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行站在边上,耐心的等着她的回答。
    柳于蓝并非那等沉溺于自苦之人,很快,她面上的茫然便被笑容掩去,淡淡一笑,风轻云淡的道“现下我准备先把腹中那孩子处理了,等把养好身子,天大地大,总有我的去处。”她对人狠,对自己也狠。
    李景行看她一眼,郑重道:“无论如何,此次之事多亏姑娘相助,来日若有为难之处,或可来寻李某。”
    柳于蓝闻言只是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并不应声,直到目送李景行率众离开,都未出一言。
    天边日斜,岛中光色晕晕,李景行留下护送柳于蓝的小兵这才在边上轻声提醒道:“柳姑娘,再不走,马上就要涨潮了。”他一辈子泥里打滚,还从未见过如柳于蓝这般的美人,更难得的是气质出众,只一眼就觉得目眩神迷,心跳如雷。
    柳于蓝垂眸看他,只把人看得面红耳赤,方才微微一笑,缓缓道:“走吧。”
    今日一别,青山绿水,怕是再无相见之日。
    有了宁福岛的捷报,那些围在松江城的倭寇全都乱了。李景行和荣将军就坐在最前面的大船上,上头挂着徐二爷的“假人头”,令人寻了声音洪亮的报讯官,喊着话:
    “徐二已经授首,降者不杀,负偶顽抗者定斩不饶。”江风凛冽,波涛滚滚那拉长的声音隐约还带着血腥的味道。
    徐家本系的人马大多都闻声而散,余下那些倭人则是半战半退,再没有初时的冲劲。
    守在松江城上的颜步清终于松了口气,扬扬手道:“开城门。”终于等到反击的机会了。库中存粮早就耗尽,近来几天还是他寻了城中大户筹出来的。如今,终于可以放下大半的心了。
    久闭的城门一开,那些困守了多日的士兵便如潮水一般的从门内涌出来与李景行带来的援军一前一后的把倭寇包围住了。
    不少守城的士兵手脚上还绑着绷带,伤口裂开,血迹斑斑,可是他们的面上却还是带着快意而满不在乎的笑容——这些天,不知有多少同僚壮烈牺牲,他们这条命多半也是捡来的,豁出性命不要也要叫那些倭寇血债血偿,叫他们知道大越人亦是有血性。
    这一战,血染松江,文藻风流的松江城上染满了滚烫的血迹,无数人死去,无数人得生,无数人欢语,无数人痛哭。足有几千余倭寇被剿灭,乃是江南抗倭以来足以流传文史的胜战,史称松江大捷。至此之后,松江开海禁,新帝就势整顿江南官场,无数结党营私、贪污纳贿的旧臣被发落,倭寇再也无法如当初一般肆虐江南,海边渐安。
    这一战,一直打到了傍晚时分,斜阳洒余晖,哪怕是李景行亦是一身湿汗贴着甲衣,累得差点走不动。他心里惦念着城中的沈采薇,等战局定下,方才借了匹马直接从城门策马入城。
    城中不少百姓正围在一起为着难能可贵的胜利而欢腾,亦是有不少伤兵被簇拥着送到大夫面前包扎处理,哒哒的马蹄声夹杂在吵吵嚷嚷的人声里面,几乎没惊动什么人。
    李景行从城门进去,只一眼就见到了正站在贺先生边上替人拿药的沈采薇。她面上不知怎的沾了许多灰,只有一双眼睛乌黑灵动,身上的衣袍上面不知从哪里沾了血迹,整个人便如难民堆里扒出来的一般。可是,他只一眼就认出来了。
    纵使你尘满面、鬓染血,街头相隔千人万人,我依旧能一眼将你认出。因我爱你,爱你绝世的容貌,更爱你美丽的灵魂。
    经了这么一场大战,李景行素来宛若铁石一般克制的心也跟着软了软,他策马自贺先生摆着的医摊过去,伸手一捞,竟是把沈采薇给捞到了马背上——反正这时候大约也不缺沈采薇这么一个业余的。
    沈采薇一时不察,忍不住轻轻的叫了一声,一抬眼却正好对上了李景行宛若黑曜石一般明亮灼人的眼眸,不由的烧红了脸。
    边上那些人一见着李景行和沈采薇两人这般模样,哪里还不明白,不由得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李景行垂头和贺先生行了个礼,也没理会旁人,直接带着沈采薇策马回了李府。
    马背上的姿态总是不太舒服,沈采薇忍不住挣扎了一下:“我本来答应了要帮贺先生的。”
    李景行笑了一声,下巴在她面颊边上摩挲了一下,低低笑了出来:“那么多人,缺你一个也没事。”他声音低而沉,就附在她耳边,“可我却只有夫人一个。”
    沈采薇顿住了声音,咬咬唇,好一会儿才伸手回抱住他,轻轻道:“我也是.......”她抬了抬眼睫,面上飞霞,“只有你一个。”
    有时候,情话比情药还要的能够叫人意乱神迷,李景行心满意足的笑了出来,惬意的吻了吻沈采薇沾了蜜似的唇。
    等到了府中下了马,李景行直接一个公主抱就把沈采薇抱着回了房中,两人直接往榻上去。
    那些丫头全都叫他赶了出去,还是他自己亲手拉下床帐,半个人都压在沈采薇身上,慢慢的吸了口气,那堵在胸口的血腥气仿佛都被冲淡了。他垂下眼,眼睫宛若小扇,声音轻轻的,柔声问她:“想不想我?”
