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沐见过山脚下那些人过着何等样的日子,用猪狗不如都不足以形容那等凄惨。
    似浦爷这样的人,根本就没将山脚下的奴隶当人看,这些“卖猪仔”的人贩子简直就是罪无可赦,即便亲手杀他,陈沐都会毫不眨眼。
    卖猪仔在福建和广东沿海地区已经见惯不怪,原先还算是正常的移民,可鸦片战争之后,就变成了掠夺式的贩卖人口。
    无论是马来亚亦或是新加坡,甚至于巴西之类的地方,处处都是华工的身影,巴拿马铁路修建之时,一万多名修筑者是华人,死亡率高达八成,每根枕木下都有中国人的血汗甚至哀嚎的灵魂。
    这些人在口岸设立猪仔馆,以招工的名义,骗取信任,垫付出国船费,一旦离开口岸,就会剥夺自由,虐待更是少不了,被折磨致死或者自杀者屡见不鲜。
    陈沐对卖猪仔这种事早已耳闻,此时亲眼所见,仍旧免不了义愤填膺,如果杀掉浦爷真能解决问题,他会毫不犹豫动手,只是眼下时机未到罢了。
    考虑到这一点,陈沐便朝浦爷说:“你的病症已经到了晚期,需要很长时间来疗养,这段时间的饮食和作息,必须遵照医嘱,否则神仙也难救了。”
    浦爷听得此言,反倒放宽了心:“这是自然,我先让人安排您住下。”
    陈沐摇了摇头:“先让人带我去转一转,你们将草药都铲了,找不到药,你就只能等死了。”
    陈沐的话很不中听,但浦爷也只能一直忍着,不过对于陈沐此时这番话,他却没有半点恼怒,反而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
    “先生说的哪里话,山脚下那些固然都是蠢货,但浦某可不是,虽说不通药理,但浦某有个习惯,但凡值钱的东西,可都舍不得丢的。”
    如此说着,浦爷便朝房外喊了一句:“古姐,进来一下。”
    古姐轻轻推开门来:“老爷。”
    浦爷点了点头:“你带陈先生到库房去,里头的东西只要能用得着,任他随意支取。”
    古姐微微一愕,但很快就低头领命,朝陈沐道:“陈先生请跟我来。”
    陈沐看了看浦爷,到底是跟着古姐走出了楼房,门外守着的卫队长见得陈沐出来,终于是松了一口气,也放松了警惕。
    陈沐看着他的表情反应,心里也留意了一番,毕竟这卫队长还不算太蠢,到时候难免要给带些许麻烦。
    不过眼下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出了楼房,往山腰下去,走了约莫十几分钟,眼前便是几间木屋,隔得老远便嗅闻到一股陈年霉味。
    古姐取出一大串钥匙,尝试了好几根,才正确地打开了其中一间木屋。
    陈沐放眼看去,屋里也没货架,地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干草和根茎,混杂到了极点。
    “还说自己不蠢……”陈沐也是摇头苦笑。
    虽说乱得一塌糊涂,但这些药材还算干燥,虽然做不到分门别类,但好歹也分了个大概。
    广东因为开埠,人来人往,娱乐业非常的发达,花柳病说是最常见的病症也不为过,不过流传在医者们之间的药方子其实也并不多。
    陈沐跟着吕胜无学习,又在宝芝林待过这么长时间,多少是有所耳闻的。
    此时也是努力搜索记忆中的方剂,也不求能记得齐全,想起几味是几味,横竖他也不是真心想要治好浦爷,只是拖些时间罢了。
    “花柳败毒丸的朴硝该是没有的,血竭也没有,炮山甲也没有,不过金银花车前子之类的倒是不少……”
    陈沐一边回忆,一边挑挑拣拣:“红花虽然没有,但皂角和木通、白鲜皮、大黄都有,倒是能弄个花柳解毒丸……”
    “横竖不全,不如合二为一好了……”
    如此想着,陈沐又是增增减减,反正短时间吃不死那浦爷就算不错,至于疗效如何,也果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心里寻思之时,伺立一旁的古姐踟蹰良久,到底是挪了过来,小声地问说:“陈先生……早先您说的阿古妹,是多大的年纪?”
