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走廊漫长的似乎没有尽头,半环着山脉。越往深处走,景物越是奇特,有开着黑青色碗大花朵的桃木,结着冰色的果实,像一盏一盏琉璃小灯,还能发光;有瀑布下面的深潭,潭水中一尾尾色彩艳丽的小鱼,能从水下跃起丈余,生着船帆似的鱼鳍,展开便如一座座鼓帆的小船,韩湘想要捉几尾烤着吃,被吕洞宾制止。水潭里一层层五色石块,水流击打上去,发出磬声,高低不同,像是演奏。还有崖壁高处,生长着烟雾一样的怪异植物,远远望去,宛若蓊郁的云气,白鸦绕烟而噪,一路行着,满眼皆是异木神工,超乎人之所想。
    有一片完全银白色的树丛,不像树,倒像水里的珊瑚丛,冰蓝色的枝干,枝叶蔓展,是一丛丛的银雪状,像冬天山里的雾凇,通体发光,枝条没有风也微微晃动,当有活物经过的时候,那些珊瑚触手一样的长枝,就像长了眼睛一样,全部朝活物那边探过去,吕洞宾握着何招娣的小刀走在最前面,一刀扫过去,树枝有灵性的避开来。
    吕洞宾对身后三人道:“这里处处古怪,也不知这些东西又有什么诡异,大家多当心。”
    韩湘道:“这一路走来,倒也没见什么凶险,比刚才好多了。我们有这龙骨庇护,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靠近。”
    吕洞宾道:“切不可掉以轻心,越是如此,越要警醒。”
    这些雾凇似的树木,生长在龙骨走廊的一侧,四人便贴着另外一侧走,极力的避开它们伸展而来的枝条,这些枝条非常有趣,像淘气的孩子,你挥挥手,它们便缩回去,等一下又探过来,勾人的手脚。
    韩湘连蹦带跳的走路。“它们不会是要把我们拖下去吧?”
    龙骨走廊半悬空,一侧靠近山壁,另外一侧下面有密林,远处有湖泊,而密林下面会是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许久没有说话的何招娣道:“它们没有恶意。”
    换形成罗四无量的师夜光道:“姑娘怎么知道?”
    何招娣又不说话了。
    但是果然如何招娣所言,这些雾凇似的怪树并没有攻击他们,或者真的缠住他们的手脚,将他们拖入密林深处,就像跟他们打招呼一样,待他们经过那一段区域,雾凇树林齐齐一振,枝条上无数银色粉晶漫天飞舞,好像下起细碎的雪花,满天满地。
    韩湘愕然:“它们这是在欢迎我们吗?”
    何招娣神色迷惘,站在晶屑中,平举着双掌,那些粉晶落在她肌肤上,莹莹有光,吕洞宾却心惊,大力拉她一把:“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这里处处古怪,你知道这些东西有毒无毒,就敢站在里头?”
    原来刚才吕洞宾叫大家小心,不要触碰到树枝上腾起的细碎晶体,大家都连连避开,只有何招娣迎面而立。被吕洞宾大力一拽,她蹙眉回首,细碎的粉晶干霜似的落她一头一脸,像研磨成粉末的珍珠,给她肌肤上敷了一层。何招娣原本是个黄皮的人,一点都不白嫩,在异闻社里被养的丰润了一些,肤色还是黄的,可就这一刻,吕洞宾惊讶的愣了愣,她像焕然一新,说不出是哪里起了变化,五官什么都还是原样,肤色白的耀目,整个人被点亮了一样。
    韩湘也注意到了,笑道:“招娣、你变美了,像敷了粉一样,果然一白遮三丑啊,哈哈。”
    何招娣原本望着不怎么起眼,顶多算眉目清秀,这一刻全身晶晶亮亮,尤其是皮肤上,嫩的像刚剥出来的珍珠,竟有一种异样的美丽。
    吕洞宾一愣之后,迅速回神,拽着她手腕快步朝前走,“胆子挺大,就是不长脑,回头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山中巨穴,穴中有水,其色若火,照耀穴外。吕洞宾老远便瞧见,那里透出异光,一路拽了何招娣过去,从龙骨走廊两根巨大肋骨空隙里穿过,拖着她进入巨穴,手一甩,将她甩到池水边。
    这山穴里的水池,也像一条河,火色是从底下冒出来的,上面波涛荡漾,竟是通往远方。穴口处最窄,越往里便越深。吕洞宾先试了试里面的水,这水在池中是色若猛火,可捧在手掌中,还跟普通的水一样。
    吕洞宾这才放了心,对何招娣道:“快把脸上身上的东西洗掉!”