    沈采薇抬手抱住他的腰,点点头,诚实的承认道:“很想。”她把头贴近李景行的胸口,听着他砰砰的心跳,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我每天都想,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她话声还未落下,李景行便已经低了头,用力的吻住了她的唇。那样的力度,那样充满灼热的眼神,仿佛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都咬碎了吞到肚子里去。
    沈采薇闭了眼,很是配合的摸索着替他解开身上硬邦邦的甲衣,隐隐可以嗅见其间的血腥味和汗味。
    真奇怪,他们两人都是有洁癖的人,可是这样的时候却是谁也不嫌弃谁,反倒难得的感觉到了一种彼此互相满足的快乐。
    仿佛,他们生来,就是要再一起的。
    ☆、170|
    大战落幕之后,松江乃至江南的局势都为之一变。浙直总督林叙被押解入京问罪,其他牵涉其中的官员亦是接连被免职。新帝初初登基,这么一番发作下来,满朝上下都不觉又敬又畏。
    不过,在这么一场政治大风暴里面,李景行和沈采薇两人反倒有些置身于外的轻松。他们两人滚了一晚上的床单,第二天稍作休息方才去沈家问候。
    见着孙女婿这般上进能干,沈老夫人倒是满意的很,留了两人一起用膳。等用完膳,几个人坐在堂上喝茶,沈老夫人特意问起李景行之后的打算。
    李景行倒是没有隐瞒的打算:“马上就要开海禁,接下来几年正是关键,陛下的意思本就是让我再此稳定局面并且学习经验、积攒资历。再者,虽然此战胜了之后,倭寇再难成气候,但各地剿寇还是刻不容缓。为人臣子,自当为君分忧。”
    沈老夫人听得十分满意:“这么说,你是打算留三年,到时候再调任回京?”
    李景行点点头:“确是如此。”
    沈老夫人含蓄的笑了笑:“那倒好!你们都还年轻,感情又好,说不得我这个做祖母的还能抱一抱曾孙子呢......”
    沈采薇脸上烧红,连忙捧着茶盏递过去:“祖母喝茶。”她抬抬眼,忍不住接口道,“再等几个月,大姐姐那边就有消息了。这事祖母很不必愁。”
    “这话也对......”沈老夫人似笑非笑的打量了一下孙女的表情,笑着接了茶,随即又不紧不慢的说起旁的事来,“你也是,这些日子忙来忙去的,人都累得瘦了一圈。依我看啊,不如叫景行请几日假,陪你去郊外的温泉庄子走一走、歇一歇,也算是缓缓精神,好好养一养身子。”
    “祖母说的是,是我疏忽了。”不等沈采薇应声,李景行那边就干脆利落的点头把事情给应下了。反正正事他都已经办过了,如今剩下的那些事还需留给一心要“将功折罪”的颜步清那头,他这个风口浪尖的还不如先退一步,避一避风头。
    再说,温泉水滑洗凝脂,陪着沈采薇去别院歇一歇,还真是件一想起来就觉惬意的事情。
    沈采薇有意要再说几句,可是上头有沈老夫人饱含深意的目光,她也只得乖乖的默认了下来。等到出了门,她才拉着李景行到院角的树下,尴尬地解释道:“祖母她老人家如今年纪也是大了,越发喜欢孩子,大姐姐有消息的时候就高兴的很......”