    陈沐之前也是随口提过一嘴,不过如今看来,这古姐倒也真的上心了。
    “这山脚下的人太凄凉了,一个个饿得不成人样,不过看她皮水和口齿,应该是二十五六吧……”
    说起这些,难免想起阿古妹受辱时那个麻木的眼神,陈沐心里也很是不舒服。
    古姐也是一脸纠结,嘴唇翕动,还想问些什么,一时半会儿却挑不到重点。
    “哦对了,她的肩窝有个胎记,淡红色,孩子拳头那么大,有点像……”
    “像马蹄?”古姐一把便抓住了陈沐的手臂。
    陈沐也吓了一跳,不过还是点头道:“是,是像马蹄……”
    古姐整个人都软了,噗咚坐在地上,泪水便无声地落了下来。
    “是她了……是她了……”
    古姐喃喃自语着,虽然面部表情,但眼泪却是止不住。
    “是你的妹妹?”陈沐在旁边坐了下来,轻轻拍了拍古姐的肩膀。
    古姐点了点头:“早几年我被骗过来的时候,捱不过打,家里的情况都被问了出来,还被逼着往家里写过几封信,只是为了骗她们过来……”
    “这三五年下来,没见家里人被骗,心中尚存侥幸,没想到妹妹到底是被骗到了这里……”
    说到此处,古姐终于是忍不住低声哭泣起来,过得许久,她才抹干了眼泪:“除了阿古妹,还有没有别人?”
    陈沐摇了摇头:“姓古的没有,不过陪着她的都是客家人,应该是一道被骗过来的吧,其中有个姓罗……年纪稍微大一些,左下巴有一颗肉痣。”
    古姐点了点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将抹眼泪的手绢叠了起来,突然就朝陈沐跪了下来。
    “陈先生,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求你救救我妹妹!”
    陈沐将她扶了起来:“我看你深得浦爷信赖,跟他开口要个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古姐面露难色:“这个姓浦的恶贼毫无人性,连我都不得自由,又怎么可能放过我妹妹?”
    “向他要人,也只能像我这样,留在他身边,伺候这个烂人,你以为他的花柳是怎么来的?那是祸害了多少姑娘,才染上的病啊,让妹妹伺候这个花柳鬼,还不如让她死在山脚下……”
    陈沐想起阿古妹的遭遇,也是摇头叹息,她在山脚的境遇真的就比在山上要好么?
    此时古姐却一把抓住了陈沐的手臂,眸光狠毒地说:“陈先生,你快看看,这库房里可有毒草,只要趁着这个机会,毒死浦爷,咱们可就全都有救了!”
    陈沐听闻此言,也是吓了一跳。
    他若想杀死浦爷,根本不需要用毒,今番给他治病,也只是为了接近他,从他口中探听师爷谭的具体消息。
    在没有得到确凿情报之前,陈沐是不会杀了他的。
    更何况,这古姐如果早就怀疑自己的妹妹被卖到这里,为何从山上楼房走到山腰库房,中间十几分钟的路程,她都没有发问。
    陈沐在库房里挑挑拣拣这么久,她也都没有发问,最后实在忍不住问出来了,又第一时间让陈沐毒杀浦爷?
    或许这是她谨小慎微的表现,但陈沐却不能贸然信任这个古姐。
    “古姐,我只是想跟浦爷做个交易,我给他治好病,他给我人和船,横竖他会给我一百个人,到时候我可以把你妹妹带走的。”
    古姐却坚决地摇头:“不,他不可能如约地给你船和人的,除了被卖,或者被杀,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个岛的,你千万别相信他的鬼话!”
    陈沐也是一声叹息:“我现在杀了他,他那些手下巴不得顶替他的位置,下场只会更难看,再说了,现在他是病人,我是医者,医者仁心,即便他再罪无可赦,我也不能对他下手……”
    “即便要杀他,也要等我治好他的病,一码归一码,万万没有杀死自己病人的道理……”
    浦爷作恶多端,天理难容,杀他一百次都不过分,陈沐自不会含糊,只是在古姐面前,陈沐却不得不谨慎应对。
    这古姐听得陈沐之言,也很是失望,不再多说,只是退到了一旁去。
    “古姐你也别着急,我说过的,只要得了船和人,我会带着你妹妹离开的……”
    “当然了,前提是她愿意跟我走,你也愿意放她跟我走……”
    古姐吸了吸鼻子,朝陈沐说:“那就先谢谢陈先生了……”
    陈沐也不再多言,照着心中拟定的方子,挑拣出药物来,便朝古姐道:“我需要一个能熬制药物的地方,劳烦古姐去通报一下,另外,我还需要珍珠粉……”
    古姐点了点头,将陈沐带回到山上,将陈沐安置在楼房后头的厨房,自己却是走进了楼里。
    陈沐总觉得她的脚步有些急促,神色也不太对劲,不过也好在适才自己足够谨慎,就算古姐去告密,相信浦爷也分得出轻重。
    陈沐适才那番关于医德的说辞,足以让浦爷相信自己的医者身份,而且能让他深信不疑,起码在治好病之前,陈沐是不会对他动手,而且陈沐是真心实意想跟他做这个交易。
    只要浦爷相信这些,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容易很多了。
    陈沐心中如此想着,也就不再多虑,将药材取了出来,开始制作花柳解毒丸。
    当然了,他不可能让浦爷的人在一旁看着,更不可能一次性将药物都交给他,这里头的东西,还需要好好斟酌一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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