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纳诺猛地回头,便见贾斯汀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脸上的妆被泥水染花,狼狈不堪,一双眼却亮如晨星。
    “——爸,别伤害她!”
    怯懦的孩子有了勇气,对于父亲本该是一件开心的好事,但此时的伯纳诺心里五味杂陈,他看着贾斯汀眼底的那点执拗之火,知道自己不可能逆转他的心意,遂手臂用力,欲将人推开。
    不愿离开的贾斯汀情急之下,一口咬住伯纳诺的手掌外侧,他急于帮助林至然的愿望太过强烈,咬下去便见了血,皮肤被钝器撕裂的疼痛来得如此突然,伯纳诺条件反射地一掌甩开,贾斯汀被这股力道所裹挟,侧着身子倒下了。
    二人冲突的时间极短,但对于等候在旁的其他人来说已经足够了。精壮的青年们一拥而上,将伯纳诺摁倒在地,由于动作太大,还带得跟他拴在一起的林至然差点跌倒。领头的年轻人上前打晕了挣扎中的伯纳诺,然后从伯纳诺的衣袋里搜出钥匙,打开手铐,并准备带林至然离开。
    此时的贾斯汀因为被伯纳诺甩在地上,有些晕眩和恶心,但他努力支撑身体,试图站起来,并与林至然搭话:“……你、……要走了?”
    林至然想了想,蹲在了贾斯汀的跟前,扶着他就地坐下:“谢谢你,你先不要动,好好休息。”
    “——我想,跟你一起走,保护你……”他直直地看着林至然,天空般的瞳孔里,跳动着一个孩子最大程度的鲁莽和热情。
    林至然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放进贾斯汀的手里:“你已经很好地保护我了,谢谢你。从现在起,你的任务是好好保护兄弟,好好保护妈妈……如果顺利的话,也要好好保护爸爸。”
    贾斯汀望了一眼倒在一旁的伯纳诺,仍有些忧心:“……怎么叫顺利?”
    顺利就是……如果伯纳诺能够顺利被感染,成为他们的一员,就能毫发无损地回归家庭,甚至会因为警探的身份,在这个刚起步的组织里占到一个还算重要的位置。
    林至然心里很清楚这个答案,但她就是再不通世务,也知道这不是能跟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说的话。于是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话术,换了个表达:“顺利就是……等我们和警长之间解开误会,他就会理解你们。”
    贾斯汀闻言有些激动:“……真的吗?他不会怪我?”
    林至然脸上的表情空白了片刻,但在贾斯汀的注视下,她最终还是勾勒出了一个温和且令人信服的笑容:“……不会。”
    贾斯汀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诚恳地表示:“谢谢你,卡拉姐姐。”
    这是一个无比温暖、充满信任的笑容,任谁被这样的笑容照耀,都会发自内心地回以微笑。
    林至然也想笑,但她……笑不出来。
    她一直自诩自己是个理性之上、没有良心的“非人类”,但此情此景,一个极其微小,又极其尖锐的声音一往无前地在心底生根发芽。它在问:“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将自己的不平凡,建立在对他人的欺骗和控制之上,这跟你一直以来所厌恶那些‘人上人’有什么区别?”
    这不是一个能够深入思考的时刻,但有些时候,发源生命本体的质问总是会出现得那么不合时宜。她愣在那里,越是回望之前发生的一幕幕,就越是觉得陌生与不可思议。正是因为厌恶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支配与相互控制,她才选择了离群索居,但当她拥有了绝对的力量,所选择的做法却依然与那些人如出一辙。
    由远而近的警笛声打断了她的思考,同时发生的,还有来自音乐会那头的巨大广播声,卢卡斯狂热而不知所云的发言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加持、放大,哪怕身处数里之外,也依然清晰可闻。
    “——嘿,各位,准备好跟我一起进入新时代了吗?”
    在场的众人迅速行动起来,将每个人带往他们应该去的方向,林至然被簇拥着一路小跑。
    一路上,都伴随着卢卡斯喋喋不休的演说,他以富有煽动性的激情和语言讲述着异变前线的雄伟愿景,正式向所有人宣告了异变者的存在,并寻求新同伴的加入,与他们共同缔造一个更加平等、更加高效的新时代。
    闪动的灯光、警笛的嘶鸣、冰凉的雨点、激昂的演说……一切的一切,交织成一副光怪陆离的图景,在一次次的迈步与呼吸之中,拉扯着林至然的感受与思考,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内心拷问,勾勒出一段跌跌撞撞的“逃亡之旅”。
    而当她们终于抵达事先约定的接头地点,映入眼帘的是几个高矮不一,戴着鹿角、骨面和鳄鱼头的怪物。林至然猛地一震,有些被遗忘的记忆片段被唤醒。她下意识地回头,想要找寻那个紧随不休的追赶者,迎上的却是下属茫然无措的目光。
    那边,等待已久的“怪物们”发现林至然的到来,摘下面具,迎上前来,原来是南野秀人、门罗和诺拉。
    “怎么来得这么迟?”门罗焦急不已地催促:“——快点上车。”
    诺拉主动脱下外套,给她披上,扶着她往车辆停靠的位置靠拢。南野秀人在一旁说明:“身份和行程都安排好了,门罗和诺拉会带你去港口乘船……”
    匆忙之中,林至然没有失去主张,她一把抓住南野秀人的胳膊,打断了南野秀人的发言:“——我有话问你。”
    南野秀人一愣,其他人见状,也愣住了。
    “你对你在做的事情……心里有数吗?”
