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政司——十级加急!”
    通政司驿报飞火传进紫禁城。夜漏的皇城大门自英宗时期起,破天荒地开了。
    内阁次辅徐阶头顶见汗,今晚是他值夜。平常颇善于养气怡神的他今晚不知怎么的,就是心神不宁。他从值夜的侍卫那里要了一盆水,玉泉山的清水一如既往的冰凉,他忽然打了个寒噤。
    果然,这种不妙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通政司的驿报就到了。看到急件,徐阶的心反而放了下来。次辅还没有权力打开通政司十级的驿报,只有首辅有这个权力。而此时这位掌握天下权柄十几年的内阁首辅严嵩,不在文渊阁,而在西苑陪着天下至尊炼丹。
    宫中不准骑马坐轿,徐阶这个已过天命之年的老头,竟然跑的比闻讯而来的内侍们还快。
    且说另一头西苑,严嵩今晚倒是难得地睡了个好觉。连日陪皇帝炼丹已然让他日趋老迈的身体吃不消了,他在庑房里看到大殿的灯火熄灭了,方才沉沉睡去。
    明明睡得很安稳,严嵩却在内侍敲门的一瞬间清醒过来。这是很久以前他在前首辅夏言秉政时养成的习惯。当时他们父子的把柄牢牢握在夏贵溪的手上,那时他每天晚上夜不能寐,门外面一点的风吹草动就像被放大了一百倍那样,时时折磨着他的神经。
    “元辅大人,元辅大人,通政司驿报,十级加急!”门外面的内侍惶急地喘着粗气道。
    当然是十级加急,严嵩束上了腰带,心里甚至忍不住嗤笑一声,还有什么值得在漏夜三更冒着惊驾的风险需要直入內苑?在被惊醒的那一刻,他甚至感到了久违的愉悦。
    “元翁啊,通政司——”徐阶快步上前,指着后面日夜奔行几近虚脱的驿卒,严嵩眯着眼打量了一下他,慢吞吞地说道:“华亭啊,居移体养移气,看来你这养气的功夫……还是不到家啊。”
    徐阶面上更加恭谨:“是,我应该学一学元翁每逢大事有静气。”
    严嵩摆了摆手,取过信筒验过骑缝,又有那惯会察言观色的其他内侍,早已将小折刀呈了上来。严嵩割开了信封,拿起里面的信,看着看着,脸色渐渐变黑,眉头狠狠地蹙了起来。
    “老夫要面见皇上,这简直是……”严嵩忍了忍,还是没说出那几个字。徐阶心中一动,道:“元翁,这信上……”严嵩好似才想起身边还有个人一样,把信递给了徐阶:“华亭啊,你看看,你看看,国家多难啊。”
    徐阶迫不及待地拿过了信,一阅之下大惊失色,几乎要绷不住脸色勉力维持的镇静:“乙卯旬二,渭南华县地动,累震不止。河渭大泛,垣屋倾颓,潼蒲死者十之六七,渭南死者十五,他州陷没,不知所存。臣,潼关守备李庆池报。”
    在冬月的寒风中,徐阶却额头冒汗不止:“乙卯……已经过了二天一夜,却不见陕西省州府急报,来的却是潼关守备的驿报。难道……”
    严嵩已经坐在了轿子上,这是他七十岁大寿的时候皇帝恩赐的。准许宫中坐轿,这是多大的殊荣啊。平常严嵩唯恐轿子走快了别人看不清楚,今晚他却第一次嫌这轿子行的太慢。
    当嘉靖皇帝终于被哭丧着脸的大当头黄锦叫起的时候,严嵩和徐阶甚至已经都商量好了内阁的批复。在听到皇帝召见的旨意后,两人不敢迟疑,与黄锦略叙几句后,便尾随他进了殿。
    大殿中昏沉沉的,只有几盏长明灯微微亮着。嘉靖帝面沉似水地坐在榻上,身上披着黄袍,脚踏旁一个小内侍正在替他穿着鞋。一看两人进来了,嘉靖帝一脚踢开内侍,急躁地说:“说罢,又是哪边不对了?你们夤夜见朕,赶紧给朕个说法。”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还是严嵩叹了口气,颤巍巍地把手中的急报交了上去。
    没想到嘉靖帝还没来得及接过来,就觉得屁股下面的座椅开始晃荡起来。他还有些茫然地低头去看,然后就看到案上的奏疏啊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全都掉落在了地上,在大殿角落里的大钟忽然嗡嗡嗡震动起来,然后就是瓶瓶罐罐碎裂的声音了。
    地震了!
