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人群作鸟兽散,一众武侯大多也只是装装样子,把摆摊的人驱赶走,或者罚没一些钱物便罢,只有身穿武侯制服的李洪水,紧紧盯着扛竹竿撒丫子的小钟,专门就追他一个。
    李洪水相貌堂堂,生得昂藏七尺,浓眉大眼,印堂处一道深深的竖纹,端的一副刚正不阿的面相,就连那身时常被长安百姓取笑像个番役的武侯制服,他都能穿出一种挺秀的感觉来,像一棵挺拔的杨树。
    李洪水追着小钟,喊他站住,小钟闻言跑的更快了,也难为他长得又高又胖,扛着竹竿包袱,还能跑那样快。
    “已经放过你数次,今天无论你再有怎样的借口,再耍怎样的手段,我都不会让你逃脱的——”
    李洪水肃眉肃眼,语气严厉认真。自从小钟到百媚千娇阁摆摊起,两人就较上劲了,前几次小钟凭借着卖惨装可怜,博取了李洪水的同情,抓了以后也没处罚就让他走了,谁知这厮屡教不改,还偏偏就跟百媚千娇阁过不去。
    小钟一边跑一边打自己的嘴,暗啐:“真是倒霉,都怪我这张乌鸦嘴,好的不应坏的应,刚才扯什么不好,非说自己也财不压身,见财就有事,这下可好,被平康坊一哥那个轴货给盯上了。”
    李洪水一直追了小钟几条街,从南曲追到北曲,又从北曲追回南曲。
    坊内曲巷纵横,小钟看着粗苯,实则灵活,在曲坊内游鱼似的乱窜,李洪水则死咬不放,小钟频频回头,都见他不远不近的吊在身后,就像他说的,今天任凭小钟再耍什么手段,都不会让他逃脱。李洪水这人出了名的轴,所以才有平康坊一哥的称号,武侯铺里的武侯,只是不入流的小吏,算是服徭役的一种,连俸禄都没有,就靠缉事跑腿,管理管理坊内治安,从各商铺摊贩手中弄点小钱或油水为生,只有这个李洪水,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什么好处都不要,就要秉公处理,弄得平康坊各家商铺与摊贩都对他极其头疼,避如蛇蝎,只要轮到他当值,各家都比较安分守己,就连街面上的醉汉青皮之流,都不愿意在他当值的日子里太过放肆,因为,只要是被李洪水给抓住,最折磨人的,就是要背《刑法志》或者《唐六典》。但凡不识字的,他还都有耐心一个字一个字教,只消被他捉住一次,那样的处罚终生难忘。
    “律以正刑定罪,令以设范立制,格以禁违止邪,式以轨物程式……”
    平康坊风流薮泽之地,周围的宣阳坊,崇仁坊,还有春明大街,都是长安城有名的要闹坊曲,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醉酒闹事斗殴之类的事件少不了,可自从李洪水如此处罚之后,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日渐减少,竟是一团和气之象了。被李洪水这么一搞,其他武侯的油水自然就少许多,他这算不懂规矩,犯了忌,偏偏上头就有人对李洪水青眼有加,不仅给了他一份俸禄,更是进行表彰,如此一来,平康坊一带,无人敢招惹李洪水。
    原本小钟是算好了,今夜不是李洪水当值,所以才胆敢在百媚千娇阁旁边吆喝的那么起劲,谁知道李洪水今天偏偏跟人换了班,他屡教不改,一下子撞枪口上。
    小钟一边逃窜一边搜肠刮肚想借口,哭惨已经用过了,装病也用过了,估计如今再怎么声泪俱下,都无法打动李洪水的丁点仁慈心。
    眼见得逃是逃不掉了,跑也快跑断了气,一条两座高墙之间的夹缝里,小钟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对李洪水直摆手。“我输了,我认输,你别……别再追了。”
    这边李洪水也是汗透重衣,心里早在纳闷,怎么这个胖子竟如此能跑。听小钟认输,他点点头道:“好,那就老实跟我去武侯铺接受处罚。”
    小钟一双蒲扇大手摇得更急了。“我错了,大哥,我真的错了,您要罚什么都行,就是千万别教我再背律法,我这人打小不爱看书,一看见字就晕,就浑身难受,脑壳子疼。”
    不管是《刑法志》还是《唐六典》,每一个都几十卷,上百条,李洪水一次虽不要求全部背诵出来,只背所犯之错范畴内的法规,但也足够令人死去活来,再背一次,足可一魂升天。
    李洪水不为所动,一板一眼道:“律者,国家之制度,其百姓所常守之法,雷池不可越。今尔每每触犯律条,不知悔改,皆因目无法典,心无戒律,要尔背诵律法,正是要尔心有所畏有所惧,铭刻于胸。”
    小钟头大道:“大哥,能不能商量一下……”
    “不能。”
    “那能不能变通一下?”
