”
    短短几行字,已是极尽心酸了。灰墙白瓦的深巷接青天,在满天满地的月光笼罩下,女子送走了出门行商的新婚丈夫,这一去,便是山高路远,不知何时能归。
    她一定流过很多泪,一定咽下了很多的心酸,她也一定曾在虚空的夜晚,忧伤而又凄情地唱着歌哭。只有相思的曲儿才会缠绵漫长,只有悔恨的痛才会不甘苦涩。但即使如此,她的丈夫仍没有回来,也好似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却有一日,待她的头发都白了,她青葱般的小手都覆满了皱纹,她再也不唱不哭了。门前,却忽然走来了一位老翁。
    彼时,儿孙走上前去,狐疑地问那老翁姓谁名谁?打从哪儿来?她也拄着拐立在门边,眯着眼,仔细地盯着那陌生的老儿瞧。却瞧着瞧着,老翁颤巍巍地自怀中掏出了他们结亲时的信物。见了那信物,她沉默了许久,却是流不出半滴泪来。半晌后,才终是神情萧索地点了点头,又扶着门独自地回了房去。
    你回来了,但那又如何呢?
    就像一场烟花的寂灭,多少个萧萧风雨夜你都没有来。如此,待你再来,已就没了意义了。
    这般的人生,也算悲哀至极,残忍至极了。
    如此,周如水自然也明白了那妇人独守空房的哀戚处境。一时间,倒不再觉得惊异,反是觉得悲哀怜悯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清润如水的声线中,有着深深的不解。她喃喃地,低低地问道:“如此早有先例,却为何不曾有人带着妻儿一同去行商?既是一家人,却不该甘苦与共,形影相随么?又何苦这般散落天涯?各自冷寂呢?”
    ☆、第65章 徽歙朝奉第五十三章
    她说得简单,柳凤寒却摇了摇头,他感慨道:“别离虽苦,前路更难。自个都前途未卜,如何再耽误得起娇妻幼子?”说着,他转过了脸来,至美的眼眸紧盯着周如水,那目光,有点奇异。他用低沉得如同夜色一般的声音问她:“若是你,会愿随夫远行,风吹雨打,漂泊他乡么?”
    见柳凤寒问这话时明亮的眼眸深邃如堆积涌动的云海,周如水一怔,难得认真地思寻了起来。
    泛着寒意的秋风吹动着她薄红色的裙裾,周如水墨黑的秀发在斜晖的灯影下软亮如洗,她静静地立在他面前,绝美稚嫩的小脸微微低垂,一会蹙眉,一会勾勾手指。半晌,才仰起脸来看向他,明眸如星,烂漫一笑,先是道:“虽这事落在我身上不大可能。”说到这儿,对上柳凤寒的盯视,她又是一怔,垂下双眸,想着那记忆中月白的身影,低低地嘟囔了一句:“但若是我真爱着一个人,定是宁愿死别,不舍生离的。”
    夜色静寂,沉脆的梆子声在入夜的空气中回荡,月亮半隐在云朵后头,天却毫无预兆地飘起了雨,惊亮的雷光划过漆黑的夜,雨点顷刻间便落了下来,洒落在屋檐上,溅起了无数的水珠,直是碎似点点星光。
    见状,夙英忙将帷幕放下,催促车前的二人快快行车。
    因着夙英的催促,马车不一会就驶进了柳凤寒母亲留给他的私宅。柳凤寒被赶出家门,革除了“徽骆驼”的名号之后,柳家收走了他的一切,直是一分钱也未叫他带出门。但柳母的遗嘱在前,柳家人颜面再厚,也收不走这早就改了地契的私宅。
    因柳凤寒常年在外经商,这宅子一直都被搁置着。
    此时,宅中半个奴仆也无,直是静悄悄的。周如水和夙英下了车后,便先躲在了门前的屋檐下避雨,只待着柳凤寒与炯七将马车停好。
    就这么站着,周如水倒没怎么打量这宅子,反是盯着淅淅沥沥的雨一个劲的发呆。她本就对近来的反常天气有些焦躁,这时,话里也不免带着埋怨地嘀咕道:“怎的又落雨了!”
    她正说着,柳凤寒已停好了车与炯七一道大步行来,他肩上挎着个布包,听了周如水的嘀咕,再见她面上隐有的不满,便笑着嗤她:“你懂甚么?近来旱得太久,多落落雨也是好事。”
    听了这话,周如水将手抬高挡着雨点,努了努嘴驳道:“那可不一定,甚么多了都成灾,如地里的蝗虫一般。”
    “蝗虫?你还晓得蝗虫?”闻言,柳凤寒哈哈大笑,直是一副不信的模样。
    见他这般轻视,屋檐下,周如水拍了拍身上的雨水,直是不满地鼓着脸道:“我懂得可多了!”
    “那你可晓得徽歙虽是穷乡僻壤却有个好官?”柳凤寒挑起眉头,见周如水双眸晶亮地看着他,目露得意地轻轻一笑,继续徐徐地说道:“三年前,有新县尹上任,歙人几乎倾城郊迎,更有乐队吹吹打打,唱来唱去,其中就有这么两句:‘为报吏民须庆贺,灾星移去福星来。’”
    交谈中,众人也缓步往宅中走去,周如水细细琢磨了一会,点了点头,忖道:“灾星移去福星来?能得百姓如此称赞,倒真是个好官了。”
    “是么?他自个也这么以为的。直是过了几天,他便问那奏乐的:’前日迎接本官时,你们唱得实在不错,尤是那唱词贴切非常。也不知,是哪位知己如此知吾?’”对上周如水疑惑的目光,柳凤寒轻轻一晒,他本就是个美少年,这么一笑,更是俊美非常。
    夙英在一旁看着他的侧脸也不禁瞧着有些呆,正痴愣着,便见柳凤寒出其不意地一巴掌拍在了周如水的发顶上,挑了挑眉,笑着道:“那奏乐的回啊!‘大人,那是本州旧例,不论谁来上任,咱们都是这么唱的!’”
    说着,柳凤寒便率先跨进了正堂,他将肩上的布袋往几上一扔,转回身,才扬着下巴眺向周如水,笑呵呵地嗤道:“多学着点罢!和小爷一比,你不懂的还多着呢!”
    闻言,周如水抚着被拍痛了的发顶,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跺着脚,娇嗔地哼了声:“就你能!”
    第二日到了茶园,周如水才真正见识到了柳凤寒的能耐。
    如今,柳凤寒虽被除去了“徽骆驼”的名号,但自入了徽歙县的地界,当地的歙人见了柳凤寒却都还算客气,更有的仍是对他崇敬有加。就如柳家茶庄的管事,虽早得了家中的令,却仍是如从前一般,恭恭敬敬地唤柳凤寒一声:“大当家。”
    这一行,也叫周如水真正明白了甚么叫“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彼时,两人已然相熟,初见时周如水对柳凤寒的偏见也早已烟消云散。周如水又算是头一回出宫远行,这般的交往之中,也未有甚么身份利益的冲突束缚。如此,就自在开怀得紧了。
    再加上,柳凤寒虽行事乖张,却又确实是个明快敞亮的,故此常常无话不说,又是无所禁忌。他总是能叫周如水看见一番新的天地,学到一些在宫中学不到的知识。这般,就更是有趣!直是叫人见之心悦,久处不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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