    一时间宫人惊慌奔走,乍惊之下,嘉靖帝想要呵斥,居然也发不出声音来,还是黄锦和陈洪一左一右架着他,把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快去外面躲避!”徐阶大叫道:“不要留在大殿!”
    整个地面都在剧烈的晃动,一些宫人便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跑跳,甚至还有保着柱子嚎哭的。短暂的五六秒时间,大地是在上下震颤的。嘉靖帝被他们扶到殿门口的时候,这种震颤变成了左右的推力,步子稍微大一点就重心不稳,好几个宫人连番摔倒在地上。
    一阵强烈的天旋地转,嘉靖帝总算跑出了大殿,脑子昏沉沉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种天崩地裂的感觉才好像终于停止了,但是耳边依然残余着轰隆隆的声音,就像是一百架登闻鼓同时敲响。
    等他被庑房倒塌散起的尘土一激,才发现自己整个人趴伏在陈洪的背上,而黄锦在他后面拖着他的腿,陈洪摔了个大马趴,两个大牙都掉了。
    嘉靖帝这一刻才感到了真真正正的恐惧,上天震怒所降下的灾祸面前,他这个天子,也没有得到几分宽宥。这让他不由得开始反省,自己这段日子是不是和上天的沟通不太诚心,是不是最近几篇青词没有写好,才引发了上天的震怒——
    然而很快他就知道,这可不是一次小小的地震,这次地震的源头也不在北京,而在千里之外的陕西。
    十二月十二日,也就是两天前的这个时候,陕西华州、渭南、山西蒲州、临晋等发生特大地震。已致仕的南京兵部尚书韩邦奇、南京光禄寺卿马理、南京国子监祭酒王维桢、郎中薛祖学、员外贺承光、主事王尚礼、御史杨九泽、分守参议白壁等人及其家属,同日被压身亡。渭南谢知县全家遇难。压死官吏军民仅奏报有名者八十二万余人,而未经奏报不知姓名者更不可数计。
    是日午夜,声如轰雷,势如簸荡,大树如帚扫地。华州楼墙祠宇及公私庐舍一时尽毁,地陷城塌,地突起成阜,忽裂成涧,涌水成泉,山川移位,道路改观,墙无尺竖,死者十之六。渭南一夜连震二十余次,地裂数十处,水涌,有薪、有船板、有鲜黄瓜、深者二、三十丈。中街南北地陷一、二丈,城中人和街陷丈余。东郊赤水山陷入平地,高不盈丈。五指山毁削无存。渭水北徙四五里,死者十之五。潼关、咸宁城垣倒塌。山西蒲州地裂成渠,城庐尽毁,压死居民数万口。猗氏房屋皆倒,压死宗室职员居民以数万计。临晋城廓祠宇官民庐舍尽倾,压死人畜无算。荣河倒坏城垣及官民房舍万余,压死人甚多,地裂水深三四尺,余震不息。
    这场大地震声势浩大,半个中国都感到它的威力。山西闻喜、绛县、河津、稷山、永和、霍州等城垣多毁,压死人畜甚多。凤翔府、延安府、绥德州;山西平阳府;河南开封府、南阳府等亦震声如雷,墙庐倒塌,人畜死伤。山东、南直隶、湖广、汉南等七省所辖一百三十余府州县,其中九十五府州县遭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
    甚至北京这个所谓“天子脚下”,受到福祉庇佑的皇城根,也连震三次,分别是十四日晚上、十五日白天,十六日夜晚,三次地震声如雷霆,城垣、庙宇、官衙、民庐绵延十里,倾颓摧圮,倒塌无数。
    宫殿到底根基牢靠,比民房自然不容易倒塌。大殿基本安然无恙,震坏了一些侧殿和宫墙。嘉靖帝的西苑震坏了十余间宫殿,不过刚刚修建好的玉熙宫质量还算过硬,撑住了三次地震。
    十四日晚上震过之后,嘉靖帝就痛心疾首地跪在奉天殿祖宗牌位前面请罪,十五日白天又震一次,比之前还要剧烈——这下没有人敢在宫殿里待着了,大家都集中在皇极殿前的空旷场地前,瑟瑟发抖。
    黄锦刚刚把几个年纪轻轻的小妃子哄走,就听到一个气喘吁吁的、老迈的声音由远及近:“陛下、陛下可安好?”