    短暂的停顿过后,南野秀人答道:“……有。”
    林至然依然看着他的眼睛,仿佛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着他。
    然后,她松开手往前,只留下一句:“我知道了。”
    南野秀人定在原地,目视林至然上车,门罗忙前忙后地跟着林至然,上车前忧心地回头看他。
    南野秀人挥挥手,示意门罗快走。
    车辆发动,顺着不为人知的小道隐进广袤的树林,碾过坑洼不平的水坑,驶向警车驶来的方向。
    目视载着林至然的车辆离开,南野秀人想了想,转头问一旁的下属:“有烟吗?”
    ……
    ……
    ……
    细微的针刺疼痛,伯纳诺猛地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被捆在一张椅子上,嘴也被封着,一名穿着防护服、看不清样貌的男人拿着一只注射器,正在往他的血管里注射着什么。
    那些警察被黑帮胁迫、注射毒品的案例在他脑海里翻涌起来,他拼命挣扎,将针头甩了出去,破了口的血管往外蛄蛹了一点血液,微微肿起个小口。
    “……怎么样?”另一名穿着防护服的男人过来发问。
    “……应该也够剂量了,等一会儿看看吧。”先前负责注射的那人如是答道,捡起被甩开的注射器,小声与对方交谈着离开了。
    ……什么剂量?这群人对自己做了什么?等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彼特和贾斯汀怎么样了?
    他脑海里萦绕着无数的问题,却根本开不了口,只能发出呜呜的喊声。对未来、对家人的担忧裹挟着他,这个对自己的力量无比自信的男人、父亲,第一次在命运的挑战面前品尝到了何谓无力与焦灼。
    ……
    另一边,吉尔伯特已经在伯纳诺家门口转悠了将近十分钟了。
    “——去他妈的。”最终,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鼓起勇气按了门铃。
    来开门的是贾斯汀,那个跳脱而张扬的男孩看上去沉稳了不少,很有礼貌地问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刚刚鼓起的勇气在看到贾斯汀的时候又泄去了不少,他有点热泪盈眶,但还是努力压制住了这种不成熟的冲动,蹲下来问道:“妈妈在吗?”
    红着眼的玛莲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拉着贾斯汀的手往后让了让:“你辛苦了,进来坐坐吗?”
    吉尔伯特摆摆手,有种不知该从何说起的尴尬。门口的动静引来了屋内众人的关心,彼特揉着眼睛走出来,约什跟在后头发问:“……是爸爸有消息了吗?”
    “是这样……”被四双眼睛盯着,吉尔伯特鸡皮疙瘩都快出来了,像是被人拿刀追赶一般,逃命似的快速道:“人暂时还没有消息,不过德米警长已经在找了,我也在队伍里,有什么消息,我会第一时间跟你们说的……”
    玛莲的表情从期待到失望,再到最后的勉强支撑,她眼含热泪地道了谢,转过头,泪水忍不住划落眼眶。
    彼特懂事地抱住了玛莲,吉尔伯特看到这一幕心中难受,却又不知该做点什么,尴尬地站在原地。
    “——谢谢你。”贾斯汀主动向他道谢,“要进来坐坐吗……?”
    “……啊、哦,不用了——我、我还要去查监控——”吉尔伯特慌慌张张地反应过来,往后退了一步。
    贾斯汀将门关上,和约什一起安慰玛莲。吉尔伯特看着眼前的这幕,于心不忍,扭头便走——他要辅助德米警长,争分夺秒地把人给找回来。
    ……
    “到底有什么事?”警探德米特里厄斯·杰克逊(Demetrius  Ja)——简称德米,伯纳诺多年搭档、好伙计——十分不耐烦地坐在狭窄的询问室里,丝毫不顾及对面坐着的衣装革履的高级官员,半点好脸色都不肯给:“——废话少说,我还有案子要办。”
    “这个人,你最近见过吗?”对方没有在意他的态度,递过来一份夹在文件里的照片。
    “神神秘秘的。”德米不耐烦地翻开文件,愣了一下,认出照片上的人是哈根:“……怎么回事?他不是FBI吗?”