    李景行握住她的手,慢慢的摩挲了一下,安抚的道:“我知道的。”
    沈采薇闻言微微顿了顿,好一会儿才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我现下还不想要这么快有孩子。”她怕李景行多想,急急的解释道,“这几日在城中行医救人,我有些心得体会,想要和贺先生一起编写一本适用于战场急救的行医手札,也算是替那些保家卫国之人尽一份心力。写书的时候肯定少不了接触一些草药,实在不适合受孕。”
    李景行微微一笑,随即伸手把沈采薇拉到了怀里,长叹了一口气:“我都明白......”他稍稍思忖,还是说了实话,“这事我也已有准备。接下来的两年,我必是少不了要跟着荣将军在外头剿倭,算不上是安定。再者,边外戎族蠢蠢欲动,若是起了战火,我说不定还要自请出战。我们现在,确实不是有孩子的时候。”
    沈采薇松了口气,放松身子,把头靠在李景行肩上,小声说了一句:“谢谢。”虽然李景行的理由也很多,但他能够这般体谅甚至支持自己的想法,她心中那些忐忑和不安也少了许多。
    他们两人这边把事情说开后定了下来,心中都松了松,平日里相处起来反倒更显得亲近默契,倒是叫沈老夫人这个一心盼着曾孙的给急坏了:大夫也看过了,两人感情也好得很,怎地就没有一点消息?不过,很快,沈老夫人就没时间和心情再想这事了——京里又出了事。
    沈采苹刚刚及笄就嫁去了邹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不过一月她就带着一身的伤跑回了家里,哭着和家里人说是要和离。邹家和沈家都不是简单人家,这般一闹自然是出了许多事,倒是叫街头巷尾的一群人都有了话聊。按着沈承宇的意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沈采苹都已经嫁过去了,女婿那头若是有什么不好的直接说出来,实在不行再让长辈出面管教一二便是了,这般闹出来确实是丢了两家的脸。沈采苹性子乖巧,一贯都听家中父母的话,可这一次却不知怎的下定了决心,死也要和离。沈承宇不答应,她便不吃不喝不说话一个人闷坐着,沈承宇那头还没怎地,严氏就已经哭成个泪人了,抱着女儿寻死觅活,一家子上下只把沈承宇吵得头痛欲裂。
    因着邹大人近来失势,沈承宇被家里一大一小的女人烦的不行,也不愿背上“逼死女儿”的名头,拖了几个月,还是顺水推舟的对和离的事情点了点头。邹家那边实在不占理,也不想真把事情闹大了,闹了一阵也应了和离的事情。
    这和离的事情办下后,严氏心里松了口气,抱着女儿哭了一通“苦命”。她担心女儿受京中流言影响,想了想,干脆咬牙收拾了东西准备送她去松江住段日子——既能缓缓女儿的心情,换个环境,说不得还能寻个好姻缘。毕竟这事闹成这样,京里怕是再找不到好亲事了。
    不过,她虽打得是这般算盘,口上和沈承宇说的却是:“虽说这事还是咱们家站理,但出了这样的事情,京里总是少不了闲话的,倒不如叫四娘避开些。日子久了,那些人自然就忘了。”她知道沈承宇注重名声,自是从这方面入手。
    沈承宇正烦着这些事呢,听了这话便漫不经心的应下了:“你这话也是。说起来,她还没回过老家呢,这回就当是散散心好了。”
    严氏心里有只把敲下这亲事的沈承宇恨得咬牙切齿,面上还是笑颜如花:“我就知道,还是老爷疼她。”
    这话哪怕是沈承宇都觉得有些假,摆摆手就把话给岔开了。
    严氏这边哄好了沈承宇,转头又另外写了信给沈老夫人、宋氏还有沈采薇。一整晚的,她写了好些又撕了好些,哭了半宿,一颗慈心泡在一腔的苦水、酸水里头,又酸又痛,好不容易才红着眼睛把信写好。等过几日送沈采苹出门时,她还故作欢颜的哄女儿:“你祖母听了你的事,心里难过的不得了,特意写信叫你父亲送你回松江小住。老人家这般年纪,最疼的还不是你们小辈。我和你爹爹这么些年都离不开,你做孙女的还要替我们尽一尽孝心才是。”
    沈采苹这时候已经多少知道了些事情,她看着已经瘦得脱了形的严氏,心中一酸,抿了抿唇,双手相合抬起,郑重的对着严氏一礼道:“叫母亲烦忧担心,是我做女儿的不孝。这一去,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还望母亲保重身子。”
    严氏眼里含着泪,几乎哽咽不成语,忍着痛送了沈采苹出府门,到了郊外要分别时口上只是依依道:“记得常写信来,好叫我放心。”儿行千里母担忧,自来都是如此,末了严氏还是悄悄的附在耳边叮咛了一句,“若是遇上了钟意的人,去和你祖母说一说,你父亲再强横也总不好违了老人家的意思。”
    沈采苹经过了这些事,竟有几分脱胎换骨的模样。她眉目如画,盈盈生辉,面上沉静如水,几如古书画中容貌静好的仕女。听到这话,她也只是轻轻的垂了垂眼,目光正好落在她放在膝上的双手上面:双手白皙如同白玉雕成,纤长莹润一如水葱,只是隐约可见一点青色——那是被打出来的淤青,初时手骨差点都要断了,现今养得差不多已经看不出来了。
    沈采苹看着外面的长亭和杨柳,不由的抿唇一笑,眉目清淡出尘:“母亲不必担心。人活一世,到最后靠的总是自己。”男人,有与没有,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干系。
    严氏看着女儿的模样也不敢狠劝,只得小心翼翼的陪着说了一会儿话,等回了府便伏在榻上很哭了一通命苦。当初女儿订下那门亲事的时候她也不高兴,只是顾着沈承宇不敢明着反抗,到了后来见着裴家那边再无指望,她也只得认了命,只背地里叫女儿忍一忍。哪里知道,这却是害了女儿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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