    是严嵩徐阶和六部尚书大臣们来了,看样子也是一路跑来的,半天气都喘不匀。。
    舆盖下面的嘉靖帝面色灰败:“……朕躬无恙。”
    “裕王、景王殿下如何?”徐阶又问道。
    “都无恙。”黄锦阿弥陀佛了一声:“老天保佑啊。”
    谁也没在意黄锦那一声阿弥陀佛还是无量天尊,大臣们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京师地震,宫墙之内都有如此震感,外面的情形是否更糟?”嘉靖帝站起身来不由得一踉跄,他之前可是跪了很久,“上天降下如此灾祸,是朕德行不修吗?朕,要下罪己诏吗?”
    这话在所有人心里重重一震。
    罪己诏!
    所谓的“罪己诏”,就是帝王在朝廷出现问题、国家遭受天灾、政权处于安危时,自省或检讨自己过失、过错发生的一种文书。它的积极作用,一来表达了高高在上的帝王为了国家和人民,愿意把事情办好的愿望;二来笼络人心,造成一个团结一心的局面。
    但罪己诏是轻易能下的吗?
    中国古代帝王布告天下的“罪己诏”,从一开始的成汤真诚的自责歉疚,到汉武帝为了平民怨而下的“轮台罪己诏”,性质似乎已经发生了变化。尤其是宋徽宗之后,都是到了万不得己时,才会下这个诏书。这个“不得己”主要是指帝王的生命、皇位、国难之时,像宋朝徽宗赵佶,他的“罪己诏”都是面对亡国之难时才做出的。在帝王瞎胡闹搞得天怒人怨,反对的呼声太强烈,下不了台的帝王,才会颁布一道“罪己诏”,以希求得到原谅,平息众怒,重获“和谐”。
    这一次大地震,的确是史无前例的大灾害,负责占卜休咎的钦天监终于不敢再敷衍嘉靖帝,直接告诉他,圣人云:‘小民愁怨之气,上干天和,以致召水旱、日食、星变、地震、泉涸之异。’所以这一次的地震示警,是因为万民有怨,政事不协的缘故!
    众大臣简直要对这一次的钦天监刮目相看了,往日见他们只知道跟在西苑那一帮子道士身后歌颂祥瑞,没想到这一次居然敢直言陈说,将一切可归、不可归之罪,都摆到了台前来!
    正是因为这一次的地震实在太过骇异,而钦天监又直接下了“危言”,让嘉靖帝素来强硬的心终于出现了一丝崩溃,他从晚上到白天都没有合眼过,是真正的在反思自己究竟是哪里惹得上天如此不满。
    说起来,自古天降大灾,其实反而是臣子们的轻松一刻。因为君权神授,天人感应,皇帝是天子,是老天爷的儿子,所以既然天子是老天爷派来管理我们的,那么老天爷要降下天灾给你的管理添麻烦,肯定是你哪里做得不对,才惹怒了老天爷,不然难道还是我们这些听你话的臣子们惹怒苍天吗?也没那能耐啊。
    所以每当天灾人祸之后,帝王反思问题,就会允许大臣和百姓评议自己的为政得失,说实话,这若是放在嘉靖初年,言官们最得势的时候,那大家就没有不敢说的话,只会把你个皇帝骂道怀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一场错误……但现在吗,众人左顾右盼,恨不能化身庙里的菩萨。
    腊月的冷风中,坐在皇极殿前方的群臣们冻得……鼻子都快要掉了,但每个人都顾不得擦鼻涕,而是专心致志听着、看着,因为这一次嘉靖帝终于见了朝中六品以上的官员,自从嘉靖二十年皇帝起驾西苑,就再也没上过早朝,以至于嘉靖二十年后新晋的许多官员,还从来没有见过皇帝的面呢。
    这一次他们终于见到了皇帝的面,却是在老天爷降下了灾祸之后,这让他们心中如何能平息?
