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两日,淳安县里忽然冒出了一首新诗。
    诗曰:
    绿蓑烟雨溪边客,白发文章阁下臣。
    生在太平天子世,一双空手掌丝纶。
    起初,这首诗还只是些孩童在当歌谣传唱,结果有那识货的读书人听到后,便将诗句给带进了士林……
    金子总会发光。
    很快,文坛上开始有人竞相打听,却无一人知道作者何人,最终落了个‘佚名’所作。
    正当众人热议之时,一些茶楼酒馆中,开始出现一批‘耳目灵通者’,深挖出了‘王宽’这一名字。
    “童生王宽……真的假的?咱们浙西文坛上,可从未听闻此人名姓,那诗竟是他作出来的?”有人对此提出质疑。
    “此子我倒是见过,平平无奇,未曾闻有诗才。”有人如是说道。
    “呵,他一小小童生,为博声名,脸面都不要了?”有人开始冷嘲热讽。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也有那老成持重者,并不急于发表自己的看法。这话一说出来,立时赢得了不少人的赞同。
    “正是此理,淳安有此奇才,我等自当会上一会。若这后生晚辈真有过人本事,我等虚心求救,亦是理所当然……”
    淳安学风鼎盛,好学之风甚浓,但也并非所有人都抱有一颗求学请教的心态,去拜会他人。更多人心里所想,无非是作些意气之争罢了。
    如今,王宽虽因一首新诗而小有名气,但在文坛之上却无半点基础。想要冒头,自是要承受些考验的。
    当然,这也仅仅是他人对于他的一些揣测罢了。
    事实上,王宽何曾想过要混士林?
    他连科举都不想考,名气于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之所以要放出那首诗,为的也不过是打赢一场官司而已……
    动用戒指的存档功能前,他并未多做任何准备。
    因为在他看来,自身在那场官司中虽处于劣势,却也不见得就一定会输。
    大不了,回个档就是了……反正在那之前,他都提前存好了档,又试验了一回,证明戒指可用……
    结果还真有些出乎意料,张县尊对他先入为主了。
    那么再重来一遍,他自然也就有针对性的做了些准备工作。比如对方先入为主,认定他罪过很大,那便提前造势,争取博得舆论同情……
    而在此前的第一次交锋中,他故意抛出商阁老这么个诱饵,那张县尊果然对他多了几分忌惮。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入县城之前,王宽确实也把那老头给忘在了脑后。否则,他当夜被那一棒子敲回了记忆后,就该晓得,三重牌坊的规模究竟代表了什么……
    同样规模的牌坊,莫说淳安县城,整个大明朝你都找不出几座。
    因为那是三元坊!
    对于天下文人来说,那代表着科举中最为顶级的荣耀!大明立国至今,唯有二人,曾获此殊荣。
    其一为洪武年间连中三元的黄观。
    其二,便是仁寿乡芝山村里那位商阁老了。
    当然,黄观的科举成就还不止于‘三元’。世人对他的评价是,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
    这个大明朝的学霸,不单只拿下了乡试、会试、殿试大三元,此前更是奇迹般的考中过县试、府试、院试三个第一,又称小三元。
    自唐朝开科以来,他是科举史上第一个拿到‘大满贯’的人,世称‘黄六首’。
    相比起黄六首来,商三元可能会显得弱了那么一丢丢,但在实际上,商辂这大三元含金量更高一些。
    因为国朝历史遗留问题,导致黄观的六首成绩未被官方承认,文坛对此颇多争议。于是乎,商辂就成了国朝唯一一位备受认可的大三元。
    有趣的是,除却仁寿乡芝山村下那座不算,淳安县城,总共立有两座三元坊。
    其中一座位于县南,但那并非单为一人所立,而是囊括了三位本地名人,分别为宋朝榜眼黄蜕、状元方逢辰、探花郎何梦桂。
    另一座,才是单独于县学前为商辂所立。
    那时的王宽,看到县南有座三元坊,才回忆起了那位溪边垂钓之翁。
    可惜为时已晚。