    对面的人只是继续追问:“你只要回答,见过,或没见过就好。”
    那趾高气昂的语气令德米十分不适,他将文件往桌上一放,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你干什么?”对方也站了起来。
    “我是来配合你们调查的,不是被你们审的。”德米不耐烦地回道,“再说了,我在查的案子,也跟他有关系。你们要是态度好点,我们好好合作,要是不行,那就走程序吧。”
    对面的男人顿时愤愤,想说什么,被主导的女长官压制住了。
    棕发棕肤的女人沉吟着,双手交叉着放在桌上,寻找着合适的措辞。
    德米等待着。
    女人看向德米的眼睛,用很轻,却很郑重的语气平静道:“……他杀了人。很多人。”
    多年警探的经验让德米意识到了这句简短话语背后的重量,一种令人鼻酸的感受直冲脑门,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那尸横遍野,血恨泼天的现场。
    与此同时,因音乐节的变故,和伯纳诺的失踪而生的焦虑被再一次放大。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某种不可抗的变化正在到来,这种被命运的洪流席卷冲刷的幻觉令他冷汗淋漓,几乎是双腿战战地坐回椅子上。
    “……我见过,就在最近。”他喝了杯水,开始追溯自己的回忆,“……那应该是半个月前,伯纳诺要我帮忙查一辆车牌……”
    ……
    波士顿港口附近,一个光裸而狼狈的人影躲在大块的海岸礁石之间,谨慎地观察着四周的行船——这是哈根,从陆地到下水道,再到排水口,经历了漫长的“流淌”过后,他终于稀里糊涂地回归了人身,但也无可抗拒地来到了波士顿港口。
    片刻后,他锁定了一艘刚刚返航的小型游艇,确认船上的人都离开之后,动作迅速地爬上了船,在仓库里翻箱倒柜地寻找备用衣物。
    换上了小一码的船长服,哈根解开胸前的衣服扣子,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跳下船,准备找人借个电话,联系一下当地警方,迎面撞上一群气势汹汹的壮汉,领头的是个穿酒红色西装的长发男人,身形消瘦,左手扎着绷带,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子不好惹的戾气。
    哈根觉得,自己最好不要跟他们发生冲突。于是略略侧过头,与尼尔森带领的搜查队擦身而过。
    通过身形和肤色,尼尔森一眼便看出来哈根不是他要找的人,但对方那明显不合体的衣物、避让的举止仍是让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队长?”有人在旁边发问。
    尼尔森闭了下眼,谨记着自己当下的任务,将注意力从哈根身上拉了回来:“……没什么,继续搜。”
    哈根一路不停,快步来到了港口的管理部门,就见警卫正对着监控摸鱼刷手机。
    他敲了敲窗户,编了个借口跟警卫说明了情况,找对方借手机打了个报警电话,对面接线的态度很正常,登记了他的姓名、证件号和目前所在的位置,并表示会尽快来接他。
    但他不知道的是,接线的话务员在听到他自称是哈根·亚当斯的同时,就将他的通话标为一级红色警报,在他挂断电话之前,十数辆载着武警、特警的防暴卡车就已经向他开拔,朝他驶来。
    ……
    阳光明媚的热带海域。洁白的远洋客船破开波浪,进行着穿越大西洋的旅程,客人们各自围坐在一起激烈交谈,谈论的内容离不开“异变”、“太阳射线”、“异变前线”等关键词,那场声势浩大的全球直播彻底掀掉了各国政府一直苦苦掩饰的真相,数十亿的普通人突然意识到,自己用了多年的世界观需要来一次彻头彻尾的大修正。
    林至然坐在餐厅的一角,静静注视着窗外。尽管人类世界波澜迭起,但洁白的云朵和蔚蓝的海岸线却一如往昔。
    坐在她对面的诺拉看了一眼手表,低声提醒:“——快到用餐时间了……周游在房间等您。”
    林至然恍然回神,从座位上起身。诺拉也跟着站了起来。
    “对了,有个问题想问你。”林至然一边往外走,一边状似不经意地回头发问:“你知道南野教授……都感染了哪些人吗?”
    诺拉微微一愣:“不是太清楚……不过,门罗那里,应该有详细的名册。”
    林至然点头:“好的。”
    “我去帮您要一份名册?”
    “不必了。我会找南野要的。”林至然淡然拒绝,在自己的舱门前停下脚步,“——就到这里吧。”
    “……我就在旁边房间,如有需要,您随时找我。”诺拉恭敬地停下了脚步。ⓕцsんцτànɡ.čòM(fushutang.com)
    林至然推门进去,房间里,一身白衣白裤的周游紧张地坐在床边,光从窗外照进来,衬得他像是一副清透明丽的油画。
    林至然笑起来:“怎么这么紧张?”
    “……主要是没什么成功的经验。”周游也笑了,浅棕色的眼睛温温柔柔地看向她,“……我该怎么做?”
    林至然没有回答,只是慢步走向他。
    随着她的靠近,周游不受控制地呼吸急促起来。
    她在他面前停下,保持着四目相接的状态,微微弯腰。他迎上去,二人鼻息交融,双唇相触。
    那股初闻清雅,入喉又馥郁芬芳的花茶气息充斥了林至然的鼻腔。她享受着、品味着,带动着身下的男人遵循本能,投入其中。而她,则全然冷静地睁开了眼。
    她在质问。
    在思考。
    ——这真的……是她所追求的吗?
    地球蜂房·第一部分·起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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