    这次见到如此大的灾祸终于使不可一世的帝王有了“修省之心”,最先摁耐不住的便是言官们,一位佥都御史当即便奏道:“《左传》言:‘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这就是说如果国家政治、社会出了大问题,君主要勇于承担责任,并要向国人道歉,以此来获得国人的谅解。这也就是《尚书》里说的‘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的意思。因此臣以为,下诏罪己,能安天下民心,解万民之怨。”
    见嘉靖帝不说话,这位御史不由得更加振奋,只以为自己的话被皇上听了进去,更加慷慨激昂,从成汤一直说到汉武道:“……汉武帝一生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到了晚年时,整个国家的经济基本被消耗殆尽。其所作所为与秦始皇无异,但因为下了一份罪己诏,最终还是平了民怨,收获了民心……”
    嘉靖帝还是没有说话,只不过嘴角却冷冷地抿了起来。
    熟悉这一表情的近臣们不由得眼皮一跳,知道皇帝心中一定是大大的生气了,而严嵩徐阶他们,更是清楚地知道,其实从嘉靖帝一开始问出“罪己诏”之时,话从口出的那一刻,很可能他就后悔了。
    说白了,罪己诏这玩意,有几个是皇帝真心诚意要坦白自己的过失,承认自己的错误的?那还不是被逼无奈,因为罪己诏上是要清清楚楚说明自己“失德”的原因的——朕下罪己诏,朕失德,然后罪名就来了,朕干过哪些失德的事儿呢?
    不上早朝,不亲郊庙,任用奸邪,薄于臣下,乱派祥瑞,不立东宫……嘉靖帝其实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清清楚楚的。他也知道,自从他进入深宫修玄的那一刻,天下的臣民百姓就没有不在背后偷偷议论他的。
    他好不容易用廷杖打得言官们闭住了嘴巴,不敢再明目张胆地非议他,难道这地震之后,一道罪己之诏,就让之前辛辛苦苦维持的一切都破灭?
    眼看嘉靖帝似乎就要降下雷霆之怒,众臣无不瑟瑟发抖,看向严嵩,因为首辅大人就是平息皇上怒火的最佳法宝,然而这一次严嵩闭目不言,仿若不闻。
    反而是李默站了出来,道:“罪己之诏,何能轻出!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君王一人身上,让君王在天下人面前引咎自责,损害君王的权威和颜面,却于事无补!”
    他的话让嘉靖帝心中激荡,因为他说中了嘉靖帝的心思。
    所谓的罪己诏,是什么人所拟?不是皇帝,而是大臣,也就是说,罪己诏其实是让大臣历数皇帝的罪过,然后公之于众。然而看诏书的人是谁?是天下的百姓吗,并不是,天下的庶民有多少是读书识字的,又有多少能读得懂那文绉绉的诏书?就算是一字一句解释了,他们也不关心皇帝犯了什么错,他们只是想看到自己的生活有没有发生改变罢了。
    那么这诏书就算是臣子所写,臣子所看,让臣子们轻而易举地撼动了至高无上的皇权,因为皇帝要承认自己不受上天眷顾,头上的神性光环也要因而失色。
    李默这番话让嘉靖帝顿时阴转晴,而李默和徐阶心中却暗自惊讶。因为若是以前的李默,他是断然不会替君王遮掩的,像他这样耿介的人,今日却能说出一番类似“谀君”的话,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
    而就算他替皇帝说话,以他的性子,在言辞上也很容易出现错误,比如他可能说“水旱地震,都是天灾,本与朝政无干,只是自董仲舒那一套天人感应之后,才让人觉得是帝王不修德政而引发的罪过”——
    李默会直接否认那一套天人感应之说,这本就是他不屑一顾的,然而嘉靖帝天天修玄,不就是为了和天帝对话吗,那就算是惹到了嘉靖帝。
    没想到李默却没有这么说。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其实很简单,因为八月份的时候严嵩终于找到了李默一个过失,然后无限放大,最终挑动了嘉靖帝,一道旨意将李默夺职为民,吏部尚书就换上了严党的万镗。
    严嵩还没有得意几个月,却万万没想到嘉靖帝忽然又罢免了万镗,特旨复用李默,而且恩宠更高,不仅进李默太子少保,甚至在西苑赐下直庐,许苑中乘马。