    “不能。”
    “那你干脆杀了我吧。”小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从后腰裤袋上抽出那把大蒲扇呼哧呼哧扇着,耍起了无赖,“哎、我今天就是不背,说什么都不背,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大不了被你关起来,那正好,下顿饭就有着落了。”
    李洪水面无表情,以往执法这种泼皮无赖的样子见多了,开始的时候,没人愿意老实背法规的。“你可以不背,另有处罚。”
    小钟有些得意。“你不早说。”
    “按大唐律法,拒不依罪赎法者,鞭笞四十,可削双耳,并酌情再加以治罪。”
    “削双耳!?”小钟半信半疑,狡黠的查看李洪水神色。
    李洪水像庙门前的雕塑,除了一身正气,什么也看不出来。
    “是啊,削双耳,这可不是说说而已。”
    李洪水的身后,走来一队武侯,当前的是个老者,身上武侯制服皱皱巴巴,嘴里还叼着个烟袋,一看就是个老油子了。他审视着地上耍无赖的小钟,笑道:“后生,老朽敢保证,他绝对干得出来。你们这些人啊,真是不知好歹,让你们背律法,就是要你们长记性,还免受皮肉之苦,李洪水处处为别人着想,你们倒好,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小钟道:“皮肉之苦就皮肉之苦,只要不削双耳,打我多少板子都行,管饭就行。”
    老者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无奈摇头,拍拍李洪水道:“到处寻你,原来你在这里,怎么又跟这泼皮无赖较劲了,早跟你说了,人都是贱骨头,你为他们好,他们非但不领你情,心里还不知道怎么骂你呢。得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你把人交给三儿,跟我走。”
    李洪水问:“什么重要的事?”
    老者知他脾性,故而道:“相国府里出事了,咱们接到通知,过去帮闲。”
    李洪水肃目:“帮闲?”
    “咱们武侯可不就是帮闲的,难道你还想去查案啊。要查案,自有咱大唐捕神在。”
    李洪水双眼猛地一亮:“捕神也在?”
    老者叼着烟袋边抽边道:“知道是你心目偶像,一得到信,这不就到处寻你来了。行啦行啦,这种坑蒙拐骗的小混混,也值得跟他浪费精力。”
    “谁、谁是坑蒙拐骗的小混混,我可是有山头的!我师父乃是一神仙样的人物,我卖的灵符可不纯蒙人,我也是有一些道行和法术的!听说平康坊里闹妖,我可是来捉妖的!”小钟顿时不依。
    “每一个江湖术士都这么说。你要是能捉妖,还能只是摆地摊?瞧您这模样,见过妖吗?”老者喷出一口烟,不待李洪水反应,拖着他就走,还冲身后叫三儿的武侯使眼色。
    李洪水被带走了,三儿跟小钟都松了口气,两人相对而视,小钟乖觉的掏出今晚卖灵符和葫芦的钱,三儿拿在手中掂了掂,“挺懂事啊。”
    小钟谄媚道:“那必须的。”
    “算你有福,一哥走了,遇到的是我。你哪不好胡闹,偏要在百媚千娇阁门口,别的地方也就罢了,那里可容不得你胡来。”三儿这话说的阴阳怪气,他身后武侯暗戳戳的笑。
    小钟道:“我真不是坑蒙拐骗的小混混,虽然有那么一些些夸大的成分,但是我告诉你们,那个地方不寻常。”
    三儿道:“是不寻常,尤其对我们一哥而言。”
    另一名武侯道:“自从百媚千娇阁出事以来,现在一哥每日都当值,每天恨不得在那里巡个八百回。”
    小钟听出些端倪:“那是一哥相好的开的?”
    几个武侯忽然噗嗤一下放声大笑。“别说我们没提醒你啊,下次你再去百媚千娇阁门口胡闹,一哥一定抓你把所有法典都背一遍。”
    三儿带着剩下的武侯,拿着小钟的钱走了。
    小钟等人走远了,才呸的一声从地上爬起来,重新整理了下包袱,把竹竿上的招牌卷好,正要离开,忽然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来,扣住了他的肩膀。
    “钱都给你们了,怎么没完啦?我好歹也是堂堂八尺男儿,血气方刚……”一边说着话一边转过脸,迎面撞入眼瞳的,却是一张陌生的中年男人脸。
    那人耷拉着眉眼,显得无精打采,整个人毫无存在感,就像融化在夹墙缝隙里的苔藓。
    “是你?”小钟想起今晚摆摊时见过这张脸,他戒备道:“你要干嘛?”
    扣住小钟的人,自然正是张果。他一路也跟着小钟和李洪水跑,追到这里后藏身暗处,直到此刻方才现身。
    张果不多言,从怀里掏出一张他临的鬼画符,“长安土地让我来找你。”
    小钟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变化,“你认得?”
    张果点头。
    小钟将张果上下打量,分明不信他。“你怎么证明?”
    张果想了想,拿出带有御城守标志的钱袋。“这个标志,你可见过?”
    小钟认真看了看钱袋上的标志,从怀里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钱袋,只不过他的钱袋已经很旧了,上面也有同样的标志,两个钱袋子摆在一起,小钟缓缓抬起头。
    “你……”
    张果打断他:“我叫张果,你让长安土地满城画的那种图案,是我一个故人特殊的密文,但我现在另有要事,你住在哪里?待我忙完,我自会去寻你,到时再说。”
    刚才听平康坊武侯们说,相国府里出事了,张果记挂着吕洞宾和他的交代,要赶过去看一看究竟怎么回事。
    夜里的平康坊彩灯像繁星一样多,但张果还是注意到了相国府上空不同寻常的幻光。他匆匆交代小钟,却被小钟一把拦住。
    “我没有住的地方,你要是不嫌弃,我跟你一样。”小钟道,说完见张果有些迟疑,急忙又道:“我保证不给你添乱。”
    张果观察了眼前这汉子一个晚上,发现他十分灵敏,并且很有急智,便允了,带着他一起前往相国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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