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自内心的,周如水忽然很想逃。
    ☆、第70章 恕不从命第五十八章
    秋光眷顾,天空的颜色格外的透亮,周如水的心却如翻腾的飞絮,软而凌乱。
    这一路上她都在想,想着如何才能在这风口浪尖将盐改付诸实施。她算遍了所有人,算来算去,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如兄长一般,认为朝中最适合再提盐务之事,又不会被他人猜忌的,只有王玉溪的父亲,右相王端了。
    方才,她还在想她缺一个捷径。可当王玉溪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当他清楚地嗤笑了她的父兄。面对着他这个捷径,她却退却了,想逃了。
    说起右相王端,也是一言难尽。如今世人都只道他是才华横世的琅琊王三王玉溪之父,却再少有人记得,虎父无犬子,王端亦曾是周国的不二良臣。
    王端少时便博学善文,初入官场就被任为了秘书郎,辅佐尚是太子的周王于东宫。□□也曾夸赞王端,“制诰典雅,有儒慕之风。”据传,周王尚是太子时,与王端感情甚厚,常会相聚一齐,喝酒纵歌。一日酒醉,王端更曾对周王放下豪言道:“端之生死全为殿下,必鞠躬尽瘁,以助殿下安国长久。”
    而即使如今的周王昏沌不堪,周王在掌权初年时,却也是有过远大的抱负的。彼时,周王继位后做的头一件事,便是提拔了王端为相。
    那时的王端更是有傲世的雄心,因周王的器重厚待,他甘愿放弃了琅琊王氏的家主之位,一心全都扑在了朝堂之上。泰康二年,王端提出了“十事要说”,其中就有勿贪边功、广开言路、奖励正直大臣、勿使皇族专权等诸多良策。泰康四年,朝廷又在王端的推动下确立了严格的官吏考核制度,以加强对地方官吏的管理。
    彼时,论政治清明,百姓安康,周国可居诸国之首。
    然而,好景并未长久。泰康八年,向来开明果敢的周王在与北疆一战后惰了性子,不但失了先前励精图治的精神和力图改革的节俭,更是沉溺于声色中无可自拔。他穷奢极欲,扩充后宫,大兴道教。渐渐地,当年匡兴周土的诸多法令也因此而名存实亡了。
    俗话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王端的转变,发生在泰康十二年年末。
    彼时,宫中发生了一件事。道是周王闲来无事,与宫婢在御花园中使弹弓打鸟,玩兴正浓时,王端却道有紧急军情要报。如此,周王也不得不放下弹弓,急忙传见。却,在听过王端禀告的事由后,周王便雷霆大怒了。他直斥王端不识相,只为了半点小事就白白地扰了他的雅兴,实是迂腐惹人厌。
    那时的王端也尚方刚气盛,登时也不服气,便顶嘴驳道:“臣所奏之事虽小,却比陛下打鸟重上许多!”
    他这般顶撞,周王听后自然也是不悦。更是觉得王端放肆,恼羞成怒之下,周王顺手便抄起了一把铁斧,当场朝王端砸去。
    这一砸,就直截砸碎了王端一对门牙。王端登时血流如注,他捂着唇痛不欲生,却还是忍着痛,从容不迫地弯身找回了自个掉落的门牙,仔细地将门牙揣入怀中之后,一甩袖便转身要走。
    见王端淡定若斯,无礼若斯。彼时,周王更是怒火中烧,他气问王端道:“你捡那碎牙做甚么?难不成还能留着做罪证状告寡人么?”
    闻言,王端的脚步也是一顿,他满唇是血的冷淡一笑,语气毋庸置疑,异常冷冽地嗤道:“臣子不能状告君上,但天网恢恢,自有史官书之!”