    要知道只有严嵩和陆炳在西苑才有直庐,所谓的“直庐”就是专门一间挨着大殿的房子,让你晚上也可以陪着皇帝,随时听候吩咐。这个恩宠可是连徐阶都没有。
    这让严嵩大大警惕起来,知道嘉靖帝对李默的恩宠不是无的放矢,他如果是想用李默敲打自己倒还罢了,但现在看样子是有用李默取代自己的意思。
    所以严嵩这时候就要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地表现出“接受”的意思,表现自己安分守己,毫不违逆的样子,让嘉靖帝心中产生愧疚,也产生一种“严嵩是朕所用,十几年来还是听话的”想法——当然这只是麻痹嘉靖帝和其他臣子,私下里严党骨干已经加紧了倒李的步伐。
    当然,这一次的大起大落也让李默有所改变。以前那“偏狭”的性子收敛了不少,连话也会说了,也知道不触怒皇帝的心意了,这次地震的事情要是放在被罢官之前,李默断然是不会替皇帝遮掩的。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每天自省,合于古训;有过自责,也算常人修身应有之义。但是,帝王决非常人,而是‘圣天子’,不惟‘圣’,且高居天人之际,近乎‘神’,能自省其过,已殊非易事,若进而写成文告颁示天下,就更加轰动舆情了。”李默道。
    嘉靖帝心头大悦,不由得道:“爱卿之言甚是。”
    李默大受鼓舞,道:“何况本朝罪己之诏,只下过一次,便是在土木堡之后,英宗命许彬书诏及谕群臣敕,遣祭土木阵亡官军,但土木堡之变系国家危亡,非是天灾,乃是人祸。而最大的天灾属永乐时期,三大殿被焚……彼时太宗也没有下罪己诏,而是下诏求直言……”
    没想到这御史当即道:“那就请陛下也效仿太宗,下诏求直言!”
    这时候众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以为李默总算会说话了,结果这话还是不太周全。
    永乐十九年四月,新建成的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会遭火焚毁。当时据说是有三个大火球从天而降,直直落在三大殿上,将三大殿焚烧殆尽。面对朝野议论纷纷的现象,太宗下诏征求意见,希望朝野明智之士为他找出雷击三大殿起火的原因。别说,还真有人积极响应,朝廷礼部有个名叫萧仪的主事率先给朱棣递上了一个奏本。这位六品小吏胆子挺大,在奏本中说“迁都后诸事不便,且弃绝皇脉与孝陵,有违天意”。当然太宗在迁都这事情上绝不容更改,于是萧仪翘辫子了。
    要说太宗朱棣为什么不下罪己诏,那很简单,他要罪己,最先一条就是“靖难”,臣子造反,君王蒙尘,皇位不正,他怎么可能承认呢?所以他想出一个聪明的办法,那就是不罪己,而求直言,也就是说,让大臣们说话,但不要评价我即位以前的事情,把我当了皇帝这十九年的功过拿出来看看,是哪一条没做好。
    于是臣子们纷纷上套,有的说皇帝好大喜功,专事征伐,有的说皇帝劳民伤财,说来说去也不痛不痒罢了,而且等到萧仪的奏疏一上,太宗一看,好好好,来的太及时了,就把这本奏疏挑出来,下旨让这些科道言官与部院大臣一起到午门外跪下对辩,都敞开心怀说说迁都究竟对不对。
    初夏正是多雨的季节,雨水说来就来。言官与大臣们对辩不一会儿,瓢泼大雨就下上了。没有皇帝的圣旨,谁也不敢挪动,皇宫午门外的广场上,言官与大臣虽然都淋得落汤鸡一般,但仍争论得面红耳赤,一天也没有辩论出结果来。于是太宗让他们第二天再来午门广场下跪辩论。这些人也不顾刮风下雨,你一句我一句不依不饶地争论着,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们辩论的是迁都,而事情本来应该是检举皇帝的功过是非的。
    于是这三大殿被焚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皇帝不仅没有罪己,甚至也没怎么被臣子们批评。李默觉得这事情可以效仿——但他却没有看明白,太宗一生的最大污点就是靖难,而他当皇帝的二十二年,无可指摘,功业同符唐太宗,什么好大喜功、劳民伤财,你让多少个帝王想要得到这八个字的评价,还得不到呢。但是当今的嘉靖帝,即位也有三十五年了,比太宗享国祚的时间还长,但他的功业,能不能比得上十分之一?