    何招娣顺着水池望去,山穴深不可测,水流一直延伸,望不到头,而深处似乎生长有竹,有呼啦啦地风吹竹叶的声音,从山穴的那一头传过来。而他们所在的这一头,是没有风,也没有竹子的。
    山穴里的水池,水是从四面山岩上渗透下来的,穴洞里生长着巨型水晶,穴顶上的晶柱,反射外面透进来的光线,星星点点,宛若漫空繁星。
    他们沿着龙骨走廊已经走了许久,按照外面的时间算,大约走了半天的光景,有些疲惫,主要是又渴又饿。罗四剩下的一点干粮不够四个人吃,韩湘沿路见有奇形怪状的果子,有冰桃,有黑枣,还有翠白色的大瓜,不知何物,大着胆子弄来一个两个,小心翼翼啃上一口,却是全无味道,吃在嘴巴里就像在吃纸。
    前路依然不见个头,往回走是断断不可能的,这里没有昼夜之分,一辈子就是一天,一天就是一辈子,永远一个样。
    “再这么下去,我们被困在这里,估计会被饿死。”韩湘瘫坐在地,没了之前的活力。
    师夜光不愿贡献出自己的干粮,于是道:“最后一点食物,要留到不得已时再吃,在此之前,还是要尽快找到出去的办法。”
    原以为这龙骨走廊能带他们通往什么地方,但现在看,辨不出方向和时辰,就这样盲目的走下去也不是什么办法,可是吕洞宾也想不出任何主意来,唯有继续前行,不走了,停下来,就只有死。他不会把赌注和希望都放在张果身上,寄望张果能把他们从山海神卷里解救出去。
    山穴之中,其色若火的水池,让吕洞宾若有所思。
    韩湘摘了片树叶卷成筒状装水喝,何招娣猝然出手将杯筒打落:“这水不能喝!”
    没有吃的还能忍耐片刻,可没有水喝,韩湘是片刻都无法忍受。“那怎么办?就这么等死吗?出不去,横竖都是死,怎么死也没所谓了。出不去就没法帮小七找回龙珠,找不到龙珠,我就再也见不到小七,活着也没有意思。”
    “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吕洞宾厉声道,“才哪到哪,这就自暴自弃了?龙七要是见到你这副德行,一定不会喜欢你。”
    韩湘赌气的背过脸,不吭气了。
    “我们往高处走。”吕洞宾忽然开口。
    师夜光问:“为什么要往高处走?”
    吕洞宾沉吟道:“我进来之前,在相国府里看过山海神卷,在画正中间的位置,是一座触摩着天的高峰,山海神卷据说描绘的是当初不周山世界,是天地未形之前的世界,书中曾有过描述,不周山,北望诸毗之山,临彼岳崇之山,东望泑泽,河水所潜也,其源浑浑泡泡。爰有嘉果,其实如桃,其叶如枣,这些我们来时见过,说明我们确实是在传说中的不周山世界。依照我的判断,那座摩天之峰,当在这龙骨走廊环绕的群山后面,我们到那里去。”
    师夜光打断道:“不周之山,因其山形有缺,不合而得名,可它占地辽阔,穷尽人的一生,也不可能走到啊。我们要去的那座高峰,既然是在群山背后,我们要从这边绕到那里,要走多久不可想过?”
    “不用绕,有近路可抄。”
    吕洞宾面朝着山穴深处,感受细微风流。他鬓边的散发,微微拂动。
    师夜光顿时了然,却又问道:“那为何要往高处走?”
    吕洞宾眼也不睁,笑道:“你没听说过,站得高,才能看得远么?”
    师夜光继续道:“看的远又能如何?”
    吕洞宾淡定道:“既然是画,就有边际,我们不知道这画卷有多广阔,却可以知道它有多高。我看过这幅画,最高处就在那座山峰。”
    “你的意思,要到山顶,方可寻到出去的办法?”