    公堂之上,当场搬出商阁老的名头,那叫以势压人。而那书生意气颇重的张县尊,即便有心要给商阁老面子,也不可能敢当众对他徇私,公然偏袒。
    如今重来一次,王宽便提前放出了风声,好教时人得知,自己与商阁老有旧。
    如此一来,消息自然而然也会传到张县尊耳里。
    旁人信与不信不重要,关键是他张赈不得不重视此事。他这一县父母,正在商阁老的地头上任官,不可能不在意对方的态度。
    公然徇私不至于,但也不敢再过于轻视王宽这一小小生童,胡乱审判。
    别看人商阁老赋闲在家,官场上的声望却不可小觑。现下又正逢新君即位,搞不好三两年后,就要起复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
    深谙历史节点的王宽,心中更加清楚,商辂官途不止于此。未来,他还将入阁拜相,位极人臣,成为成化朝中第四位内阁首辅……
    但那都是后话,眼下急于解决的,是他王宽身上这桩案子。
    通过察言观色,认准了张县尊的伪君子属性后,他立马做出安排,命人散布消息,大肆宣扬自己和阁老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
    他要借这一股东风,强压下张县尊的气焰。
    另一方面,他又吩咐了乔家下人,把自己如何受人所迫,被逼入赘,又是因何落水的背后隐情,全都公诸于众。
    说白了,这就是在卖惨,博取舆论同情。
    这一来,告他的余员外就成了恶霸地主黄世仁,欺凌寒门书生,险些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如今还见不得人与乔家结为秦晋之好,又跳出来捣乱……
    之所以编排出这么一个故事,除了要顾及乔家颜面外,还算是提前做了个铺垫。不然的话,若说乔家逼他成亲,搞不好张县尊一通乱棒下去,这鸳鸯可就散了……
    虽说大家都知道,乔府深夜抢亲之事,但那也分新郎是否情愿。
    现如今,他就是在告诉外头众人,我尽管是被人强抢回来的姑爷,但我与乔家小姐也是真心相爱的,才不会去给那余家入赘!
    一通造势完毕,王宽才刚放松下来,门外就有下人来报,说是有人登门求见。
    接过那些拜帖扫了几眼,全是些自己不太熟悉的文人……时下的拜帖,又称名刺。但凡登门拜访,都要先递上名帖,算是做个书面的自我介绍。
    他这两天的安排,本就不为在士林扬名,于是未作多想,直接回绝了府外拜访的人。
    这一来,外头等候的文人们可就炸了锅,个个义愤填膺。
    “太不像话了!”
    人群中,有一中年秀才怒声道:“我等亲自登门,这张少年却傲慢无礼,不肯相见,莫不是瞧不上我这末等附生?”
    秀才又分三等,分别为廪生、增生、附生。
    这人话音刚一落下,边上另一人便笑道:“方年兄无须如此着脑,依我之见,这王朋友应不止是针对于你,咱们这一帮青衿,不都被拒之门外了么?”
    青衿,乃是秀才雅称。
    “哼,我看他是自知学识浅薄,躲着不敢见人罢!”
    “徐前辈说得没错。依我看来,这王童生定然是欺世盗名,冒名顶替!那首新诗,必是出于某位山林隐士之手笔,又岂会是他一小小童生能做出来的……”
    “……”
    乔府门外,众皆议论纷纷。
    这一伙人中,秀才本就是地位最高的存在。连他们都吃了闭门羹,其他未能考上秀才的童生,更是不用提了。
    只不过,秀才们正在发牢骚,处于士林末端的生童们算是晚辈,自是不敢随意插嘴,掺和进去。再者,那王宽可是考过了府试的,地位和他们相当,不给面子也很正常……顶多落个清高自傲的名声罢了。
    一帮子文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却又无可奈何。
    与此同时,淳安县内,张县尊却正为明天的案子在犯愁……本还以为是个简单的民事纠纷案件,谁知临了临了,又出了这一档子事儿。
    真真愁死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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