    太宗说,不管我即位以前的事儿,但说我当皇帝这十九年,有什么过错只管说,臣子们就鸡蛋里面挑骨头,硬给他挑毛病;你要让嘉靖帝说,来来来,我当皇帝也有三十五年了,把我的过错都说一说,那大家闭着眼睛不用想,张口就来。
    对太宗来说,罪己诏和求言诏是有很大区分的,对今上来说,罪己诏和求言诏没什么不同。
    李默一下子语塞,嘉靖帝的神情又开始晴转多云,这时候还是徐阶不疾不徐地站了出来,道:“陛下,臣以为,救政不如救灾。天灾面前,着眼于检讨和改进政事中的问题是很重要,感动上苍,挽回天意是很要紧,但一味乞求老天的佑护,忽略抗灾救灾是决计不行的。当务之急,是如何组织救济。”
    众臣都被那一句“救政不如救灾”所打动,连嘉靖帝也喃喃自语了几句,点头道:“……这次受灾的地方这么多,又是寒冬腊月,如果地方上赈济不利,冻馁之人,又不知多少。”
    他说着看向徐阶,温言道:“有救灾的条陈吗?”
    徐阶刚要回答,就见李默高声道:“臣这里有防灾救灾九事,请陛下察纳!”
    只见李默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奏疏来,一条条道:“……蠲免田租,发粟赈济,赈粜粮粟,请以医药,调运粮食……”
    这一条条说出来,还真的算是救灾良策,徐阶将自己的奏疏又塞回了袖子里,而严嵩的眼睛睁开了一下,随即又闭上了。
    接下来,众位官员也纷纷献上自己的对于救灾的补充,嘉靖帝立刻施行的就有十二条,这让众臣工不由得欢欣鼓舞,虽然冻地鼻涕都成了冰柱,但却恨不能手舞足蹈连呼圣明。原因很简单,这些官员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正式地、像大朝会一样一心一意讨论国家大事了?嘉靖帝能露面,还能听得进去谏言,居然让这些被磋磨已久的官员感激涕零了。
    这当中坐在皇极门左侧的一个穿着鹭鸶青袍的官员却愤怒地抬起头来,直直注视着那黄舆盖下面的皇帝和重臣。
    一场史无前例的灾祸之后,既不罪己也不求直言?
    生民嗷嗷,国家困顿之极,乃至上天降下灾祸,希望为政之人看到自己的错误,承认那是他二十年修玄不上朝导致的上天示警。一道诏书,承认自己的过错,有那么难吗?这帝王的颜面,难道比千千万万的百姓挣扎在生死之际的苦痛还要大?
    灾情如火,州府县衙是星驰夜报,奏闻日夜不停抵达京畿,通政司一刻不敢迟缓,上奏内阁。
    “礼科给事中何起鸣以西安等地震经月,压伤人民甚众,奏请免织造羡余银八千八百三十两,可以免……巡抚都御史张祉祭告西岳华山,即刻动身,不得延误!”
    徐阶忙得焦头烂额,各项救灾工作十分繁重。
    “咱们大明的这机构运作,别的都好,就只一样,”徐阶道:“没有专门的赈灾机构,救灾工作全由户部来承担,户部不敢擅专,又须禀内阁而行……这也不是回事。”
    没有得到回应,徐阶才将水晶镜子摘了下来,问道:“叔大,你怎么了?”
    张居正抿了抿唇:“……就是看到老师日夜忙碌,做学生的,却丝毫不能分忧。”
    徐阶笑了一下:“谁叫你是二甲进士,选庶吉士入翰林,你若是三甲,现在就在六部观政,最好在户部,然后就能帮帮为师了!”
    本是一句玩笑,庶吉士何等清贵,将来入阁,自有青云之路,如果能考上二甲,谁会考三甲,只能参决庶务罢了。可没想到张居正却认真地点了点头:“学生还真是恨不能在六部观政,总比坐在翰林院无所事事地强。”
    他说着还是忍不住道:“老师……上天降灾,其召灾之由,便是上天对朝政的警示。是陛下德行有亏,郊庙不亲,祭祀不正,也是大小臣工所行不公不法,朝政有缺,是以无从仰合天意,以致生此巨祸!”
