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士桢并没有马上答应,他又问了许多问题。
    譬如常洵刚刚提到的气与火铳的关系,研究气的方法,包括一些试验,还有常洵原子论的研究方法……
    常洵都一一回答。
    虽然只是个大概,有的答案赵士桢听不懂,有的他并不知道正确与否、有效与否,更不知道这些方法和试验是不是能够证明常洵的理论,但……赵士桢可以确认常洵并不是信口开河,他对这些问题是真的有所思考,且思考得很深入,种种设计精巧之处,让他忍不住拍案叫绝!
    赵士桢不由想到这些年为了研究火器,遍访当年参与抗倭的戚家军将士,并向夷人请教,搜集各种资料,观察拆解实物,用心钻研,又与工匠合作,亲自设计并制造火器,方才写成《神器谱》,真可谓“备极劳苦,孳孳吃吃,恒穷年而罔恤,千金坐散而不顾”。
    朱常洵出身皇家,条件似乎更好,但赵士桢为官多年,亲历了这十几年一波接一波的争国本风波,而处于这场风波中心的朱常洵,年仅十五,便能提出这样一套体系庞大的理论,即便他是天才,也定然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
    赵士桢突然觉得,外廷对于常洵的种种非议,似乎并不公平。
    “后湖尚有最后一个问题!”
    赵士桢恭敬地行了一礼:“日前内阁大学士沈龙江上书,言及伏暑已尽,爽气方临,当行皇长子册立冠婚大典,殿下以为如何?”
    赵士桢问的是立储大典,也是问常洵的态度。
    常洵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天道苍茫,常洵常感时间不够,这宫廷内外,诸事纷繁,本心并不愿参与。”
    顿了片刻,他又继续说道:“然而科学一道,又需财物人力、各种支持,如今处处掣肘,亦让人深感无力。”
    常洵看向赵士桢,缓缓说道:“以前我不曾争过,现在也不想争,但是以后会不会争……却不能保证!”
    常洵笑了笑道:“若是能潜心学问,自然是极好的!但世事往往不遂人心,吾辈也只能且行且珍惜!”
    常洵确实对夺嫡不感兴趣,他的理想是成为史上第一学霸,但避雷旗杆之事历历在目,大权在握,有些事情做起来才更方便、更高效。
    “殿下所言,亦是东湖所愿!”
    赵士桢沉默了片刻,方才跪倒在地,大礼参拜:“后湖愿跟随殿下,潜心学问,探究这万事万物的道理,但有所得,余生足矣!”
    虽然常洵并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但赵士桢还是作出了决定。
    当初他研究火器时,处处不便,也曾想过自己若是能身居高位,行事便能更加方便。
    三年前他上书朝廷,建议革除时弊,采用火器,却久无动静之时,也曾深感人微言轻……
    故而常洵所言,他也深有体会。
    便是易地而处,赵士桢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争!
    争,似乎有违祖制,却有利学术!
    不争,也许便是庸庸碌碌一世,眼睁睁看着时弊日渐沉重,却无能为力。
    该争的,也许还是得争。
    “得后湖之助,犹猛虎添翼也!”常洵的话,让坐了二十几年冷板凳的赵士桢心里暖暖的!
    得赵士桢之助,常洵确实非常高兴。
    身边的小太监打杂还可以,做学术便不行了,赵士桢虽然不是考霸出身,但是能写一手好字,能写出《神器谱》,文字的水平、科学的素养都很不错,能够帮不少的忙。
    李奉着人送来了午饭,常洵与赵士桢吃过以后,继续聊着,在用“原子论”说服赵士桢以后,常洵又将今日议事时提出的“万物皆可言数”的理论讲了出来,两人围绕原子论、万物皆可言数、气的研究方法,以及火铳的问题一直聊到天色擦黑,依然意犹未尽,却不得不暂时停下……
    “与殿下一席话,远胜赵某数十年读书之功!”赵士桢心悦诚服的说道,对常洵的理论,他尚未全信,但常洵的学识已然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所知愈多,便愈知天道浩渺,得之太少,能与后湖畅谈格物之道,并携手探索,此亦常洵之幸。”
    常洵拉着赵士桢走出朝房,两人在门口辞别,赵士桢看着常洵离去的背影,怔怔许久,清醒后却发现不远处有两位青袍官员看着他连连摇头……
    赵士桢不由苦笑,定是有人看到他与常洵聊了大半日,便认为他投靠了三皇子,成了“三皇子党”。
    不过,这朝中的“三皇子党”,除了郑家,大概也只有他这个独苗了!
    赵士桢摇了摇头,也没有与那几位官员打招呼,径自走了。
    与常洵的一番话,彻底打开了赵士桢的眼界,原来眼前的世界,还有如此丰富多彩的一面。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赵士桢现在便是这种感觉。
    至于仕途……
    四十八岁的从七品中书舍人,又不是科举出身,赵士桢也知道自己在仕途上的前景渺茫。
    三年前他上书进《神器谱》时,倒是有所期待,兵部尚书萧大亨也在奏疏中大为嘉奖,但提出的嘉奖却是“先行记录”,待各边效有实用,再另行破格优处,结果火器之事渐渐便了无声息,他又在文华殿干了三年。
    期间种种非议,也是让他不堪其扰。
    至于名声……
    立德、立功、立言,他与常洵所作之事,是立万世之言,建百世之功,便是眼下种种非议,又何足道哉?
    赵士桢渐渐挺起胸膛,迈开大步,念头一片通达。
    常洵习惯了晚睡早起,晚饭过后,他让张成准备好笔墨,摊开一册新的折本。
    “科学,第三期……”
    “论物质的微观结构……”
    常洵将今日与赵士桢谈及的“原子论”整理以后,写成了一篇论文,作为《科学》第三期的内容。
    《科学》已经出了三期,创刊号写的是“论引雷旗杆的原理与避雷针的作用”,第二期写的是“静电荷的几种研究方法”,第一期抄了一百份,都发出去了,第二期是昨天夜里才完稿,今天张成着人抄了几十份,也都发出去了。
    根据张成的说法,对这两期《科学》,大家的态度还是蛮积极的,到一个地方,听说是常洵新写的文章,都是一抢而空,还有人追问有没有更多的……
    张成按照常洵的交待,一处只给一份,有人看到便行,于是拿到文章后,往往是由一人大声诵读文章,多人围观,十分热闹。
    那诵读之人读一句,围观者齐呼“胡说八道”,然后纷纷开口驳斥,骂到那句话粉身碎骨,才让诵读下一句,然后又齐呼、叱骂……
    这已成为京城诸多衙门的一大盛景。
    经过常洵的多番告诫调教,张成已经开始学着说一点实话了,常洵知道实情后,也没有生气,依然让张成安排抄写、分发,每期一百份,留存十份,送出去九十份。
    科学的普及,水滴石穿,是个长久的功夫,常洵也不指望新的理论体系在短时间内引起轰动,然后一举改变世界……
    那不现实,是不讲科学!
    雷电是个不错的切入点,但电学的深入研究与应用的条件尚不成熟,常洵打算在利用雷电在这时代的重重帘幕上撕开一道口子,然后再循序渐进的展开科学的研究与推广。
    一下子便抛出“万物皆可言数”和“原子论”,目的也是如此。
    乱世要用重典,陈年积疴要下猛药,常洵不指望这些理论很快便得到认同,他要的便是语出惊人的冲击力,希翼有人在冲击之下多一分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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