    “这我不能保证,但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一试。”
    师夜光不说话了,吕洞宾说的有道理,没有人知道山海神卷究竟有多大,尽头在何处,与其深陷其中,不如远瞩高瞻。但是,师夜光不知道,吕洞宾只说了一半,还有另外一半没有说。
    吕洞宾有自己的算盘,伪装过的师夜光心里也打着算盘,他让讹兽把自己弄进来的时候,没想到事情会出岔子,也没做太多准备,现在自己跟这三个人一起被困,剩下的食物只够一个人坚持几天的,这几个人只怕会拖累自己,只要找到出去的办法,他就想个办法,最好一次性把他们都解决掉。
    两人说完话,吕洞宾见何招娣对着水流发呆,也没有洗脸,只是对着水面照看。
    “你在看什么?”吕洞宾奇怪的过去,但这水面根本找不出人影,因为反着红光,一片通胧。
    何招娣摇摇头。
    吕洞宾道:“我们打算从这里穿过去,这里有风流,说明是通的,你跟韩湘待在这里,我跟罗兄先前头探探路。”说着要走,却被何招娣一把拽住衣角。“怎么?”
    何招娣满脸紧张的神情,对着通胧的水面,“有危险,我觉得这那里面有危险。”
    吕洞宾望着火一样的水底,“我知道,但是我们必须一试,不然大家就只能等死。你跟韩湘离水池远一些,待在安全的地方等我,我去去就回。”
    吕洞宾狠狠心,将袍角从何招娣手中拽出,叫上改扮为罗四的师夜光,先行朝巨穴深处走去。
    何招娣心神不宁的望着他走远,山中巨穴似怪兽张开的大口,那种莫名而起的紧张与惶恐越来越浓,她紧紧攥住双手。“吕洞宾……”
    吕洞宾跟师夜光沿着巨穴深入,里面没有光线,像是黑夜,但四周尽是能够发光的生物,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迷离的光斑星星点点遍布,有一些还会动。再往里,几乎就没有了任何的光源,水域宽阔起来,一片斑驳的亮色,像打翻的颜料盒,白的是贝母,蓝的是青金,绿的是松石,水面与四壁宛若一个整体,人站在那里像是站在一块巨大的平面前,完全分不出上下左右。
    在这里看不到出口,巨穴实在太深广,这样走下去,感觉会永远迷失,不知道会迷失到哪里。山海神卷里原本就没有时间,到了这里之后,连空间的感觉都失去了,一刹那,仿佛置身浩瀚宇宙星流之中。
    这样的奇观,却无法令吕洞宾感叹,只觉苦恼,画卷原本只是一个平面,他们深入其中,像是走到了画卷背后。
    画卷的背面,究竟有什么,无人能知。这是一次豪赌,赌的是他们所有人的性命。
    “吕兄、现在我们该怎么办?照我们几人的脚程算,要走完这山中巨穴都需要很长的时间,穿过这里,还不清楚要走多少路程。”师夜光也忧心忡忡。
    师夜光说的有道理,只靠双脚行路不是办法,他们现在迫切需要能够代步的个工具。吕洞宾沉默不言,侧耳聆听片刻,继续往前又走了一段,那种风吹竹叶的声音,比刚才更近了一些。忽然,他眼前一亮,一大片玉色的磷光,细看去竟是一片玉色的修竹。
    这里的竹子是玉色的,通体翠白,自体发光,叶片一枚枚,都如玉雕。他看了看那些玉色修竹,对师夜光道:“罗兄、你可会扎竹筏?”
    吕洞宾随身带着那把小刀,跟师夜光两人联手协作,他砍竹子,师夜光负责扎筏,这里生着一节一节柔韧的草,蓝绿的颜色,沿着穴壁生长入水里,莹莹一段,每一节相连的地方都释放着蓝绿色的微光,不知为何,这山穴里所有生长的植物都能发光。师夜光试了试,搓在一起可以当绳子用。
    “如果这里不是画中世界,真可算仙境了。”师夜光对吕洞宾笑道。
    吕洞宾削着一根玉竹,闻言也笑道:“是啊,说出去只怕没人会信。”
    师夜光低下头,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跟异闻社主人呆在一起做竹筏。“洞渊红花,嶔州甜雪,昆流素莲,阴岐黑枣,万岁冰桃,千常碧藕,青花白橘,不周山世界,原来真像仙境,只不过,这样的地方,却不允许凡人涉足。”
    吕洞宾看他一眼:“罗兄知道不周山世界?”