    徐阶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居正站起来,“以学生来看,如今是救政比救灾还要严重!”
    他紧紧握住双拳:“如今四方多事,国事稠溏。一是土地兼并,起科太重,征派不匀。致使百姓放弃田土,以避差役,荒田弥望,招人垦种,无有应者。吏书因缘为奸,增减洒派,弊端百出。二是各级官吏苛派百姓,民间易尽之脂膏,尽归贪吏私橐,使民生困苦已极;三是大臣朋比徇私,贪污腐败,奸邪用事,以私废公,于民生疾苦,不使上闻;四是刑狱不公,积案不办,重案多冤多枉,使良民久羁囹圄,怨气冲天;五是连年用兵,毫无宁日。南倭北虏,无以靖宁,而用兵之时,任意烧杀抢掠,将良民庐舍焚毁,又计良民首级报功;六是清流只知诤谏,而浊流如衙门蠹役,恐吓索诈,致一事而破数家之产……这桩桩件件,是我大明最深之弊,如果能救一条,则所活之民,更要甚过这次大灾!这天灾压垮了八十万军民,可这六座大山,却要压垮我大明六千万百姓!”
    “如今天灾既然降下,正是一条条修省,一条条补救的大好时机,”张居正道:“朝廷上下,应该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尽除积弊!这大灾之后,皇帝既然自己说出罪己诏,为何内阁不竭力促成,不领衔上书,规劝君父?为什么不自责,为什么不修省,为什么不匡救时弊?!”
    “你说内阁应该促成罪己诏?”徐阶就道。
    “人主救荒所当行者,一曰恐惧修省,二曰减膳撤乐,三曰降诏求直言,四曰遣使发廪,五曰省奏章而从谏诤,六曰散积藏以厚黎元。”张居正道:“宰执救荒所当行者,一曰以燮调为己责,二曰以饥溺为己任,三曰启人主警畏之心,四曰虑社稷颠危之渐,五曰陈缓征固本之言,六曰建散财发粟之策,七曰择监司以察守令,八曰开言路以通下情。”
    “宰相救灾最重要的,是启人主警畏之心,虑社稷颠危之渐,开言路以通下情!”张居正道:“可是内阁如今,让皇上有所畏惧了吗?考虑到社稷危险了吗?请求广开言路,使下情上达了吗?如果做不到这些,赈灾只是治标,不能治本!既然不能治本,灾祸还会发生,而内阁就仅仅只是三天两头,没完没了地赈灾吗!如果不从源头上改正错误,祸事就永远没有消弭的时候!”
    “我看你的模样,怕是还没醒呢,”徐阶脸色不好,措辞更是前所未有的严厉:“想要挽刷颓风,修举务实之政——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张居正一怔,徐阶怒道:“二月份,就要外察了!”
    “罪己诏不过是一道诏书,那诏书能干什么?”徐阶道:“官员的审查才是重中之重!而这次的察官,也不会是别人了,一定是李默!”
    张居正还有些懵然:“……李默是天官,本就该铨选外察?”
    “问题是,在李默之前,陛下本来属意严党的万镗。”徐阶道:“但这次李默忽然重获圣心,取代万镗,风头无两……我听说,陛下有让李默入阁的意思。”
    吏部尚书按例不能入阁,张居正就道:“如果李默要入阁,那就需要解除吏部尚书的职务,那如何还能主持外察呢?”
    “你还不知道吧,我刚得到的消息,明年不止外察,还要京察,都是他李默主持。”徐阶眯起了眼睛:“这次皇上不罪己,却要罪臣。他要拿严党来平息众怨……我怀疑,陛下有扶持李默而取严嵩代之的意思,他让李默主持铨选京察,然后黜落严党,一来把这次的灾祸全都推到严党身上去,算是给天下一个交代;二来是给这位新首辅立威……我们这位陛下,是恨之欲其死,爱之欲其生啊。”
    皇帝授权李默,对官员进行审查,如果仅仅是外察也就罢了,但皇帝额外要开京察,就是让李默大开杀戒的!因为李默是一定会让严党重创的,他难道不会报复严嵩阴谋算计他罢官?!而这正是皇帝要的结果,他要用严党来给天下交代!
    张居正猛然一惊:“不会吧,严党横行十几年,说罢斥就罢斥了?”