    自那以后,王端便转了性,再不多理朝中的政事了。
    近些年来,王端更是越发的清贫淡泊了起来。他身在朝堂,却是实实在在的碌碌无为,可谓是半分建树也无。早些年前,太子洛鹤亦曾问过王端,道是:”这世间万物,甚么味儿最美?“彼时,王端竟是呵呵一笑,捻须答道:“早春的韭菜,晚秋的大白菜,味道安逸得很!”在这话中,无欲无求便已是可见一斑了。
    后来,公子沐笙亦曾力邀王端为左膀右臂,但王端闭门不见,更称疾不与政事。后念公子沐笙心诚,两人终于同室而坐,王端却是只字不愿多言,唯赠了公子沐笙一幅亲笔所作的《百骏图》。
    《百骏图》中,王端笔下的骏马雄姿英发,毛色亮丽,皆有千里骏马之相。但可惜,那些个千里骏马却全都在奚官的、调、教下,不得不被困于禁苑之中,嬉戏于溪涧之间。它们即便矫健不凡,却也无法驰骋远行,只能平生碌碌无为,最终,沦为皇家气派的点缀之物。
    在《百骏图》的画幅留白处,王端自题了一句话,“肥哉肥哉空老死”。显而易见的,王端是将自个自喻为禁苑中的千里马了。而他已知了自个的宿命,似也调侃着地,悲愤着地接受了这样的宿命,接受了“肥哉肥哉空老死”的结局。
    确实,事隔经年,如今的王端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雄心飞扬的王端了。他比年轻时眼光更透彻,也更谨慎,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权利更迭后潜伏着的危机四伏。他更明白,周王如此昏庸,他的壮志已是再难酬的了。如此,他便收敛了羽翼,固守着富贵,再也不肯贸然惹周王相忌,只愿碌碌无为以消磨岁月。
    却即便如此,俗话又有道,小人谋身,君子谋国,大丈夫谋天下。于私,王端是个小人。于国,王端也是个君子。于天下,王端更是个大丈夫。他这样复杂的一个人,如何能没有如矩的远见,没有真知的灼见?当日钱闾上书,王端能在众说纷纭之中仍置身事外,仍作壁上观。便可见,他是能看出钱闾所言的远见所在的。更甚至,他也许是认同着钱闾的。
    如此,他本就是中立之人,又可能会认同此理,公子沐笙如何不会将希望寄托于他?
    却又,为何偏偏正是王端?是王玉溪的父亲呢?
    断桥不远处的凉亭内,周如水坐在席上神游了一阵,才抬起眼来安静地看向正静默煮茶的王玉溪。
    在王玉溪的面前,质地通透的琉璃壶冰清玉洁,她静静地看着他优雅地伸出手来,继而晾水,洗盏,润茶,冲水,那一连串的动作都有条而不紊,自然之极也优雅之极。未几,便见他慢条斯理地抬起了手来,紧接着,水入茶中,韵律深长,如是高山流水。不多时,茶中的热气便氤氲地飘散开来,直是茶香四溢,沁人心扉。
    彼时,王玉溪眼睑半垂地望了周如水一眼,先将斟好的茶盏轻轻推向了她,才又慢条斯理地给自个也斟上了一杯。
    周如水浅笑着接过茶,她低下头嗅了嗅茶香,轻轻抿了一口。未几,便又抬起了眼来,偷偷地瞅向了王玉溪。瞅着瞅着,周如水忽然就嫣然一笑,那明媚的眼儿都弯成了月牙,笑声更有如银铃,实是姿容濯人。
    她的笑实在太烂漫,王玉溪也不由地抬起了眼来。他的目光直落在了周如水低垂的眼上,少卿,视线又不自觉地滑过她白皙如凝脂般的耳。他只见她的耳廓圆润而又可爱,肤脂更是凝润似稚嫩的花苞。随着她那一笑,她耳垂上带着的鲜红珊瑚耳坠也微微晃动,轻轻悠悠,直衬得她如花似玉的脸颊也越发的艳美而又清丽了起来。
    一时间,王玉溪微不可见地眯了眯眼。他微侧了侧头,似笑非笑,饶有兴趣地问她:“小公主笑甚么?”