    师夜光意识到失言,也不慌乱,镇定道:“罗某在家乡时,也曾读过几年书,看过一些古籍罢了。”
    吕洞宾装作毫不在意,“是啊,这里是天地未形之前的世界,是妖的国度。那时候人族势微,生长于蛮荒,茹毛饮血,无知愚昧,连蝼蚁都不如。”
    师夜光道:“但现在,天下万物,以人为尊,可见人才是最强大的种族,凌驾其他之上。”
    吕洞宾手上顿了顿,道:“我从不认为有什么最强,天下万物,相互依存,万物皆灵,人与万物一样,都是天地自然所生。”
    “那妖呢?”师夜光冷哼一声,“在我幼年的时候,曾经亲眼目睹过一个庄子的人,都被妖物所害,男女老幼,无一幸免。”
    “自然所生,皆是生命,原没有厚此薄彼之分。只不过,如今人妖两途,水火不容,皆因本性迷失,肆意姿为,造成恶果。其实有很多妖,生来并不邪恶。”
    “不邪恶,为什么要害人?”
    “因为仇恨,我们与妖族的仇恨,便是从不周山崩塌时起结下,历经千万年也无从化解,它们害人,我们杀妖,如此循环下去,永远都得不到解决。”
    师夜光冷笑道:“那依吕兄之见,该当如何?”
    吕洞宾道:“曾经有一个人,做过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事,可谓功若丘山。他费尽心血,令妖族人族化解干戈,分立而治,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所有的矛盾,但换取了数千年的和平,才有人间如今的繁华昌盛。他对妖族的态度,是指引、化解和管教,绝不轻言弃之,而如今一些自取清高,自命不凡之士,认为自己比其他生命更加高贵的,才大多是些人面妖心之辈。”
    师夜光觉得很刺耳,凉凉地道:“吕兄更愿意站在妖族那边说话,是不是认识妖族,并且交情匪浅?”
    吕洞宾垂眸,细心的削着一根玉竹上的枝叶。“我跟妖族之间,亦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但是,不能一竿子打死所有的妖。”
    师夜光大大地出乎意料:“你跟妖族有不共戴天的仇恨?那你为何还替它们……说话?”他差点脱口而出为妖族办事。
    吕洞宾低低地一笑:“罗兄,在下从未替妖族说话,只是不赞成你方才的观点罢了。”他削好竹,站起身,“人亦或者妖,都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坏的能变成好的,好的也能变成坏的,永远彼此仇恨,杀戮,对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自然法则,优胜劣汰,永远强者生存,我们的祖先,以血肉换取生存的空间,后代的繁衍,难道如今要拱手相让?”
    “人间不是丛林,我们也不是野兽。既然我们号称为天地之性最贵者,有天地之心,五行之端,为什么不能用更好的方法,让世间更美好呢?”
    “什么办法?跟妖族平起平坐?”师夜光笑,“你又怎知妖族肯不肯。”
    吕洞宾手中几根玉竹尽皆削好,便不愿再多说什么,只问师夜光竹筏弄的怎样。师夜光搓了一些草做绳,这些草绳还挺坚韧,吕洞宾配合着一起将玉竹缠绕捆绑起来,做成一艘竹筏,又用一根最长的充当撑子。
    那边,何招娣跟韩湘见两人许久不归,已经有些焦虑,特别是何招娣,心中惶恐之感有增无减,不住往巨穴深处眺望。又张望了片刻,之间吕洞宾撑着一根玉做的长杆,跟罗四无量乘坐着竹筏从水面上而来,接了何招娣跟韩湘一起上竹筏,复又往巨穴另外一头划去。即便是这样,何招娣心头的不祥感,依旧没有减轻半分,她在竹筏上,无心观赏山穴之内宛若浩瀚星流的奇观,时刻关注吕洞宾。
    有了竹筏后,他们行进的速度就快了许多,经过方才那片玉竹林,林中忽然一个淡薄的虚影,隐在一片荧光之中,望着撑竹筏的吕洞宾,半晌“唔”了一声,身影随即隐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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