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遗光翻译,所有人皆面色一变,那闻令行动的日本兵便如蝗虫般朝他们的方向冲了过来。
    春妮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她死死的抓着母亲的手,周老爷也是面如土色。周红的眼睛像烧着一团火,她死死的盯着那些飞奔过来的日本兵,重重的咬了下惨白的下唇,在腰间一摸,掏出把小小的枪。
    陈嫂惶恐的四望,眼睛一亮,却突然捂住了嘴巴。
    右前方,一丛葳蕤的黄茅草,林风吹拂,枯黄的细长叶子下,藏着一个人。
    “当家的。”
    她张了张口,哑声叫他,眼泪却比笑容更快的流了下来。
    陈管家憔悴狼狈。
    夫妻俩,共同望着中间那平坦的乡路。
    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啊。
    那样长。
    补给充足的日军不像缺衣少食的国军,他们一个个受益于华国米面的喂养。
    长官一声令下,
    健康的体魄便像给双脚插上了双翼一般轻松迅速的跑了起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眼睁睁的看着敌人冲过来,视觉冲击不亚于亲眼见无常来索自己的命。
    李老爷率先受不住了,那冲出口的尖叫幸亏叫手疾眼快的周老爷死死捂住才没发出来。
    血性的后生早被激起了性子,他们掏出藏在腰后的马刀,眼睛早在看见同伴被杀死在眼前便积蓄得通红。
    后生们看着周老爷,只等着他一声令下。
    死之前,也要杀个鬼子!
    豫西男人,不做孬种!
    人类的情绪带着极强的感染性,纵然男人们没回头,像屏障一样挡在了最前面。
    可后排的女人们也清晰的感知到了那种死亡即将来临的悲哀与绝望。
    “听说男人全杀死,小蛋儿掏心肝,女人抢走……”
    婆子失控的蠕着薄唇,一串串道听途说来的话像破了口袋的麦子哗啦啦的倒出来。
    李应林心慌的厉害,她死死瞪了眼那婆子,后者叫同伴拖远了。
    一回头,她突然爬过去将儿子从奶娘怀里扯出来抱进自己怀里。
    婴儿并不能理会大人的悲欢,成希刚拍过了奶嗝在奶娘软乎乎的胸膛上睡着觉。乍然受到了颠簸,
    嘴角一瘪,便要哭了出来。
    “呜……呃”
    “别哭了!”
    一声低吼,如惊雷般劈在耳边。
    李应林一吓,咚的跌坐在泥巴垠上。
    眼睛圆瞪,惊恐发觉那竟是自己丈夫。
    周大巨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正听到儿子的抽泣,
    踉跄从母亲的怀里爬起来。
    周母眼见着儿子的行为,扑上去想拉住他,却被狠狠的甩了下去。
    “儿啊……”
    她无声呼唤,浑浊的眼睛倒映着儿媳和儿子的面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不……
    不……”
    面色狰狞的丈夫,这本该最亲近的人,在她最慌最怕的时候,却仿佛地下爬上来索命的恶鬼。
    刺绣精美的鱼鳞百褶裙蹭在泥地上,兰花绣线染了黄土,拖拽的脏污不堪。
    李应林无声乞求,连连后退。
    妻儿的畏惧并不能平息男人的惊怒,死亡的威胁撕开了男人平日伪装,露出他自私又怯懦的本质。
    他现在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要这不听话的孽子闭嘴。
    “当家的……”
    她在周大巨双手堪堪要伸过来的时候,陡然弯腰捂住了婴儿的嘴巴,弓着身体,将孩子埋在自己的腹部。
    不敢看丈夫可怕的脸色,年轻的小媳妇闭着眼睛只不断的摇着头。
    往日里叫刨花水抿的油亮的髻子散开了,一把银篦子摇摇欲坠。
    啪!
    一声枪响爆开。
    所有人抬起头,脸色刷白。
    “八嘎!”
    士兵饱含威胁的朝天一枪并没有让男人停下脚步。
    他们方才搜索到树林边缘,左手边的一处小小的茅草丛突然剧烈的摇晃起来。
    士兵的神经突然紧绷,
    小队长挥了挥手,两人举着钢刀步步逼近。
    周老爷们的视线胶着在那片草丛中,
    在日本人耐心消耗殆尽,将手指挪到扳机上时。
    一个灰色的人影砰的从另一头破了出去。
    像一面镜子被打破。
    是陈管家。
    他把他们引走了!
    周老爷们目瞪口呆的看着,因为震惊,甚至有些合不拢嘴角。
    意识到此人的身份,遗光下意识往旁边的陈嫂和春妮看去。
    这一对平日里不起眼的母女,此刻像两只受惊的灰鹭,汗水斑斓的抱成一团。
    呆呆睁着两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追着那个被猎人捕杀的亲人背影。
    恐惧,乞求,愤怒,绝望
    遗光从不知道,那小小的瞳孔,竟然能盛满这样多的情绪。
    她们只怕是老早就发现了陈管家,为了不引起日本人的注意,一直忍着。
    而现在,只怕又将要承受亲人即将死在自己面前的可怕事实了。
    这种被迫的,违反人性,超越情感的绝对理智的沉默冷静。
    太残酷了!
    春妮毕竟年轻,眼见着父亲将要被追上了,双目暴睁,一张口,干裂的嘴角瞬间崩出道道细小的裂口。
    这女孩子,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
    若是她此刻就这么尖叫出来,遗光觉得,自己也不会惊讶的。
    可她最终还是没有,
    是陈嫂看出了女儿的举动,猛的将自己的手塞进了她的嘴巴。
    唔……
    砰!
    又一声枪响,
    她听到了远远的几声日语的欢呼,伴随着身边那一对母女终于克制不住压抑到最轻声的悲鸣。
    陈管家,
    直到死都没有往这边,哪怕看过一眼。
    遗光,
    转过了头去。
    所有人,他们唯一所能做的,
    只有沉默。
    哪怕双手被指甲抠出鲜血,哪怕牙齿将嘴唇咬得血肉模糊,哪怕双眼崩得要裂开。
    唯有沉默,才能保下,这陈管家用命换来的平安!
    太阳终于爬到了正中,
    在十一月的北方,并不能带来多少热意。
    年轻的长工率先爬了上去,他伸出手想先把主人周老爷拉上来。
    周老爷摇了摇头,看向陈嫂。
    陈嫂今年叁十几岁,一辈子干活利落。
    这一次,她被主家夸奖过好几次的灵便手脚却失了灵,把着男人的手试了好几次,那腿却总也蹬不上土坡坡。
    婆子们忍不住走上去托住了她的屁股,几个人使劲终于将她送了上去。
    她好像用光了力气,瘫在黄土地上,眼睛望着那黄茅草。
    长工想拉她站起来,陈嫂却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
    虾手虾脚的蛰起来,疯了似的跑过去。
    那地上只剩下了一滩血。
    凝结成一团团的酱红色泥块,还是温热的。
    陈嫂失魂了,一遍遍围着那块地打转,嘟囔着“什么都没给俺留下……”
    几个相好的婆子不落忍,拿围裙擦干了眼泪,咬牙硬生生的将她拖走了。
    死了的人已经死了,可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
    最后,还是周老爷做主,收了几块带血的泥土放在陶罐里,让春妮背在身上。
    “等回了乡,我定给管家风光大葬。”
    他承诺,本还想
    男人们抹了把脸,将绳子扎紧绑住身上更沉重的行李。
    等出发了,人们才发现周夫人站不起来了。
    ————————我纠结了两个礼拜,咋写都觉得好矫情,你们看了会感动吗?
    希望能让大家感受到是比较真挚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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