    闻言,周如水纤长的睫毛眨了又眨,她强压下内心的忐忑,心底纠结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住了心悸,抬起眼来,深深地朝王玉溪看了一眼。
    对上王玉溪闲适安然的如画双眸,对上他眼中那种总叫人无条件的想要信赖,无条件的想要依赖的安稳沉静。不知为甚的,周如水隐在广袖底下绞成了一团的手忽然就松了。她那一直打着鼓的心,也忽然就无端端地生出了一丝心平气和来。
    因这份心平气和,周如水终于鼓足了勇气。她低低一笑,笑着笑着,她澄澈的眸子更是光泽熠熠地看向了王玉溪,她脆声声地说道:“笑咱们次次偶遇,前头都被堵得不得行进。”说着这话,她的心底更还有另一个声音在低低地喃道:”笑咱们次次偶遇,我都不得不有求于你。“
    一语落地,周如水便垂下了眸去,她眼帘微垂地转开视线,忽然,又看向了几前摆着的香熏炉。
    那香熏炉的模样别样的精致。细一看去,便见炉体上半部全是三层含苞欲放的莲花,每排每朵莲花都呈三角状,花瓣花茎大小不一,细一看又都只有十一瓣,直是细致精美非常。比之更加精美有趣的,是熏炉盖顶上饰着的稚鸟,那稚鸟小巧而又灵动,正亭亭玉立地驻在盖顶之上眺望着远方,神态极是憨态可掬,让人忍不住想要捧在手心。
    此刻,炉中的炭火燃得极慢,火势低微,烟气甚少。但即便如此,炉外香气却是低回,极是淡雅悠长。轻嗅着炉中散发出的徐徐香气,周如水明媚的眼底亦是秋水湛湛,不觉,又是盈盈一笑。
    这一幕,亦叫王玉溪明澈高远的双瞳微微一敛。袅袅清香中,他的唇角亦是带起了一丝玩味。似笑非笑间,王玉溪眉头微挑,又是徐徐地问她道:“这次第,小公主又在笑甚?”
    ☆、第71章 恕不从命第五十九章
    闻言,周如水微微勾起了唇。她脆生生地说道:“我笑世人都是蠢的,竟不晓得琅琊王三不但琴艺了得,还是个焚香高手。”说着,她又冲王玉溪飞了个得意的小眼神儿,指着炉中的香料,眨了眨眼睛,娇滴滴地计较道:“我回回见三郎,似都是燃着此香,可见三郎对其钟爱至极。”
    说这话时,周如水的神态很是娇俏,王玉溪静静地盯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悠然地回道:“确实,溪素爱沉香。”
    “沉香么?”听了他的话,周如水眨了眨眼,她微微侧头,轻轻抚了抚炉盖上那眺望着远方的精巧稚鸟,长指在上头摩挲了一阵,直过了一会,才暗暗地咬了咬牙,抬起眼睫,朝王玉溪挤出了一抹笑来。
    笑着笑着,她嫣然地说道:“琅琊王氏果真富贵,前岁我向阿兄讨这沉香,求了几日,才只得了一小金盒。”说着,周如水索性支起了下颌,她眉眼微弯地抬手在香炉上轻轻拂了拂,由衷地感慨道:“此香甚柔,确是好闻。”
    其实,哪怕周如水此生未曾与王玉溪相识,提及沉香,她都是会想起他的。
    她记得,在迎刘峥回邺之前,曾有一日日落,她闲极无聊偷溜去了公子沐笙宫中闲逛。彼时正值杏花盛放.仁曦宫中处处花开,香气盎然。她见四下无人,便偷得浮生半日闲,靠在杏树下闭目养神。
    可她才在树下坐好,便见不远处的石案上尚摆着些笔墨细绢,如此一看,她便知公子沐笙方才也来过这处了。一时间,周如水也是好奇,便起身去看。这般,就见着了案上摆着的几幅墨迹未干的字画。
    那其中,有一幅字格外的显眼,上头书着:“花气无边熏欲醉,供奉一点静还通。”那诗极有韵味,公子沐笙的字又是极好的。周如水见之欢喜,便索性卷进袖中,不声不响地将它“盗”了去。可待她“鬼祟”回到自个的居所后,才知自个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因周如水卷带书绢走时,绢上的墨迹并未干透,她又心急,不过胡乱一塞。如此,待她再次启开看时,那绢上的字呐,便都糊成了一团,被毁得不堪入目了。
    事后,周如水懊丧了许久。有一日终于得了空,她便扯着公子沐笙的衣袖娇声求道:“阿兄,阿兄,你给兕子写副字罢!”