    “当年如何恩礼张璁,还不是说罢就罢,”徐阶叹了口气:“你们哪里知道……”
    徐阶不由得想起了往事,嘉靖十年八月,张璁秉政的时候,彗星见东井,嘉靖帝心疑大臣擅
    政,同时要为彗星这一天象追责,一番质问下,张璁因求致仕,而当时张璁的权势,可比如今的严嵩大多了,嘉靖帝却用一颗星星,就将秉政三年的张璁罢免,以至于后来张璁复相,又一次遇到了彗星的时候,他是一天都不敢多留,自己收拾东西要回老家。
    “皇上不会检讨自己施政的过错,他只会追责大臣,”张居正喃喃道:“……连张璁这样有大功,严嵩这样尽心尽力十几年的老臣,他都可以抛出去。”
    “你是在替严党说话吗?”徐阶道:“皇帝虽然有错,但大臣的错更多!嘉靖十五年之前,朝政还算清明,十五年后,坏的一塌糊涂,可皇帝还是那个皇帝!该为之负责的是臣子!”
    张居正道:“学生怎么会替严党说话,只是没有想到,我们筹划了这么长时间,想要扳倒严党……都不用了。”
    徐阶却道:“京察是大风暴……李默要收拾严党,难道严嵩会坐以待毙?那就太低估这位柄国十几年的老首辅了!”
    张居正不解道:“难道李默有皇帝撑腰,还斗不过严嵩?”
    “这事情变数很大。第一,我猜严嵩已经猜到了皇帝的心思,而且已经有了对策。你知道他最擅长什么吗……以退为进。”徐阶笑了一下,意味叵测:“当年就是以退为进,杀了个回马枪,将我的老师打下马去……如今我看他的样子,是又有了盘算,也要如法炮制一回。”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陛下在犹豫,严嵩去位,接任的李默实际上……不符合他的期望。”徐阶道:“你别看严嵩这些年窃国擅权,但他善于引导皇帝的心意,让皇帝觉得他事事顺从自己,很少违逆;而李默,自负意气,偏持己见,在皇上看来,是一柄不太好用的刀。”
    “六年京察,龙争虎斗啊……”徐阶感叹了一声:“要跟我门下的人说一声,这次京察,都安分守己、悄无声息,任他们打得头破血流,我们作壁上观。”
    “这就是所谓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吧。”张居正道。
    徐阶却没有丝毫得意之色,他心中已经有一种感觉,二虎相争,必有一伤,而伤的那个……
    徐阶低声道:“小子眼睛还是浅薄啊。”
    被莫名其妙骂了一顿的张居正也没有听到徐阶的解释了,他被徐阶轰了出去,悻悻离开了。
    倒是徐阶站在窗前,心道严嵩与李默相争,都要来拉拢他徐党,按理来说他徐阶本该是最得利的一个,其实……不然。
    因为严嵩如果胜了,他徐阶和李默撇清关系,还能当他的次辅。若是李默胜了,皇帝第一个就会拿自己和李默分权,李默就会发现,自己辛辛苦苦斗败了严党,但皇帝却把首辅之位给了徐阶,因为从头到尾,皇帝只是拿首辅之位做个诱饵,从来没有明说让李默入阁为辅的话。而李默做首辅也不符合嘉靖帝的期望,他要的是一个柔和的、媚上的、顺从自己心意的人,这个人就是徐阶。所以徐阶如果上台,就会面临李默的攻讦,李默持天官之权和徐阶对抗,这就是嘉靖帝希望看到的,下属明争暗斗,越是对抗,越是争斗,他就越高兴,因为威胁他的力量少了,他的皇位自然稳固。
    一个是安安稳稳的次辅,一个是屁股底下有如火烧、而且永远无法施展大权的首辅,徐阶早已经有了选择。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在局势的权衡中,他可以摒弃深埋了十几年的仇恨,他不会让这种仇恨,蒙蔽自己的眼睛。
    而且相对明年的京察来说,他更看重的是丙辰会试,因为他就是会试的主考官。
    从任命徐阶做主考官就可以看出嘉靖帝的处心积虑,他给李默放了大权的同时,却又害怕他权力过炽,便让徐阶取代李默的党羽成为会试主考,三方势力,暗流涌动,已经准备着开春角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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