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咸阳的天气说变就变,不一会空中下起了濛濛细雨。
    刚入咸阳的骑行队伍在李斯带领下去往会同馆,这是接待六国贵族的住所,也可以说是六国质子的居住地。
    昔年楚国公子质秦的昌平君就是住在这里。
    此时天空虽下起了小雨,可路途上的行人热情不减,吹吹打打,一路跟随队伍,围观中眼睛都往那青铜车上瞄,想看看未来秦国王妃绝色姿容。
    可越是跟随队伍,熙熙攘攘的闲客观众越是感觉不对。
    骑行队伍一直往南走,并不是去往王室或是行宫的路。
    老秦人并不傻,尤其是关中咸阳的老秦人,谁身上还没有个爵位在身,要不然怎么住在‘天子脚下’?
    最终当骑行队伍来到会同馆,围观众人顿时大悟,随即轰然散开,离开时向那华美马车投射嘲弄眼光与大大咧咧的骂声:
    “什么仙女?我看就是质女,还不是女奴货色。”
    “听说是韩国被我大秦铁骑打的差点灭国,韩王昏庸无能,这才献出女儿保命。”
    “你们看,这队伍中还有百来位妙龄女郎,莫不是韩王要施什么美人计?哈哈哈哈.....“
    众人轰然大笑,“就这样的小国公主,能不能见到我们的秦王还不一定呢?”
    “唉~”
    “恐怕这所谓公主又要沦为那些大人物手中的玩物了。”几个不肯离去鲜衣公子莫名叹道,毫不遮掩:“这公主没我们的份,这赔来的百位女郎未必没有我们享用的资格。”
    “哈哈哈....”
    一阵大笑声中,李斯脸色骤然阴沉下去,身旁盖聂脸色也是漠然。
    但这又如何呢?这里是咸阳。
    据说在咸阳拿块石头砸死个人,都有可能豪门权贵,亦或是大商富豪,目下他李斯名义上还是吕不韦客卿,名爵官位一概没有,凭什么斗?
    即便盖聂也是一样,当街杀人或是重伤他人等同于藐视秦法,这是绝自身后路。
    此时听到马车传来小声的啜泣声,李斯莫名触动。原本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撒娇少女却沦为了家国不幸的牺牲品,这种反差足以摧毁一个少女。
    就像是春秋吴王阖闾之女,胜玉公主,仅仅因为父亲夹了半条鱼而视作羞辱自杀,遑若红莲之殇。
    心中一叹,还是硬下心肠:“到了地点,公主下车吧。”
    车内,弄玉心疼的替红莲抹去泪痕。
    红莲收住哽咽,露出一个笑容,轻摇摇头表示无事,收拾一番,弄玉牵着红莲之手下了马车。
    甫一下车,滞留未走的看客与会同馆接待官员都为眼前女子的美貌而忍不住嘶声。
    倒不是因为红莲,而是被弄玉美貌惊叹。
    众人从惊叹中反应过来,眼睛又上下扫视身形窈窕,一袭红色锦衣加身,轻纱覆面的红莲。
    左看看弄玉,右看看红莲。
    若侍女都是这种绝色,那这正主,这韩国公主又是何等妖娆祸水,瞬间,众人都下意识吞咽口水。
    红莲听出异动,紧紧抓着弄玉。弄玉则轻拍拍红莲,冷眼扫视周围的看客官员,都是虎狼一样的眼神,贪婪欲望。
    “李斯,这些都是什么人?”
    站在会同馆门前的官员舔舐嘴唇,褐衣配印,露出肆意笑容,意味深长。
    “安大人,韩国和亲公主以及韩国的赔偿。”李斯微微躬身,作为揣测人心方面的高手,怎么能不知道面前的官员在想些什么。
    “和亲?”那位李斯口中的安大人一下子嗤笑出了声:“王上从未发下旨意,宗室也无文件,你告诉我哪里来的和亲?”
    李斯吸口气,不理会周围那些看客的嘘声:“王上公务繁忙,旨意或许滞留。”
    “放屁!”官吏倒是有几分行伍风气,拔出腰间长剑:“我怀疑这公主是韩国间谍,欲谋吾王,摘下面纱。”
    “......还有这赔偿也需好好查探一番。”官吏眼中尽是欲光,在弄玉,红莲身上打量许久,才移开到后方财货赔偿上去。
    李斯暗感棘手,他绝不相信一个六百石谒者礼官敢打韩国公主与赔偿的主意。
    “此女并非韩国间谍......王上有无旨意,什么时候发出旨意,你也无任何资格知晓!”