    公子沐笙早见惯了她撒娇耍赖的模样,闻之,神态淡淡。
    却终归,妹奴便是妹奴。后头周如水懒得闹了,他自个却心底过不去浑身痒痒了。于是便吩咐了寺人取笔墨细绢来,自个亲自挽袖磨墨,又耐心地问她:“说罢,方才想要为兄替你写些甚么?”说到这,他也不禁苦口婆心地教诲周如水:“便是你平日里不肯用功,才总不得不赖得为兄提笔。”
    即使这般,周如水仍不理他的茬。不过模样娇娇地倚着凭几,支着额,鬼机灵地反唇驳他道:“阿兄,古人可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呀!”
    闻言,公子沐笙也是噎得慌,虽是嗤了一句:“你总有理。”但大多时,他又确实喜惯着周如水的小性子。如此又见她满嘴歪理,也是照常地纵了她。待磨好了墨,还耐着性子继续问她:“说罢,这次又要写甚么?”
    彼时,周如水笑得眉眼弯弯,一双大眼晶晶亮地望着公子沐笙,堪堪就道:“便是前几日阿兄所作的那句‘花气无边熏欲醉,供奉一点静还通。’“说着,她还忍不住夸道:”阿兄,你那诗做得极好,因你那诗,如水才晓得,原来杏花也是能落得几分仙气的呢!”
    周如水说得满目憧憬,公子沐笙却因她的话嗤出了声来。他扬起笔杆便敲了敲周如水白嫩的脑门,摇了摇头,哭笑不得地,故作不知地道:“难怪!我道是哪来的皮猴偷了我的字呢!原来是你这刁钻丫头做了那红口小贼呐!你倒是再聪慧无德些也好了!那诗哪里是讲杏花的?那诗,原是那名满天下的琅琊王三赞沉香的!”
    “沉香?”彼时,周如水皱着鼻子,瞪大了眼。说着,她又扁了扁嘴,不满地,揶揄地说道:“有兕子这么啦!咱们可是同气连枝的亲兄妹呐!阿兄没给兕子娶嫂子之前,阿兄的不该都是兕子的嘛!待有了嫂子啦!兕子自然会乖乖巧巧地少闯祸,少无状,绝不丢阿兄的脸!”
    见周如水这般的古灵精怪,还不忘去调侃他的婚姻之事,公子沐笙也是忍俊不禁。登时,亦是没好气地瞥了周如水一眼。
    却,少卿,他又耐着性子地和她解释道:“沉香又名沉水香,自古以来便是众香之首。你不太熟悉,是因咱们周国地势位中,并不能产此香。而天水城又因蛮人滋扰早就停了贸易,如此,在咱们周国,沉香是极为少见的。”彼时,说到这处时,公子沐笙的口吻极是忧心。而那时的周如水却未听及其中的弦外之音,她只是顾着缠着她的阿兄讨些稀奇的沉香来玩玩。
    因此,周如水是早就晓得王玉溪惯用沉香的。她更晓得,那香炉之中燃着的就是沉香。可不如此装傻套话,她如何能说出那些话来?可她若是真的说出了那些话来,他会帮她么?即便他帮了她,他是否会觉得她心机深沉?日后就再不愿和她来往了?
    她已欺了他太多次了!在南城门前,她便明目张胆地仗了他的势。只因她尤记得世人对他的评价,道他“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光明如雪。”
    她莫名地怵他,却又信他是赤诚君子,绝不会平白的为难与她。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有多少人,他总能轻易地吸引住所有的视线,包括,她的视线。她时常偷偷看他的眼睛。她觉得他的双眼如画,觉得他的眸光总是清亮深远。她还喜欢听他的声音,她觉得,他的声音清雅而淡远,像是从亘古流传至今的绚丽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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