    见李斯为难,盖聂站出身替红莲解围。
    他可以说是秦王与红莲两人间的见证者,知晓两人互有情愫,但秦王这般作的意图所在,作为臣子他也不敢妄加揣测。
    “你是何人?”官吏问道。
    “盖聂!”盖聂与官吏相互对立,一人拔剑而出,一人按剑不动。
    “盖聂!”听到这个名字,官吏明显有些犹豫,但立马道:“你虽是王上剑术教师,但吾掌礼仪奏事,供奉宫廷,两者分权而立,我怀疑间谍秘事,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摘下面纱!”官吏猛然铿锵暴喝,震动四方,似是武力不弱。
    盖聂倏然挺剑,逼视官吏。
    到了此刻他又怎么不明白这是一个针对他们所设的局呢?
    换做其他谒者听到他是秦王首席剑术教师,早就选择退让,此人却偏偏态度决然,不为所动,更暗指他越俎代庖,妨碍公务,令他在道理大义上面也站不住脚。
    “好好好!!!”喜欢凑热闹的人永远不缺,这方声势冲突,自然引得会同馆周边聚拢人来,种种声音嘲讽如浪潮拍打而来。
    滴答!
    滴答!
    泪水无声打在板砖上,红莲的手渐渐扯下面纱,却被另一只温暖的大手抓住小手阻止。
    “何必轻贱了自己?”
    “我本想给你个惊喜的,是我的过错,我来晚了!”
    熟悉的磁性厚重声音响起在红莲耳边,这自新郑到咸阳路途中,所久久积压委屈,愤怒,悲凉等等负面情绪一股脑的全部涌上心头,泪水哗啦啦流下。
    红莲用力扯下面纱,但小手传来温暖大手像是山一样不可撼动。
    既然这样不行,红莲用头甩开面纱。
    当面容暴露微光之下,精致的妆容早已被染花,像是小花猫一样,瞪着红了的眼睛:“我恨你!”
    陈锐带着浅笑,拇指轻轻擦拭去泪水:“恨我也没用,你是逃不掉的。”
    说罢,红莲直感身体天旋地转,待意识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被他抗在肩上。
    用小虎牙咬过去,可他的步伐依然沉稳有力,没有影响。
    .......
    “秦王真的是稀罕那韩国公主啊。”
    围观的众人终于从地上起身,打破刚才的死寂。
    “只是秦王的举止很是粗鲁,没有礼仪。”人群中一青年士子小声嘀咕。
    霎时场上顿时安静起来,所有人齐刷刷的望着那人青年。
    “你敢辱骂秦王。”
    “你怕是山东六国来的?”
    “对,这是会同馆,山东六国的人有许多住在这。”一人答复道。
    “你想干什么?”青年士子缓缓后退,手心中全是汗。
    “打他!!!杀了他!!!”
    许久过后,青年士子倒地不起,全身是血也不知死活。
    众人吐口唾沫,这才离去,互相骂道:“娘的,这就是我们老秦人的风范,我就喜欢秦王那抗人就走的利索,哪像什么山东六国人。”
    “打仗扭扭捏捏,像个娘们,生活也像个娘们,讲究什么那种礼,这种礼,干脆吊死别活了.......”
    .......
    陈锐并不知晓这一幕,就算看到了也不奇怪。
    秦人自边陲起家,历经数代成就战国唯一霸主地位,性情彪悍,风俗与六国大为不同。还有一股从骨子里面爆棚的自豪感,不是只针对一国,而是针对六国,都是垃圾。
    而且陈锐作为秦王身负众望,在秦人眼中是圣明般不可诋毁的存在。这不仅是因为他这八年的在位表现,而且还有秦国历代君主厚望加持。
    秦历代君主贤明者多,对于百姓几乎很少犯错,就算犯了错后面也会及时弥补,这就是秦六世余泽余烈。
    会同馆中。
    李斯与盖聂在内,凝神看着前方。
    “你是谒者安守义?”赵高问道。
    “是是是!!!”谒者官吏连连点头。
    “你还要什么王上给你旨意文件吗?”赵高玩味一笑,带着冷意。
    “不用,不用!”官吏立马吓得跪了起来:“是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王妃。”
    啪啪啪....耳光连连响起,哪怕嘴角带血,脸已经肿了,叫安守义的官吏也毫无犹豫之色向自己脸上扇去。
    “安大人,赶紧起身!”赵高扶起安守义:“我与大人不过平级,可承担不起你的大礼。”
    “再说大人哪里冲撞了,为王上尽忠职守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安守义躬身点点头,可身子却发了疯一样颤抖。
    “给我抬起头来。”赵高语气蓦然一冷。
    官吏安守义应声抬起头,可身子却瞬间忽然拍打在墙上,会同馆墙上溅出一片嫣红的血,仿若梅花盛开。
    赵高拿出丝帛手帕,缓缓擦拭手中的鲜血:
    “为王上尽忠职守是好事,但我也最讨厌那些打着尽忠名义,暗地却干着有损帝国的勾当。”
    “作为棋子,若想获得高位,那就要做好承担后果的觉悟!”赵高与李斯擦身而过,语气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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